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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九罗合上影集, 端了羹碗走到半开的窗边。
  雨下得正急,院落中央,一蓬巨大的黑影在雨里左摇右摆, 那是一棵三米来高的桂花树。
  聂九罗有点担心,金秋桂子香,前两天卢姐还说等挂花了, 就要张罗着收集花瓣、做桂糖桂酱,现下这风大雨急的,可别把她的一树花都给糟蹋了。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振响了一下, 有新消息进来。
  聂九罗听到了,没去管它,悠悠闲闲喝完了银耳羹之后, 才过去翻看。
  阅后即焚, 居然是“那头”发的。
  事情不是都了结了吗,怎么又找上她了?聂九罗皱眉,顿了几秒才点开信息。
  ——紧急, 电联。
  聂九罗一怔, 回想起来,她还从未在“那头”的信息里,看到过“紧急”这种字眼。
  她回了个“好”。
  这是双方商定的规矩:再十万火急,也不能直接联系, 得等对方同意。
  电话是蒋百川打来的, 语气凝重, 开门见山:“聂二, 炎拓跑了。”
  ***
  “炎拓”这个名字, 聂九罗听来几乎有些陌生了。
  好在她很快想起了这个人, 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也立刻想到“炎拓跑了”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一口恶气直上心头,真想挤进电话听筒、顺着话线去到那一边,打爆对方的狗头。
  猪队友、废物,跟这样的人合作,她真是倒了血霉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跑的?”
  ***
  蒋百川大致把事情说了一遍。
  说是这两周多以来,除了把人关着,余事毫无进展,大家多少有些着急。
  前两天,忽然有了新情况,一则寻人启事在安开市的非官方渠道纷传,有人悬赏寻找炎拓——留守在板牙的“保洁人员”动了心,想尝试着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蒋百川自责:“这也怪我考虑不到位,板牙现在没有能担事的人。大头他们经验不老到,估计是接触的时候,被对方看出蹊跷来了,人家反过来跟踪他,找到了板牙。”
  人分三六九等,智分高下低劣,这种事,也没法去怪谁:他就是笨,就是不机灵,你能怎么着?
  “是只跑了炎拓,还是都没了?”
  蒋百川苦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一端端一锅,哪有只救一个的啊。”
  “然后呢,有什么损失?有伤亡吗?”
  蒋百川迟疑了一下:“猪场被烧了,事发是在半夜,子午交,华嫂子给孙周送饭,正好撞上,重度烧伤。目前还没咽气,不过……情况不乐观。”
  猪场是板牙私设的监狱,也叫“枭窝”,设在地面以下,地面以上是养猪场,紧挨屠宰房。这么设置有两个好处:一是猪圈脏污,普通人都会绕着走;二是一旦有异动异响,被人听去了也以为是在杀猪,便于掩人耳目。
  至于“子午交”,那是地枭吃饭的点:地枭一天吃两顿,子午相交时分,正午和子夜。
  “其它人还好,大半夜的都在睡觉,住得分散、离猪场又远,避过去了。另外就是马憨子,看到有车进村,上去盘问,被揪住脑袋撞晕过去,轻度脑震荡。”
  聂九罗一直听着,直到这时才说了句:“他本来脑子就不好。”
  蒋百川感叹:“是啊,这一撞,更傻了……华嫂子现在由她远房亲戚照顾着,咱们的人,尤其是炎拓见过的,我要求他们直接‘消失’最少半年,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怎么查,查到板牙也就断了。”
  聂九罗说了句:“你们当然是好消失的。”
  什么华嫂子、大头,都不是真名,也都不是板牙本地住户,万人如海,一头扎进去,只要不露面,可不就是“消失”了吗。
  蒋百川尴尬:“聂二,你看,你要不要躲一躲?”
  聂九罗反问他:“我怎么躲?我是普通人,有名有姓,有产有业,躲到哪去?”
  蒋百川忙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安排。”
  “就算你们完美安排我躲起来了,躲多久?我一辈子不出来了吗?”
  蒋百川沉默半晌:“或者,我安排几个人过去,暗中关照你?”
  聂九罗哼了一声,鼻息带轻蔑:她是真不觉得蒋百川安排的人能关照她,真出了事,谁关照谁还不一定呢。
  蒋百川连着遭她抢白,无可奈何:“你当时,真是不该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这还是她的错了?
  聂九罗越是有气,语气越柔和:“我说了,我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名字,有什么好藏的?再说了,我当时也想不到,人送到你们手上了、还能飞了啊。”
  蒋百川面上无光,讷讷说了句:“那……你什么想法?炎拓这一趟,吃了不少苦头。看起来,是恨上你了。”
  聂九罗冷笑:“那当然,难不成出了这事,他还爱上我了?”
  那一头,蒋百川再度沉默。
  窗外,雨更大了,靠近窗边的雨线被风齐刷刷打斜,又被光镀亮。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对蒋百川发脾气也是徒劳,聂九罗说了句:“我想一想,晚点再联系你吧。”
  挂了电话,她在窗边站了半晌,心里窝着团乱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没事做,索性把空了的碗盘给卢姐送下去。
  三合院的东边是厨房,因着地方大,保留了旧式的灶间,而卢姐因为来自乡下,打小烧柴擦灶,所以对比边上全套家电的现代化厨房,她更喜欢大铁锅木头盖要往灶膛里添柴的灶房,还常跟聂九罗说:铁锅蒸出的米饭香,能出脆生生的热锅巴;灶膛里烧出的玉米,比烤箱里烤出来的好吃一百倍。
  聂九罗无所谓,反正她管吃不管做,也不管洗,卢姐爱用哪一间,悉听尊便。
  没事时,她会来灶房坐坐,因为这里的家什都老旧,搬个小马扎坐下,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不知今岁何岁、山中无甲子的感觉。
  若是赶上卢姐正开灶做饭,那就更惬意了,火食的味道,自古以来就熨帖人心。
  ……
  卢姐正在灶房擦锅台,见她拎盘子端碗地进来,赶紧过来接了:“聂小姐,你还自己送下来,放那我去拿不就行了。”
  即便关系已经很熟了,卢姐还是坚持称她一声“聂小姐”,毕竟雇佣关系,这是礼貌。
  聂九罗空了手,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卢姐察言观色:“工作不顺心啊?”
  在她眼里,聂九罗简直人生赢家:年轻漂亮,有才有业,真有不顺心,也只会是工作上遭受点波折、创作上卡卡壳而已。
  聂九罗说:“不是。”
  她手指插进头发里,没章法地理了几下:“我在老家,有一些亲戚,远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我跟他们也基本没来往。”
  卢姐用心听着,雇主能向她说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挺受尊重的——多少雇家政的看不起人、把人当佣人使呢。
  “但是呢,也不好断。上一辈的原因,欠过他们不少钱。”
  卢姐忍不住说了句:“那得多少钱啊?你现在……都还不清?”
  聂九罗没回答:“有债嘛,就免不了还有联系。本来我想着,债清了之后,各走各的,没想到他们现在出了娄子……”
  卢姐有点紧张——
  “然后他们都跑了,我被拱出去了,”聂九罗笑,“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对家,现在都得找上我了,我成唯一的靶子了。”
  卢姐听懂了:“那……麻烦大吗?不行就报警,把事情说清楚,总不能给人背锅吧?”
  聂九罗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真大,再大点,就能“铁锅炖自己”了。
  她说:“不是报警的事……锅呢,背不背,反正都卡身上了。”
  ***
  蒋百川挂了电话。
  刚才打电话时,他脸上是挂着笑的,语气是和缓和息事宁人的,甚至脊背都稍稍前勾,带着隔空讨好的意味。
  但是电话一挂,他的表情、体态和姿态就全变了,像是人还是那个人,偏又长出了另一副胎骨。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凑近浴室镜,仔细地、一缕一缕,拨着鬓边的头发。
  刚吃饭的时候,大头说看到他鬓角有白头发,有吗?真的假的?
  找到了!
  还真有,只有一根,但无比扎眼,很服帖地间杂在他那染得黑亮的头发之间。
  蒋百川愣了一下,伸手想把它拔掉,手到中途,忽地心有所感,回头一看,雀茶正倚靠在浴室的门边。
  浴室里有灯,但外间的灯光打得更亮,她穿大红丝光的睡袍,背后一片雪亮,亮得她面目有点模糊,乍看上去,像一朵红到炫目的大花。
  蒋百川皱眉:“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他特意上的三楼——这别墅是他私产,加地下室一共四层,这一层的卧室和洗手间是客用的,除了家政保洁,平时没人来。
  也不知道她在那站多久了、听到了什么,蒋百川重又看向镜子,小心地拈起那根白头发:“还有,老穿红,你不觉得瘆得慌啊?红衣的女鬼都比别的鬼凶呢。”
  边说边手上用劲——
  拔下来了,鬓角边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了,心里也舒服了。
  雀茶说:“那个聂二,是男的女的啊,真姓聂啊?假姓吧?”
  蒋百川的脸阴下来:“不该你打听的,别瞎问。”
  雀茶跟没听见一样:“她要知道你阴她,你也麻烦吧?”
  蒋百川不悦:“你胡说什么!”
  雀茶哼了一声,并不怕他:“我那晚在酒店,都听到了,你说什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没你们故意放水,炎拓的同伙哪就能那么容易找到板牙……”
  蒋百川吼了句:“还说!”
  雀茶吓了一跳,再开口时,十分委屈,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泪雾:“怪我咯?你们偷摸做事,为什么不跟华嫂子说?她还跟我一张桌上打过麻将呢,说没就没了……”
  蒋百川自知理亏,换了副相对温和的口吻:“这不还没死吗……有些事,本来就不好对太多人说,也是该她命里有这一劫,早去晚去都没事,谁知道正好赶上她送饭的点了呢。”
  他边说边走上前,伸手就去搂雀茶的腰,雀茶又挣又躲地没避过去,到底被他抱住了,可是又不甘心撑了这许多天的冷战草草收场,于是板了脸、不拿眼看他。
  蒋百川哄她:“这么多天了,还气呢?你是属打气筒的吧,出个气没完没了的。”
  雀茶没绷住,扑哧笑出来:“你才属打气筒呢。”
  这是终于讲和了,蒋百川话里有话:“雀茶,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啊。”
  雀茶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吧,我不蠢,也就在你跟前说说,别人面前,我提都不会提的。炎拓跑了,那个聂二,很气吧?”
  ***
  对这个聂二,雀茶雾里看花,知道那么一点点。
  听蒋百川说,聂二和他,类似于同族,双方的祖上,都是做同一种买卖的,非常古老,老到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起源,不甚光彩,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反正不在三百六十行之例,较真起来,属于外八门吧,“狩猎”这一路的。
  建国后,很多老行当老买卖都消失了,蒋百川所在的这一行,也毫无例外的人丁渐少,更糟的是,剩下的人中,绝大部分还不愿再做这行。
  聂二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可以理解,铁匠的儿子一定要打铁、农户的女儿一定要种地吗?花花世界,林子无限大,人家愿意随心飞,你也不能硬拗了人的翅膀不是?
  但关键是,聂二有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平时未必能用到,特定的情况下,少了她又不行——就好比有些警察办案,三五年都不一定开一回枪,可万一呢,真遇到持枪的悍匪,那还不得枪上、枪对枪吗?
  好在,因着早年一些错综复杂的原因,聂二和蒋百川之间,有数额不小的债务,双方商定,钱债,劳力来还,也就是说,蒋百川这头有需要时,聂二得尽量帮忙,她上不了岸,一条腿还拖在这趟浑水里。
  聂二要求不见光,她不想被牵进任何麻烦事,就想当普通人、过安生日子。
  蒋百川当然满口答应。
  所以,聂二的真实身份,只有蒋百川等两三个人知道;和她联络,用的是另外的、不绑定真实身份的手机以及账号;双方之间,不留任何书面可查的来往记录,再急的事,也不直接电联,要征询对方同意——对雀茶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远远地存在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反正必要时,这人会来帮忙就是了。
  颇像唐僧取经路上求助的各路神佛:平时不掺和你们赶路,真遇到状况去请时,也请得来。
  这一趟,蒋百川带人走青壤,就请了聂二外围留守十五天:太平无事的话,她后方观望;一旦有异变,第一时间就位。
  用蒋百川的话说,聂二真是来对了: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她以一己之力把炎拓一行人都给端了。
  但现在,炎拓跑了。
  那个聂二,很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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