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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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瞻、王悦均望向那坐在桌案上的郗璿,所有人都震住了。王悦不可置信地盯着郗璿,伸手从案上将那只青灰色布袋打开,从里头倒出来一大把东西,冰糖果脯玉佩珠子,什么都有,他一顿,缓缓摸了下中央的那枚冰凉物事,他回头看向陶瞻,非常确定道:“虎符。”
  陶瞻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扭头看向郗璿,嘴角终于抽了下,“你……你怎么想的?”
  “京口与建康快马来去不过半天,我父亲将兵符交到我手上,说是我郗家小家小户没什么东西,这便是我的嫁妆了。”她看了眼诧异的王悦,“你父亲没和你说?他之前和我父亲商量了,你与我成亲后便会移镇京口,这东西是我的嫁妆,是我郗家送你的见面礼。”
  陶瞻顿了会儿,开口打断了郗璿的话,“郗大小姐,你看看我怎么样?说句实在的,我这条件放眼江东那是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悦与郗璿的嘴角同时抽了下。
  郗璿从王悦的手里头将自己的袋子拿回来,还有自己的珍珠与果脯,她开口道:“可即便是全算上我父亲的兵马,那也不够,王敦坐镇东南这么些年,手下的兵马号称江东骑战第一,水师第一,这话有吹捧的意思,却也不全是虚的。”
  陶瞻看了眼王悦,“不够?”
  王悦点了下头,对着陶瞻道:“我觉得确实不够,你父亲能不能……”
  陶瞻立刻摇头,“二万他能掏出来便是够忠肝义胆,多的不可能了!”陶瞻这话说得十分斩钉截铁,“不是我不愿意帮!王长豫,我父亲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王悦了然,这位白衣起家的广州刺史并不是什么忠君的人,二万怕是真的封顶了。王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王有容在一旁喝着新沏的茶望着他们,若有所思。
  王悦一直没有动作,忽然他抬眸看陶瞻,“我想到个人。”
  陶瞻先是一顿,随即眯了下眼,“我也想到个人。”
  “谁啊?”郗璿不明所以。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回过头对着郗璿开口。
  “祖约!”
  “温峤!”
  整齐划一的声音里忽然响起一道不同声音,空气一瞬间静了。
  三人齐刷刷地王有容,“啊?什么?”
  王有容喝着茶睁大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随即他也诧异了,“你们想的难道不是侍中温峤?”东晋当朝唯一称得上将才的人,竟然不是他吗?王有容诧异了,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说的是祖约啊!”陶瞻眉头直抽,“温峤?他手底下又没兵。”
  郗璿久住京口,乍一听这名字有些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她问了一句,“温峤是?”
  陶瞻替王悦向郗璿解释道:“原先刘琨手底下的一个少年将军,后来在江东读书做官,江东二流人物。”他扭头看向王悦,“王长豫,我觉得他说温峤也对。”
  王悦尚未来得及说话,郗璿忽然拔高了声音,“等等,刘琨?那个孤悬塞北多年的大将军?前些年死的那个?刘琨,字越石,是他?”她猛地拍了下手,“我知道他啊,一曲胡笳退胡人的那个将军!他和祖约他哥哥祖逖大将军少年时是故交,年轻时他们睡过同一张床盖过同一张被子,夜间闻鸡鸣舞剑!”
  闻鸡起舞的故事一直在江东流传,东晋初年两大将军,曾与少年时皆为知己好友,后来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守住了中原,祖逖与刘琨,多少五陵少年曾向往他们的豪情,这两人是一代人的传说。
  王悦点了下头,“是他,温峤是刘琨的一个什么亲戚吧,好像是刘琨的外甥?”他皱眉想了下,望向陶瞻。
  陶瞻耸肩,“不清楚。”
  郗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祖约是祖逖的亲弟,温峤是刘琨的亲戚,这倒是真巧,温峤这人如何?”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人是不错,可我记得温峤前些日子被王敦招入了账下啊。”他看向王有容,“你什么意思?”
  王有容一顿,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顿了片刻后他平静道:“我给几位去倒壶水。”说着话,他捞起一旁的青瓷水壶立刻抬脚往外走。
  王悦看着那比谁溜的都快的王有容,嘴角忍不住又是一抽。王有容脚底抹油的功夫确实是一绝,难怪在王家混得如鱼得水。他回过头看向陶瞻,“不过我觉得温峤那儿也可以试试,主要还是祖约!祖约有兵。”
  陶瞻缓缓道:“祖约混得好啊!祖逖死后,他继承了他兄长的官职与旧部,封平西大将军,手底下一呼百应,他还当过一阵子的豫州刺史,风头无两,这人手底下有的是兵,而且不是普通的兵马,全是跟着祖大将军南征北战的精锐啊!他的兵岂止是百里挑一。”
  王悦点了下头,“如果说东南有谁的兵马能比得上王敦,祖逖旧部当仁不让。”他忽然笑了下,“我还记得祖约去赴任,是王导亲自送的,送行酒宴就摆在王家,我还亲自敬了他两杯酒。”
  祖家小将军,一张小圆脸,两只水汪汪大眼睛,当年江东也是排的上名号的纨绔之一啊。郗璿也认识祖约,同样是东南将门世家子弟,互相都打过照面。
  “我想再去趟豫州。”王悦抬眸看向他,问道:“一起?陶二公子。”
  郗璿闻声笑道:“我跟祖士少也好多年没见了,我也去凑个热闹。”
  两人一起看向陶瞻。
  陶瞻忽然拍了下掌,懒洋洋笑道:“两位确实有夫妻相啊,那成,走吧?!什么时候?”
  “尽早吧。”王悦伸手捞过只杯子喝了口茶,对着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偷听的人喊道:“听见没?王有容,我们要去趟豫州!豫州!”
  门外静了良久,没动静。
  日暮时分。
  陶瞻与郗璿走了,王悦自己一个人在尚书台收拾东西,王有容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兢兢业业地盯着。王悦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两眼,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
  “王有容,你要不要找根绳子系在我脖子上牵着?你说我又跑不了,你一天到晚盯着我,你累不累,渴不渴?”王悦抬手给王有容倒了杯水,“来来来,坐,歇会!”
  王悦说着话,自己都轻轻笑出声,王有容年纪不大,就比他大个四五岁,今年撑死也就二十五,可却是永远一副老气横秋的书生模样。他一直都没想过去拉拢王有容,他知道没用,这是个心比明镜还清楚的人。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位置,绝不会是普通人,拉拢是徒劳。他也懒得同王有容斗智斗勇,从前少年气盛还喜欢和他过不去,经历的事多了,他现在觉得王有容其实也不错。
  他给王有容倒了杯水。
  王有容一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眼神打量着王悦。
  王悦嘴角一抽,不喝拉倒,他若无其事地自己抬手喝了,问道:“王导让你看着我,是怕我把事儿搞砸?”
  王有容看了王悦一会儿,“他怕你不要命。”
  王悦喝水的手一顿,他低头笑了下,“王导最近在干什么?”
  “收拾京师军防,联系江东几门重要的士族,以防局势骤然生变。”
  “他在军队一事上有没有什么主意?招兵?”王悦望着王导。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开口道:“攘外必先安内,丞相要安排的事有许多,若是大将军真的倒了,琅玡王家必然血雨腥风,丞相须留在朝中里做打算,所以丞相才将军备一事全权交付于你。”
  王悦仔细听了,简单地拎了下重点,“那就是,其实他也没主意?对吧?”
  “是的。”王有容利落点头。
  王悦沉思片刻后冷淡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清楚,东南一带流民帅除了郗鉴以外,王家人这些年几乎得罪了个遍,王导此时去借兵,无异于送上门找不自在,这才是他把这事交给我的缘由,毕竟我年轻,也没怎么得罪过人,说出去还是郗鉴的女婿,但凡东南的将军都要卖几分面子。”
  王有容看了会儿王悦,“丞相一直都相信世子。”
  “你信我吗?”王悦抬眸盯着王有容,忽然问了句,“你觉得我可以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有容微微一笑,“世子英姿勃发,在这江东,可比周公瑾当年。”
  王悦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慢慢喝了口茶,太久没听人阿谀奉承,他有些反胃。
  等王悦处理好所有事走出尚书台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他抬头看了眼,回房间捞了盏灯。王有容依旧跟着他,王悦看了他一眼,命侍从退下,同王有容两人一起往外走。
  灯在夜中散发着温和的暖橘色光。
  路上有风,走了一阵,王悦一直低头专心注视着那微弱摇晃的烛火,忽然感觉王有容领着他走的路不对,他抬起头看了眼,发觉这不是自己常走的那条道。
  “为何改走这条道?”王悦皱眉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一顿,扭头看着王悦没说话。
  王悦忽然觉得不对劲,看了王有容一会儿,他退了两步,猛地回头往他平时走的方向大步走去。
  王有容立在原地,无奈地看着王悦的背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王悦走了一刻钟,瞧见那个远远立在巷口的身影的一瞬间,脚猛地定住了。
  谢景闻声抬眸看向他,一双淡色的眸子在昏暗夜色中温润而明亮。
  王悦提着灯的手一下子紧了,指节都白了,他没走过去。
  “你一直知道他在这儿等我?”王悦看了会儿,压低了声音平静问身后走上前来的王有容。
  王有容却是极轻叹了声,“世子,何必呢?”
  “我在问你话。”王悦的语气平静有些得渗人。他实在是压不住火气。
  王有容摸了下鼻子,“嗯,知道,等了快七八个时辰了吧。”
  王悦没说话,头一回气得浑身发抖,谢景站这儿等了他近一天!七八个时辰!他看向王有容,“你们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王有容没吭声,也没提王导,王悦分明在气头上,他知趣地没去挑火。
  王悦大步朝着谢景走过去,还剩三四步距离时猛地顿住,他提着灯站在那儿,平复了一会儿心绪后,他才开口平静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谢景走上前,捞过王悦的右手,他清晰地感觉到王悦抖了下,他抬眸静静看向王悦,淡银色的月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王悦本来就不怎么绷得住,那一眼看得他心底压抑的情绪瞬间崩溃,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低声问道:“干什么?”
  谢景揭开袖子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微微一顿,果然没换药。
  王有容站在大老远处,打量那个坐在巷口小石阶上乖巧老实地伸出手换伤药的少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明显他们家这位一遇上谢家公子就把丞相的话当耳旁风了,要多怂便有多怂,难怪王导打心底里瞧不顺眼这两人之间的这点事。王有容低低叹了口气。
  另一头,谢景替坐在石阶上的王悦重新上了遍药,仔细收拾好王悦的袖子后,他抬眸看去,王悦的脸本来就白皙,此时在脚边烛光的照应下越发苍白没有血气,谢景看了会儿,忽然想摸王悦的脸,想想又怕吓着王悦,生生忍住了。
  王悦一直没说话,心绪难平,良久他才低声自嘲般笑道:“我还真是不能见你。”一见便不可能忍得住。
  “你父亲同你说什么了?”谢景脸上没什么诧异,有些事他确实是一早便猜得到。
  这事的原委,王悦还真不能说,这算是他与王导的私下约定,王导轻描淡写地提醒过他一句,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王导越是云淡风轻,说明这事儿他看得越重。王悦后来想,这兴许是王导对谢景的试探,警告自己别去掺和。
  王悦终究是没说什么。
  他的手有些抖,凉的很厉害,他忽然笑了下,“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些什么,我其实说起来没什么好怕的。”顿了很久,他终于低声道,“谢豫章的事,很抱歉,当初说了让你放心……”王悦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
  “这件事不关你的事。”谢景看着王悦。
  谢尚的父亲,确实是病逝。
  生老病死,人生百态,确实怨恨不到谁头上,这道理谢尚都明白,谢家没人会因为逝去的是自己的至亲而去莫名地责难谁,谢景忍不住终究还是抬手摸了下王悦的脑袋,“怎么傻成这样?”
  王悦一直忍的挺好的,乍一听见这句鼻子猛地发酸,他轻点着头,皱眉将情绪一点点收回去,“嗯。”他平静地抬头望着谢景,“嗯。”
  一个“嗯”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些什么。
  “我要回去了。”王悦扭头看了眼远处的王有容,“我得走了,我得回王家了。”
  谢景摸着王悦脑袋的手微微一顿,他盯着王悦看了很久,王悦一直侧着头看着王有容没看他,他慢慢收回了手。
  王悦站起身,谢景跟着他一齐站起来。
  王悦在台阶上站了会儿,就在他往下走的那一瞬间,手忽然被人捏住了,他浑身一僵,随即发现自己又没出息地开始抖。只是手被握着了而已,他却有种整个人都被谢景攥在手中的感觉。
  一片安静中,谢景伸出另一只手替王悦整理了一下衣领,修长莹白的手轻轻摩挲着衣角。
  他忽然抬起食指轻轻碰了下王悦的脸。
  “今晚月色很好。”
  王悦呼吸一滞,抬头看去。
  谢景低下头,轻轻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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