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尾不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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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睿和老爹韦泽破天荒的谈了三四个小时,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能和老爹有过如此之久的对谈。当然,祁睿在这三四个小时里面只说了五句话。其中三句是“父亲,我给你倒点水。”另外两句是“父亲,我给你点根烟”,“我们把窗户开一会儿?”
  面谈结束之后,祁睿回了自己的卧室。既然没结婚,家里面肯定留的有他的房间。往床上一躺,祁睿只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老爹韦泽。以前光听别人用胸怀天下来形容英雄人物,真正听一位胸怀天下的大豪杰讲述世界,祁睿最大的感觉居然是茫然。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建立摩托化步兵需要很多钱,这笔巨款从哪里来,花费巨款建成摩托化步兵之后要如何使用。韦泽就是以治国者的立场看待此事,不仅有单纯军事的一面,更多的是整个国家当下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矛盾。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对韦睿开放的世界,别说一个小小中校,即便身为中将也只是是整个国家体系里面的一员而已,甚至连皇帝韦泽本人也不过是民朝体系中很重要的一环。
  正在反思中,却有人敲门,然后老娘祁红意推门进了祁睿的房间。祁睿赶紧起身,祁红意拉了个椅子做到祁睿对面,“祁睿,你有没有想做太子?”
  “我想接父亲的班,却不想做太子。”祁睿把他此时的想法讲给母亲听。他此时很需要一个人谈谈。不是和父亲韦泽,父亲带给他的是更多的谜团和不解。现在反倒是需要和母亲这种能够亲密说话而不用有任何担心的人聊天。毕竟从祁睿出生之后就引导着甚至逼着祁睿一步步向着继承老爹韦泽那条路上的走的重要推手就是母亲祁红意。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就这么认真干下去。”祁红意听了儿子的意思,只讲了一句就起身要走。
  这下祁睿懵了,以前的时候老娘只要与太子有关的事情就会不轻易放过。哪成想现在真的触及此事,竟然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完事。连忙起身拉住老娘的手,祁睿说道:“娘,您就这一句话么?”
  祁红意看着儿子,突然苦笑一下。让儿子坐到床边,自己则坐回椅子上,祁红意就以一位退休历史教授的身份给儿子稍微上了一课。历代太子与民朝太子截然不同。以历史而言,满清秘密立储,这个就罢了。诸位满清亲王们倒也能出去办差。可这些人办差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奉的是皇帝的命令。而民朝的诸位“皇子”根本就是沿着已经确定的体制内升官体系一步步的爬升。决定四位“皇子”两位“公主”晋升的不是韦泽的旨意,而是一整套的晋升制度。
  其他朝代的太子一旦确立,就要有“东宫”,太子就得有一套班底。这种制度与民朝现行体系更是水火不容。
  讲完了这些之后,祁红意本想给自己儿子讲讲身为母亲的看法,没想到儿子倒是对这些历史内容有兴趣的模样。祁红意叹口气,“韦睿,到现在,我得说你和你爹差距不小。”
  “差距在哪里?”祁睿立刻又对这个比较来了兴趣。与那些历史知识相比,和自家老爹的差距才是困扰祁睿的根本问题。
  “别人都说你爹出身草莽,你大哥韦昌荣和你爹自幼朝夕相处,想来不会说谎。其他认识你爹的人也都如此讲。可到了这个年纪,我是断然不信的。你爹固然天资聪颖,举一反三。不过他也定然是读过许多书的。我现在回想和他相处的几十年,他虽然性子有些急,一上火就爱说些粗话。平日里和我谈起历史,他见解之深骇人听闻。历代有关东宫之事,还是你爹提纲携领的讲给我听。我当时觉得他就是自己胡乱揣测,可真的读了许多书之后,才知道你爹所说没错。你和你爹最大不同大概就是知道的东西太少。”祁红意当然在乎儿子的未来,不过此次阮希浩提议立太子,早就有李维斯与祁红意讲过。对于早就为儿子想过太多的祁红意而言,她也不认为此时应该立太子。
  阮希浩讲立太子,若是诛心而论,自然有为诸位功臣子弟考虑的打算。韦泽立太子,那帮人岂不要让自己的子弟荫官么?韦泽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荫官的制度,祁红意对此非常清楚。
  更重要的是,韦睿现在已经是中校,又参与了决定全军未来发展方向的重要课题。这摆明是未来前程大好的道路。趁着此时广结党羽,树立威望。等韦泽死了,韦睿能够得到军队年轻一辈的支持,接韦泽的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旦立太子,韦睿立刻就是众矢之的,还会被完全架空,本可以得到四梁八柱的机会也从此失去。祁红意怎么肯让自家儿子吃这等亏?
  现在祁红意坚信韦泽搞的退休制度,就是要为儿子韦睿扫平障碍。十几年的谋划到现在稳步推行,可谓心机深远,布局长久。和自己丈夫相处几十年,祁红意非常清楚韦泽可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并没有什么智囊,国师之类的人物在旁指教。相较学识渊博,著书立说,开辟思想体系的丈夫,儿子韦睿实在是个天大的菜鸟。万千言语此时归结为一句话,“韦睿,你还是好生读书啊。”
  “娘!我觉得您方才给我讲的这些就让我有拨云见日之感。”祁睿自然要拍老娘的马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另外他说的也是真心话,若不是听母亲方才所说的,祁睿还真不明白历代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历代太子的经历一比,祁睿反倒更认同自己此时所走的道路了。
  “你有空的话……你现在工作这么忙,怕也是没空。不过若是有空,就多去听听讲座。现在各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专业讲座,听一次胜过数年死读书。”祁红意也只能给自己儿子尽可能有效率的建议。不过祁红意其实不知道,自己丈夫韦泽在另一个时空就喜欢逛论坛,听讲座。韦泽那些知识也是站在众多优秀人物肩头上的结果。
  祁睿并不反对讲座,不过此时他心思不在这等事上面。“娘,我父亲说,想立于众人之上,就得代表众人利益。我知道我爹为天下做了无数的事情,自然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可是您认识我爹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不成?”若是以往,祁睿万万想不起想老娘问这等问题,此时局面不同,他很希望能够更了解自家老爹一些。哪怕是多了解一丁点也好。
  “没有私心?呵呵!”祁红意被自己儿子的话逗乐了。身为经历过天京之变的人,随着几十年来岁月的积累,祁红意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再是一个小姑娘的想法。韦泽对洪秀全对杨秀清,在祁红意看来大概能用大奸似忠来形容。
  如果没有那场血洗太平天国上层的大厮杀,韦泽万万不可能带着太平天国中最骁勇善战的精锐部队自立旗号。手上沾满兄弟们鲜血的洪秀全、石达开,私人道德上遭受无穷指责。最终成为民朝的开国皇帝韦泽反倒因为顾全兄弟义气,以一身清白的受害者姿态简直成为了道德上的完人。若是说韦泽在其中没有丝毫心机,那祁红意就不能理解韦泽为何返回南京之后居然要半夜偷偷跑去祁红意家住。以太平天国排名第五的齐王之尊,想把老婆接到齐王府上不过是随便一句话的事情。祁红意其实很怀疑丈夫韦泽在进南京之前就知道天京之变,所以他才选择到祁红意家住。而这件事还被包装成韦泽尊重岳父,正好去拜见一下岳父。把这样的一个人称为没有私心,祁红意觉得自己儿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收起嘲笑的笑容,她正色对儿子说道:“你爹这一生,始终追求推动社会进步。”
  “果然如此!”祁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反倒把祁红意吓了一跳,即便是心里嘲笑丈夫韦泽这老东西的简直能骗过天下人的心机与手段,祁红意并没有要刻意去翻黑帐的意思。所以说的话也是挑了一句大家普遍用来歌颂韦泽的言辞。她没想到听了这马屁言论之后,自己儿子脸上露出的表情居然是深以为然,甚至还有恍然大悟的意思。
  祁睿此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讶异表情,他突然觉得弄懂了老爹。手段什么的当然可以去探讨,但是韦泽几十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是在追求进步。这位光复军的缔造者,光复党的创建者,拉着所有跟在他身后的人始终走在进步的道路上。千言万语此时化为一句感叹,“果然,我父亲一生就是在追求进步!”
  看着儿子那种神神叨叨,大有完全陷入敬仰韦泽的状态里面。祁红意心里面就觉得有些莫名的震动。这些年来祁红意见到的这种人太多太多,即便对韦泽的行事相当不满,谈起韦泽本人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总是或多或少处于敬佩乃至敬仰的状态。祁红意其实并不清楚韦泽到底有何等魅力,居然让一众青年中年老年的男人对他那样的佩服。就以韦泽的手段,能让祁红意真正佩服一下的,反倒是韦泽在太平天国里面如何得到了最大利益,踩着太平天国的无数尸体走上至尊宝座的成就。
  现在自己的儿子居然也对老爹韦泽如此敬仰,哪怕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祁红意也觉得有些滑稽。韦睿对母亲的热爱是自幼就有的,祁红意依旧清晰的从快三十岁的儿子身上看到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的影子。但祁睿对父亲的态度却是在不断变化,祁红意还记得小时候的韦睿是如何试图反抗父亲韦泽的命令,在挨了父亲韦泽训斥的时候,韦睿也会委屈的哇哇大哭。但是一天一天的,这孩子也终于成为了他父亲的崇拜者,想来今后韦睿也会努力成为他父亲韦泽那样的人吧。感到宽心的同时,祁红意也感到一种嫉妒。哪怕再多的人说韦睿的长相像祁红意,韦睿毕竟是韦泽的儿子。
  祁睿并没有想这么多,他先谢过母亲,然后直奔老爹的书房。推门进去之后,祁睿也不管老爹韦泽正在看文件,终于找到了可以对老爹说的话,他开口就说道:“父亲,您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不断进步的人吧!”
  韦泽放下手中的铅笔,靠回到转椅的背上,慢慢的转向自己儿子的方向。这一刻他心里面非常高兴,儿子韦睿说过无数的话,很多话明显在追求进步。不过从自发到自觉中间其实横贯着一条天堑鸿沟,如果不能自己认识到这点,那就只会跟蒙着眼睛拉磨的驴一样到处旋转,始终走不出这一步。
  “就算是进步,也得知道人类发展方向。进步这种东西是很容易看得远,走不远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困扰过无数的英雄豪杰。”韦泽没有去露骨的称赞自己的儿子,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的眼光仅仅落在认识到要进步这么一点上。韦泽自己就有过固步自封的时候,虽然时间不长,却给韦泽留下深刻的印象。那种自得的感觉真的能让人生出“到此为止就很好”的满足感。
  “父亲,我会多看书,多学习。”祁睿也把母亲给自己的教导记在心中。认识到了与父亲的真正差距,祁睿也自然而然就看到了追上父亲的道路。
  韦泽也不愿意给儿子平添烦恼,即便知道方向所在,亲自实践也会困难重重。不断否定自己,不断肯定自己,然后对否定再否定,对肯定再否定。最终才能看到真正的自己。这些都让祁睿自己去体会。
  “我就不和你讲道理了,我现在要对你布置工作。回到部队之后,除了要把军事上的工作做好,还要把党委的工作做好。光复党不是一个靠口号撑起来的政党,光复党本身来自人民,是人民的先锋队。他本身就是一个进步的组织。学习先进,鼓励后进,让大家认识到进步所在。并且在进步的过程中克服自己的问题,最终获得人性的解放。我认为这就是光复党应该有的组织建设。努力干吧。”韦泽对儿子说道。
  “怎么才能学习先进,鼓励后进,让大家认识到进步所在?”祁睿对此明显没弄懂。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面对每一件事都要先这么问一遍,知道我是谁就找到自己的定位,就有了原点。知道我从哪里来,就知道自己当下拥有的能力和技巧是否能满足工作的需求。和我要到哪里去相关的是工作目标。当然,归根结底,你必须是个唯物主义者。既然唯物主义者相信物质第一性,对任何‘我想到了,所以我就能做到’的唯心主义做法就得警惕,就得让自己不至于陷于这条歧路上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工作,实践,总结,再把总结出来的东西用于新一轮的工作和实践中去。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韦泽说完之后就对儿子挥挥手,“我要工作了,你出去吧。”
  “父亲,你能不能写下来?”祁睿连忙说道。韦泽这么一通理论上讲下来,祁睿真的记不住。
  “不用写。你要是能记住,就不会忘记。更何况这些东西你都学过,都听过。若是记不住,那就说明你不想记住。不然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记不住。我建议你不要非得跟背课文一样强行去记忆。我试过这么干。结果是我不懂的时候真的记不住,就算是记住了,也会错误联想。所以记不住就不要记。”韦泽说完之后转过身继续开始批示文件。
  看着老爹的背影,祁睿不知道是该继续站在这里恳求老爹,或者是听老爹的话赶紧回去工作。他最后选择了回去工作。
  坐车的时候,祁睿尝试着回忆老爹那一通话,他发现自己对其中几句话印象深刻,例如“唯物主义者认为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工作、实践、总结”。不过怎么把这些内容和他老爹一样组织成那么一大套话,祁睿是做不到的。
  想不起来,祁睿就找了比较容易的内容。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分析一下自己的现状。“我是祁睿,我是我爹的儿子,我要想我父亲的方向去”。想到这里,祁睿微微摇摇头,面露苦笑。这个分析除了跟没说一样之外,也不能说不对。
  “我是军人,我学过一部分军事知识,我要和同志们一起完成摩托化步兵的研发工作。”想了这么一套之后,祁睿还是觉得不对头。这次的想法没有上次虚,却还是虚。
  祁睿突然想起老爹说过的另外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他忍不住边笑边用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是啊,能记住的时候自然就记住了,记不住是因为不想记住。这话说的看似刻薄,可真的是大实话呢。
  心中正在嘲笑自己,祁睿眼角的余光好像扫倒一个人。然后祁睿就不由自主的抬起目光看向站在车门附近的一个人。
  高挑的个头,修长的身材,清水鹅蛋脸,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漂亮的杏仁眼,还有温润的嘴唇。特别是此时那名女子也转过头正看着祁睿。两人目光对视的时候,祁睿只觉得自己竟然动弹不得。除了睁大了眼睛之外,祁睿什么都做不出来。
  此时车辆在站台处停下,呲的一声放气声,车门自动打开。那名女子带着笑容向祁睿摆摆手,就迈着仿佛小鹿般轻快的步伐踏着车门处的台阶下车。后面下车的乘客蜂拥而下,瞬间就把那名女子的身影挡的无影无踪。
  此时的祁睿呆呆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呼吸仿佛在灼烧着自己的鼻腔,心脏上仿佛被一根灼热的丝线紧紧捆绑,让他痛苦不堪。费劲力气扭头看向车窗,车辆此时已经启动,就见人群中好像有那名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影,片刻后那身影就被车身、人流和数目遮挡的再也看不到。
  祁睿很想立刻起身跳下汽车,追上那个人。就在这种冲动生出的那一瞬,甚至不用理性,祁睿就知道,自己其实做不出这样的行动。他害怕面对那个人。害怕再次听到那句话。“我有喜欢的人,谢谢你,再见!”
  她现在大概已经结婚,孩子都有了吧?祁睿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然后祁睿发现自己鼻子发酸,竟然破天荒的想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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