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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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山不能容二虎, 一国不可有二君。东西两方的局势早已经是剑拔弩张, 双方军队都已擦亮了银枪, 战争一触即发。
  达城守卫军的轮岗比平时增了一倍, 士兵骑着快马携着军报, 不断出入城门。萧瑟的秋天, 依旧美丽的达城, 到处都有发酵着的紧张情绪。
  鹤葶苈知道她最怕的那件事就要发生了。可她还是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前一天晚上,江聘还兴致盎然地给两个孩子念兵书。他眉飞色舞地在那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 存亡之道, 不可不察也。
  江聘向来喜欢讲这些。在以前的时候,也总爱搂着姑娘缩在被子里, 跟她讲兵之诡道。说战法, 论谋略, 姑娘虽是听不太懂, 却也津津有味。
  可昨天晚上看着两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 鹤葶苈的心里却是忽的一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一听到他讲战争的事, 她喉咙里就堵得慌。姑娘烦,就赶紧蹙着眉拦住他, 不让他再讲下去。
  江聘也听话, 见她不高兴,便就闭了嘴不再说。他仍旧笑盈盈,一边推着晃悠悠的小摇篮,一边跟俩正在吐泡泡的小孩子装模作样地抱怨。
  唔…娘亲又嫌爹爹唠叨了,爹爹很难过。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啊?
  他委屈的样子有趣又可爱,鹤葶苈瞟了一眼,却是难得的没有理会他。只是垂着眼坐在一边,不再说话。心乱如麻。
  江聘有些着急,早早地把孩子哄睡了送到奶娘那里,急着回来去哄莫名有些伤神的小妻子。
  在一起这样长的时间,她很少这样的。现在她眉眼的难受显而易见,看得他心慌。
  鹤葶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自己心思太细,想得太多。她心疼江聘的忙累,也不再折腾,只是笑着说自己没事,让他不要担心。
  这一晚,烛火熄得出奇的早,却是注定难眠。
  她闭着眼蜷在江聘的怀里,江聘则温柔地环着她,哄孩子一样拍她的背。过了也不知久,他累得睡着了,传过来细微的鼾声。
  鹤葶苈睁了眼看他,伸出手摸了摸他颤颤的眼睫,轻轻笑。
  她从来都敏感,每次心里不舒服,总会有意外发生。现在她心里烦躁,实在是睡不着。月光朦胧,她便就借着清冷的月辉,侧着身子看他熟睡的样子。
  就像以往的无数次,他趴在她的身边描绘她的眉眼一样。
  子时的时候,夜深如墨,她却还是醒着。
  梆子声响起,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门口急匆匆的敲门声。是瞿景的声音,他很焦急地唤江聘的名字,伴随着外面北风的呼啸。
  江聘嘟囔了声,利落地掀了被子出去。门吱呀地开启,零落细碎的几句交谈后,是半晌的沉默。
  鹤葶苈紧闭着眼睛装睡,把呼吸放得轻到不能在轻。她听的到江聘回来换衣裳时的窸窣声音,还有铠甲与剑鞘摩挲在一起的铿锵声。
  他似乎是被这声响动吓了一跳,赶紧不再动,侧了头去看床上的她。那目光黏腻又炽热,看得鹤葶苈心尖直颤。
  她攥紧了被子,感受着江聘慢慢走过来时带起的细微的风,强忍着不要动不要出声。
  他半蹲在床脚,瞧着她半晌,低笑了下。随即便垂下头,轻轻落下一吻在她的额头。
  羽毛儿似的,撩得人心痒痒。温热而濡湿,带着熟悉的、独属于江聘的味道。
  “你乖乖睡,我一直在呢,不会离开你。没什么好担忧害怕的。”江聘太了解她了,一眼就能看出她紧张装睡的样子。
  她真的睡着了的时候,手指会放松地放在枕边。
  可他也不戳穿,只是笑着给她掖了掖被角,柔声嘱咐她,“晚上小心着凉,我不回来,你就不许离开家。”
  鹤葶苈咬着唇,轻轻掀开眼皮儿。
  江聘站起身,挡住了窗外的月光,他身形高大,落下来大片的影子。腰间的佩剑的剑鞘被长指握住,微微闪烁着冷厉的光。
  “阿聘…”见他抬步要走,鹤葶苈终是忍不住了,坐起身子唤他。她抿抿嘴,启唇问他,声音轻轻,“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很快。”江聘扭头,头盔冰冷,他的眼里却满是温暖,“毕竟我那么棒。”
  自信心比月亮都大的江小爷,给根棍子都能爬上天。他走到哪里都不忘记自夸,翘着下巴,得意洋洋。
  鹤葶苈被他逗得笑出声。她很乖顺地躺下去,冲着门口的男人努努嘴,“我等你回家。”
  江聘笑着应她说好,随即转头,不再留恋地抬步离开。他轻轻带上门的一瞬间,风呼啦一下刮进屋里,把床上的幔帐都吹得飞起。
  有些冷。他不在的时候,有些冷。
  姑娘把脸埋进枕里,闭上眼睛。抓着被角的手指有些抖。
  该来的总是会来。而她的丈夫那样勇猛无畏,她该相信他的。
  …她厌恶战争。
  .
  新皇不惜血本,派遣二十万大军进攻达城。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兵分多路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等江聘得知了敌军的动向时,敌军离达城只有百余里。
  达城往东三百里内都有江聘的守军阵营,新皇的军队一路走过,几次交战下来,也损失了不少兵力。
  江聘和瞿景连夜商讨,并未命守军强守,而是保存了大部兵力,及时撤退并在敌后汇合。
  达城所在的山脉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敌军不明气候和地形,虽兵强马壮,却也吃了不少暗亏。等在第二日到达达城脚下的时候,气势已有些衰落。
  守城的军队和布防早已准备好,将士们严阵以待,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新皇所派遣的大将姓周,是随他一起逼宫篡位的亲信。新皇多疑,所相信的,不过如此几个人而已。
  周姓将军与新皇相伴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阴险狡诈之徒罢了。数十万红服大军兵临城下,银剑在日下流光,红云压城。血海一般。
  江聘站在城墙之上,眯着眼看。瞿景在他身侧,和副将小声说着话。
  数十面红色大旗一字排开,狂风之中猎猎作响。一半上写着瞿,一半上写着江。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只是上一次,他攻城。他和他的将士用鲜血染红了那方沙漠,却在垂成之时被迫鸣金收兵。这份恨,他永远记得。
  而现在,城下的是险些夺取他的命的敌人。
  战争仍旧残酷,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尸骨。羽箭像是暴雨一样射下去,深入沙土,或是深入谁的身体。
  战鼓一次次被敲响,风却逐渐趋近于平静。不断的有哀嚎声传来,战车在沙上艰难地行驶,留下坑洼又无限延伸的车辙。
  这不是一次多难的战争,就像是猫与虎的搏斗。
  周将军对用兵之道并不擅长,对御下之术也并不精通。他有着新皇一样的特点,暴虐,易怒,可不同于新皇的是,他又胆小如鼠。
  敌军如同一盘散沙,轻易就可被击垮。居高临下射出的箭,将城下的地面射成了筛子。不知是哪一支折断了旗杆,大大的周字躺在地上,被脚撵踩过了无数次,破烂不堪。
  士气,就是一点点被磨灭的。
  前方损失惨重,周姓将军不敢再战,匆匆鸣金收兵。可这锣敲起来,本来士气不振的士兵却是像打了鸡血似的。
  只是不是进攻,也不是撤退,而是仓皇地四散奔逃。
  江聘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战役,却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不像是军队,更像是一群被集合起来的乞丐和流民。找准了一切时机想要逃出生天。
  他慢慢用手指拈去剑上的血,转身下城墙。瞿景唤住他,给他带上弓箭。
  江聘厉害的是拳脚,更加精准的却是箭术。百步穿杨。
  近距离进攻是不该用箭的,瞿景却笑着跟他说,或许他会用得到。
  江聘挑眉,笑着接过。
  底下乱成了一锅粥,烟尘漫天。他们并没下令再次放箭,都是些被迫为战的人,放了便就放了。
  周将军慌了神,他大声叫骂着让那些逃跑的将士停下来,却没人听从于他。战马受了惊,带着他飞速地向城墙的方向奔驰,周围的人也都吓了一跳,急忙去追随主将。
  城门忽的大开,江聘身披战甲,带着几千骑兵飞驰而出。马蹄后激起尘土万千,刀光剑影,闪耀成一片。
  双方的阵营第一次正面对上,实力如何,当下便就见了分晓。
  江聘的军队是他亲自练出来的。北方的汉子本就血性方刚,主将在场,士气高涨,如一支出刃的利剑,所向披靡。
  片刻而已,红服的将士便就倒了大片。江聘敛眸,铁臂翻转,银枪闪亮,转眼间,便就斩杀几人于马下。
  他不恋战,而是调转了马头,去找那被几人护在身后,早就吓白了脸的周姓将军。
  当初与西津的那战,他曾听那个新皇派来的使臣提过他。说他是大夏的第一谋士,为新皇出谋划策无数。
  那个臣子没说,但江聘也猜得到。这无数两个字里,定是包括覆灭卫将军大军的主意。
  所以,夺命之仇?
  他牵引着缰绳,慢悠悠地在那几人面前晃。脸上挂着挑衅的笑,眼睛眯起,满脸的不屑。
  周围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属于他的将士都勒了马回到他的身后,马蹄踢踏。
  周姓将军的残将也随着他而去,散乱地排开。几千人的战斗,到了最后,他们只剩了寥寥几百人。
  而江聘这一方,声势仍然浩荡。
  他最得力的那个副将得意地勾唇拱手,扬声禀报,“报主将,此战,胜!”
  江聘打了马转身往回看,笑得恣意。他本来就是个痞子像,披上了银甲,就成了兵痞。只不过是地位最高的那个兵痞,统领千军。
  他带出来的兵,和他都是一副德行。战场之上,仍旧吊儿郎当。
  身后的城墙上,瞿景很默契地下令击鼓。鼓声震耳欲聋,顺着风远远的飘过来。瞬间,本就高涨的士气又上了三分。
  江聘捻了捻手指,提着枪指向前方,脸上的笑有些欠揍,“说吧,狗头军师。你想怎么死?”
  虽是战败,却也是一军主将,被这样轻蔑地叫做狗头军师,周姓将军气得有些抖。
  北风萧瑟,天高云淡。这是一场注定结果的决斗,没什么悬念。
  毕竟江小爷曾经那么一副那么得意的样子,说他真棒。
  二十万的军队,一场守城战,伤亡与逃跑的士兵加在一起,人数过半。
  后来的事情,鹤葶苈是从粟米的嘴里听说的。粟米听阿三说,阿三偷摸摸地趴墙角听瞿景说。传来传去的,有些夸大其词,却还是听得她直笑。
  对方与将军近身肉搏,却丝毫不是将军的对手。两个回合而已,银枪翻转,便就将其刺落马下,红缨上甚至都没来得及沾上沙尘。
  周姓欲要使暗招刺马腿。将军一眼识破,迅疾手勒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下一瞬便就从其身上踏过,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主将被斩,敌军惊慌失措。一副将匆忙执弓射箭,白羽带着疾风向将军闪来。千钧一发之时,将军丝毫未见慌乱,铁臂拉弓,下一刻便就有两支羽箭呼啸而出。
  一支拦腰断了那只暗箭,一支则正中敌方副将面门。
  敌方大乱,溃不成军。
  鹤葶苈一边笑眯眯地听着粟米手舞足蹈地讲,一边忙活着把剥好的栗子调好馅儿。她难得下厨,挽了袖子,把头发束起来,做的很认真。
  江聘回来的时候,早就月上中空。姑娘抱着孩子坐在屋里等他,不急不躁。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是匆匆洗了把脸。屋里的烛火很暗,江聘以为她睡了,把脚步放得轻轻。可进了门,就对上她带笑的眼。
  “回来了,我一直等你呢。”鹤葶苈把孩子放进摇篮里,轻声唤奶娘来把他们抱走。她则上前去,温柔地为他更衣,再说着家常儿的话。
  “你不要担心我们,我睡的很好,孩子也很好。”姑娘牵着他往屏风后头走,莞尔,“沐浴用的水我都备好了,温热的。”
  “对了,我还做了栗子饼给你。亲手做的呢。你喜欢的味道,喜欢的甜度和咸度,我知道得最清楚。”
  江聘刚褪去了上衣,正抬腿跨进浴桶里,舒服得直叹气。听着她的话,又顿住。
  他抬眸看着靠在屏风边的姑娘,一身素衣,笑得温暖。那一瞬,就像是被小锤子忽的砸中了内心最软的那个地方,酥酥麻麻。
  江聘忽的就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好值得。
  因为她,一切都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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