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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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季陶然因那玉壶之事, 几乎害了赵黼同云鬟两人, 白樘窥知他与太极会的内情, 便暗中同他商定里应外合之计, 想趁着太极会召见之时, 一举铲除。
  白樘暗中曾将此计划禀奏了赵世, 得到赵世的首肯。
  在赵世看来, 年前那一场宫廷内外的血雨腥风才方停歇,又因太子册立,新帝登基等, 人心渐稳,大舜也复重回安定,而太极会之人经营多年, 潜布天下, 行事不露痕迹,会众身份成迷, 若是大肆追查起来, 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又会引出什么波澜事端, 却大不利于国民。
  是以只暗中命镇抚司的缇骑、以及刑部的铁卫暗中隐秘追踪, 白樘负责主持追查罢了。
  谁知,不知是因玉壶之计失效、打草惊蛇了,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之后, 太极会竟风平浪静, 半年之间,并未对季陶然下达过任何指令。
  直到那一天。
  白清辉身为季陶然最好的朋友,又是大理寺的差官,却也仍是在数日后才听闻季陶然“养病”在家的消息。
  以他的为人,即刻嗅觉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偏不管是季陶然,还是白樘,但凡刑部中人,对此事都是守口如瓶,故而那次云鬟相问,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此后,因紫衣凶魔之案,掂掇难解,得了云鬟指点,为彻底断绝此案,只得相请季陶然出马。
  正季陶然养的差不多了,先去查验那四具尸首,经过一番仔细检测,果然情形如清辉和云鬟的推论吻合。
  了却公干之后,清辉松了口气,相谢陶然。
  季陶然笑道:“你如何竟对我客套了许多,我前两日就听闻了此案,本来好奇想看一看,家里不许我动,我又想着毕竟不是刑部的差使,或许你也避嫌,所以并未敢插手……”
  清辉道:“避什么嫌,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有碍罢了。”
  季陶然伸了伸胳膊,苦苦一笑,却仍是不提负伤之事,只道:“你若早寻我查验,一早就会知道凶手是故布疑阵,何必白耗这许多时间?”
  清辉见他果然避而不答,瞥他一眼:“方才你说我对你客套了许多,其实,我倒是觉着恰恰相反。”
  季陶然挑眉,忖度道:“你……”
  清辉道:“放心,我并不是追问你是因何差使而负伤的,我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季陶然暗中松了口气,讪讪笑道:“你知道白尚书是那个性情,约下甚严。”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清辉方道:“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却知道你必会为难,故而一直不曾出口。”
  季陶然对上他淡静的双眸,慢慢敛了笑容:“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竟疏远了妹妹?”
  清辉点头:“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清辉最知人心,且季陶然对云鬟的心意,当真是天意昭昭,从最初的单纯呵护,到以为云鬟投水后的疯狂寻觅,甚至不惜因她之故入了验官一行,为亲戚友朋们指摘……
  他们两人虽从小儿一同长大,几乎无话不谈,但从未对彼此的私情有过半句言语,或许,是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因此各自回避。
  但对清辉而言,虽然做不成伉俪,同云鬟却仍是最好的知己,但他从旁相看,从上回在崔侯府解决“闹鬼”一案,便发现果然先前不是他多心,季陶然是真的有些疏远云鬟。
  清辉道:“莫非,是因为她的身份已经不同?”
  季陶然仰头,喃喃道:“我只是怕,越接近她,反而会……害了她。”
  庭间木叶萧萧,天际雁阵惊寒,季陶然想到上次的玉壶之事,至今心中懊悔惊怕仍难散退。
  喉头微动,季陶然道:“就如同我不告诉你这次我因何受伤,这并不是同你们疏远,恰恰也是相反……正因为你们都是我最不容有失的人。”
  清辉抬眸。
  两人目光相凝,清辉道:“我信你。只是……不要无端端就冷落了人,你若真当我们是知己,就该知道我们对你的心思也是一样,何必苦了别人,又且自苦。”
  说着,便将云鬟先前传他问话一节说了。
  季陶然若有所动,面露惭色。
  清辉早看破他的心意,轻轻拍肩道:“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季陶然不禁一笑。
  那天他一如既往前去刑部,走在路上,忽地眼前一黑,来不及吭声,人已经晕厥。
  之前同白樘约定计策之时,白樘有意暗中叫人跟随护佑,但季陶然深知太极会无孔不入,生怕走漏消息,便未曾许侍卫跟随。
  只是他再想不到,这一次太极会并未派人通知,反是在沉寂半年后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雷霆行事。
  醒来之后,发觉身在一间暗室之中。
  一刻慌乱后,季陶然自省,太极会这次如此反常,只怕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或者此举,已是想要除掉他之意。
  对方动手如此之快,他情知无人能够相救,回想往日种种,反而很快镇定下来。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更几乎因一己私念,害了他最珍视之人,若是就此了结,倒也算求仁得仁。
  室内光线渐暗,想必是天黑了,此刻刑部的人大概已发现他不见,必然正全力搜寻。
  季陶然心如止水,闭目静坐之际,耳畔传来一个声音,道:“井宿。”
  声音略有些阴冷,却十分沉静,季陶然睁开双眸。
  门扇洞开,一道身披黑袍、帽兜遮颜的影子如幽灵般,从外间的暗夜里徐徐走了进来。
  太极会除了首位八座,底下又分二十八星宿,季陶然虽未入八座,却是四野之中的南方朱雀之首。
  而此刻进门之人,通身玄色,只在腰间垂着一则令牌,上头镌刻着一个篆体的“黄”字。
  季陶然起身,垂首道:“参见法座。”
  那人微微抬头,淡纱背后的脸,仍有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将季陶然上下打量一遍,道:“可还记得,当初入会之时,会宗训诫之言?”
  季陶然心中微颤,垂眸道:“独视独听,独断独行,太极两界,黑白分明。”
  那人道:“当如何行?”
  季陶然道:“不辨亲疏,不殊贵贱,捐躯誓血,一断于法。”
  那人点头道:“崔云鬟是你何许人?”
  季陶然心头忍不住悸动:“至亲。”
  那人道:“当初玄座行事,自有一份私心在内,且你已经奉命而为,并未违命,且玄座也已殉命就法。故而此事于你无咎。”
  他指的自是那玉壶一节。
  季陶然竟略松了口气:“是。”
  那人却又道:“白樘是你何许人?”
  季陶然的眼睫颤了颤:“上峰。”
  黑纱底下的唇角略动:“你同他密谋之事,会众已知。背会弃法,密图反叛,可知你下场如何?”
  在听见他问白樘的时候,季陶然已经预感到了,如今又闻这句,明白大势已去。
  事已至此,季陶然索性道:“法座认为白尚书为人如何。”
  那人道:“白樘为人虽迂执,却不负他‘白衡直’三字,当以字行世。”
  季陶然道:“尚书身为刑部堂官,担负天下之法度,我奉他之命而为,虽然背会,亦是为法,跟会宗并无对冲。”
  那人原本在他问出白樘为人之时,就料到他将说什么,但听了这句,仍是意外,眼神中不禁透出些许欣赏之色。
  却听门外另有个声音淡淡道:“白衡直所用乃是旧法,本会乃是新法,白衡直可能做到‘独视独听,独断独行’四字?”
  季陶然唇角翕动,却无言以对。
  国有国法,白樘自奉法而为,但正因国有国法,行事便多有约束,不得逾矩。
  这也是当初季陶然激愤之下,毅然入会之起因。
  门外那人哼了声,道:“你答不上来,那便也是知道原因了。‘白衡直’虽当得起这三个字,但他顽固拘泥,未尝不是自惜羽毛之故。”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人影踉跄入内,跌跪在季陶然跟“法座”之间。
  季陶然诧异之余,定睛一看,竟不是别人,却是翰林院一位秉笔元老,神色张皇,不知为何竟出现此处。
  季陶然还未发问,门外人道:“当初由仪书院因林禀正之事,虽死了一个方荏,但他的‘同好’,却多在法网之外,白衡直也派人暗中追踪调查,他也算是有心有手段了,这许多年,给他明里暗里,搜罗罪证,终究惩治了几个,然而还有更多人是白衡直无能为力者!”
  比如现在跪在季陶然跟前的这位翰林学士。
  门外那人停了停,又道:“那些被玩弄者,有多少可堪才俊之称却从此堕落,或死或沦丧,或者……就似林禀正一般,这些作恶畜生,他们虽未杀人,却仍是满身遍体的血腥,轻易夺走他人的前途性命,岂是白衡直所判的那些罪命所能抵过?今日,于‘渊潜’之前,就送这份大礼给白樘罢。”
  季陶然似懂非懂,一直听到“渊潜”,才惊了惊。
  而他身前的法座听到这里,微微垂首:“是。”
  门外之人悄然无声,像是去了。
  屋内法座忽又看向季陶然,问道:“倘若今日你的反叛行径不为我等察觉,查出是太极会众者,当又如何处置?”
  季陶然默默道:“尚书自会依法判决。”
  法座似笑了笑:“如今朝廷虽不曾大肆追缉我等,却也不过是为大局着想,迟早有一日要举国清缴,故而八座绝意‘渊潜’。但是……”
  他微微停顿,才道:“你可知道‘黄诚’此人?”
  季陶然有些疑惑,却仍答道:“是。”
  数月前,闽地有公文递送,知府黄诚积劳成疾,因病而亡,治下百姓呈送万民书上,朝廷赞其功绩,嘉表其家人,并追赠黄诚为忠毅伯。
  季陶然正不知为何法座会提及黄诚,却听他又道:“黄知府,即为我会青龙七宿之一。”
  季陶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法座道:“倘若白樘查明此情,你觉着,他将如何对待黄诚?”
  不等季陶然回答,他的语声之中多了一丝玩味:“你觉着白樘是会嘉奖他的忠毅,还是判他一个谋逆?”
  季陶然已经明白了他在此刻提起黄诚的用意,不由苦笑。
  一日之间,得两位法座相见,又听了这许多机密,季陶然自诩必死。
  当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是被火燎伤,却幸而白樘虽表面答应不叫人追踪他,暗地却仍派了精干好手远远护卫,发觉不妥,找来此处。
  巽风及时将他救出,才无大碍。
  然而同在那座宅子里的其他七位便没这样幸运了,皆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后经查证,竟都是在白樘暗册记录上的人物,其中一个,便是那位薄有名声的翰林学士。
  “渊潜”,便是太极会的一个口令,一旦发动渊潜信号,会众上下,两年内不会有任何动作,彼此间也不会再有指令联系,所有人就似鱼入大海,更无任何可追踪之处了。
  白樘听了季陶然所言经过,半晌无言。
  思虑之后,亲将此事密禀了赵黼后,赵黼的反应却超出他所想象。
  赵黼忖度半晌,道:“倒是没想到,黄诚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太极会之所以肯公布此情,也是一则警示,告诫朝廷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各州各府中,不知也有多少能吏良臣,也是他们的会众。”
  赵黼自鄜州时候便认得黄诚,后他走上正途,更成为封疆大吏,在闽地同秦晨两人配合无间,所行所为,令人欣慰。
  谁知却因劳成疾,痛损良才,云鬟得知,悲难自禁,哭了数场。
  白樘心头明白,当初赵世下令不可大张旗鼓追查,便是顾忌此情,果然是先见之明。
  赵黼淡淡地又道:“这些人狗胆包天,却也有些能为,如今又‘渊潜’了,暂且由得他们去。不过,有这些人暗中虎视眈眈,却也能叫朕跟尚书始终警醒,行事要越发谨慎端正,别落了人话柄。如此,将来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才能更理直气壮地或骂或打或杀,你说是么?”
  白樘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似乎笑了声,他端端道:“遵旨。”
  新帝登基后,文武百官自有些调黜拔擢等变动。
  白樘自幼熟读史书,博古通今,自知道这个常理,古往今来,但凡是改朝换代,少不了人事更迭,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浩瀚千年之间,有多少名动史册的能吏名臣,说起来就如天际繁星耀耀,功绩为万人敬仰称颂,然而能够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
  就算先前再如何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转眼间身裂名坠,也不过是君王转念而已。
  比如比干,伍子胥,屈原,商鞅,晁错,韩信,于谦,等等等等,生前显赫,转瞬间沉沙折戟,名裂身死。
  能全身而退者,也不过是屈指可数。
  白樘早就做足了准备,就如同沈正引在狱中批他的那句。
  所谓“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
  如今看来,好像……不至于到达最坏的境地。
  又是一年,上元节将至。
  这日,白樘按例进宫,为小太子讲授功课。
  因近来天寒,室内的地龙烧得极热,又加了炭炉,屋内竟有种闷热之感,故而白樘叫开了一半儿窗户通风。
  谁知课至一半,忽见窗外竟飘起了雪花,小太子毕竟年幼,见状双眼发亮,巴不得即刻出去玩闹,只是因敬惧师傅,故而不敢乱动,仍是乖觉地坐着听讲。
  直至白樘将一则《论语》讲完,小太子才跳了起来,跑到门口看雪。
  白樘见他跃跃欲试,却下雪地滑,若是摔倒了不是玩的,因此并未许他自在玩耍。
  只是看雪落纷纷,苍穹迷乱,不由心生感慨,便喃喃念道:“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处是人间……”
  忽听身畔小太子道:“唉,也不知南边儿有没有下雪,我有些想念静王叔跟哥哥了。”
  白樘道:“殿下勿虑,先前静王殿下有信,说是上元节前会赶回来的。”
  小太子面上却并无雀跃之色,只话锋一转,复问道:“老师,母后之前也曾在南边儿做过县吏,后来又铨选进了刑部,果然母后有传闻的那样能为么?”
  白樘很是意外,敛了心神,低头忖度道:“是谁跟殿下这样说的?”
  小太子不慌不忙道:“做官一节,自然是母后跟我说的。”
  他看着白樘略带问询的眼神,复笑道:“其实是因为我看到母后每过七日便要出宫一趟,我不知为何,便问母后,母后最疼我,自然就告诉我了。”
  白樘这才释然,原来小太子半岁之时,赵黼准云鬟每七日出宫回刑部一次,在赵黼而言,是为叫她“消遣”,毕竟宫中岁月实在寂寥,且云鬟又身负那般天赋,若湮埋于后宫,委实是“暴殄天物”。
  当然,借放云鬟出去此节,私底下,赵黼也因此而讨足了甜头,自不好在此详说。
  云鬟便仍是如先前任刑部主事一样,查看各州县递送上来的死刑文书等。
  至此,过目的案子不下五百件,挑破的冤案亦有数十。
  她在刑部只也仍挂原先的主事官名,不领俸禄,不参长官,只负责理案。
  就算复有了身孕,竟也不肯间断,直到先前又产下二皇子,才在宫内调养歇息。
  民间原本不知此情,后来渐渐传了风声出去,有些引为奇事,大部分却是啧啧赞叹,感念母仪天下、恩泽四海之德。
  白樘道:“殿下为何不问皇上?”
  小太子道:“我才不问父皇,他定要骂我多嘴,哪里肯告诉我。”忽然间有些委屈似的嘟着嘴道:“自从有了弟弟,父皇对我越发严厉了,我觉着父皇母后更疼弟弟。”
  白樘先前微微一笑,听到最后一句,才又隐去笑容:“殿下……”
  毕竟从小儿就负责教导太子,对这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虽年幼,却绝不能当是寻常孩童看待。
  这孩子……是在担心什么?
  赵准忽然道:“将来老师也会这样儿么?”
  白樘哑然,继而摇头道:“臣是殿下的师傅,只听命尽忠而已。”
  赵准举高小手,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万一父皇也让老师教导弟弟呢?”
  白樘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小太子:这孩子,果然是在担心了。
  帘外风裹着雪,嘶嘶有声,屋内白铜炭炉烧得正好,不时传出噼啪响声。
  白樘慢慢蹲下身子,握住小太子的手,沉声道:“殿下只要好生修身养性,增长学问见识,修的明豁睿练,殿下便永远是咱们大舜独一无二的太子殿下。您明白吗?”
  赵准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回看白樘,过了会儿,终于点头笑道:“我明白了。”
  白樘点了点头,才又站起身来,他抬头,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向远处,却见雪下得越发大了,竟似鹅毛翻飞。
  清明的目光之中透出几分迷蒙。
  忽然,小太子轻声道:“师傅,我出去看看雪好么?”
  白樘正有些心不在焉,小太子时机拿捏的又极准,当即淡淡“喔”了声,小太子如闻纶音,悄悄对内侍使了个眼色,趁着内侍打起帘子的功夫,便哧溜钻了出去。
  帘子外一阵冷风沁入,白樘面上微寒,这才醒悟,待要阻止他,却已经晚了,只得无奈地也随着走了出来,只负手站在廊下。
  小太子赵准早迫不及待跑到雪里撒欢儿,急得两个贴身的内侍追上去不住地好言相劝。
  白樘本要唤他回来,但也知道小孩儿费尽心机,不过是想好生玩闹一阵子罢了,因此竟并未出言。
  赵准见他默然而立,心中松了口气,便捏了个雪团,笑道:“老师,陪我一块儿耍。”
  白樘见内侍们束手无策,只围着他团团转,便迈前一步:“殿下留神,地上滑的很……”
  赵准傲然道:“我不怕!”
  手中的雪团射出,正打在内侍的肩头,雪团儿小,他力气又弱,难得是这份喜乐之心。
  白樘匆忙下了台阶,此刻脚步却戛然而止,耳畔赵准笑语欢声,心头恍惚,人在宫中,身却万里。
  原来,白樘竟于此时,想起那江南一夜,月圆便如今朝,花灯河畔,仕女联袂,狡童挑灯,处处熙攘喧闹,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水色映着灯影,闪闪烁烁,流金溢彩。
  皎皎月色之下,灯火辉煌之中,那一盏许愿花灯,不偏不倚地向着他隐身之处漂泊而来。
  他略略迟疑,终于俯身抄手,捡起漂流到河边儿脚下的莲花灯。
  莲心的灯光,映入他的双眸。
  端详片刻,将那祈愿的字条打开。
  里头是极短的十二个字。
  却在映入眼帘之时,叫他耳畔种种尘世的喧嚣尽数退散,于无声处,听这清音惊雷。
  夜风吹拂,河上花灯荡漾。
  身后街市上花灯如昼,游人摩肩擦踵。
  而他难以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惊悸。
  抬眸,看向对面莲灯之下,那浅笑淡然,眼波清和的人,他生平第一次觉着,应该正视眼前这个女孩子了。
  那一年的元宵佳节,皓月当空,烟火绽放,万民和乐。
  皇太子同太子妃大婚之日。
  刑部廊下,那人临风独立。
  她许下的愿望乃是——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十二个字,如若千钧,如雷霆声。
  而,直到如今,这天下的确如她所愿,这世人也的确如她所愿。
  可总有遗憾。
  对他而言。
  当初虽察觉她死遁之志,却违背向来所志纵放,本以为她在南边儿平平安安一生,倒也罢了。
  谁知……再回到京城,昔日那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居然是以官员的身份来参与铨选。
  或许这就是“缘”,从她最小之时便缘分深重,到她渐渐长,一路跟他羁绊深深,可他……却总是视而不见。
  其实,并不是他当面儿时候说的那样轻蔑,当时是被她气坏了,向来泰山磐石似的涵养,竟也动摇起来,愠怒似被封贴压着的七十二天罡魔星一涌而出,如他,竟也会说出那般伤人的话。
  他或许只是在恼恨他自己而已。
  明明是最先发现的,然而一次次的错过,直到她的光芒日渐夺目,终于炽亮到他无法忽视的地步之时,她虽近在咫尺,却俨然已经成了他无法接近的人。
  他本来,仍可心若止水,气若寒冰,一生孤冷不动。
  但因越发明白命不久矣的事实,忽又一种难以言说的憾意。
  那次在小灵山之外,死里逃生之际,无意中路过,竟发现赵黼拥着她。
  赵黼肆意狂诞行事之余,偏挑衅般炽热一瞥。
  白樘虽悄然自退,但宛若枯井的心中,却因此生出微澜。
  偏他的洞察力何其出色,赵黼每回的格外针对,一直到演变至那日雷雨之中,在刑部那胡作非为。
  赵黼并不知,他的那些故意示威、惊世骇俗的举止,在白樘眼中,于白樘心里,会引发何等的歧变。
  白樘本是一生孤冷忠志许国,但……
  或许是自知命不久矣,或许是被眼前的种种七情引惑,他忽然想在临死之前,尝一尝那深爱一人,也被人深爱的滋味。
  一念心动,却一念错过。
  对白樘而言,这一念错过,唤做永远。
  这世间,有的人注定比翼双飞,白首偕老,但有的人注定千山独行,绝世茕茕。
  那夜灯影下,似寂寞百年的那人长叹一声。
  手扬起,手底的纸条化作细细碎碎的片片,随风扬起,在天际那五颜六色的烟火光之下,宛若一场细细碎碎的雪,于他心底眼前,孤寂无声地飘落。
  记忆一记重锤,破空破雪,兜头锥心而来。
  胸口一阵翻涌,探去扶太子的手蓦地僵住。
  白樘变了脸色,举手抚住胸口,喉头只觉一阵腥甜,心头烦乱不堪,甚是难过。
  正又捏了一个小小雪团的太子回头,蓦地发现白樘脸色不好,当下忙将手中的雪扔掉,急急跑了回来,竭力将白樘扶着:“师傅,你怎么了?”
  低头对上小孩儿晶亮含忧的双眸,白樘生生地将心头那股汹涌不适之意压下:“殿下,我无碍。”
  赵准的双眼乌溜溜转动,蓦地回头叫道:“快去请太医来。”
  小孩儿的声音嫩生生脆亮亮的,却更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早有太监领命,匆忙去了。
  白樘要拦阻,却因胸口气不适而无法出声,不由看向赵准:“殿下,何必兴师动众。”
  不料赵准正色说:“父皇一直叮嘱训诫我,让我好生听师傅的话,说师傅勤谨奉国,是最能干的臣子,父皇更教导我要好生听奉师傅的教诲,不容有错。现在师傅觉着不适,自然要留神对待,不然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一本正经如此回答,几乎不像是个尚未满三岁的孩童能说的话。
  白樘默然。
  太子小心翼翼握扶着他的手腕,这般寸高的孩儿,明知道若他有碍,太子是无力搀扶的,但却仍是如此执着坚决。
  见他不语,太子道:“师傅,你觉着如何了?我扶你入内歇息。”
  白樘任凭太子扶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回书房。
  台阶上因落了层薄薄地雪,格外的滑,白樘心神恍惚,脚下竟微微地一晃。
  他是个成年大人,若然滑倒,不是好玩儿的,更势必会牵连小太子受累,谁知赵准虽年纪小小,并不惧怕,更并未撒手,反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拼力搀扶住,叫道:“老师小心。”
  两名内侍见势不妙,也匆忙来相助搀扶。
  雪乱如云,白樘稳住身形,垂眸又看了小孩儿片刻,太子虽小,眉眼之精致,气质之出色,龙章凤姿,颇有父势母风。
  他似乎能从太子的脸上,亦看见那人。
  或许,——尽他一生,若能做到“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或许,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赵准微微扬首,白樘些些垂头,两人目光相对,身侧清雪飞扬,门两侧的铜仙鹤长颈细腿,高高昂首雪中,头顶背上已也落了茫茫层雪,更见韵质了。
  半晌,白樘淡淡一笑,道:“多谢殿下。臣……肝脑涂地,尽瘁无悔。”
  乾坤之间,皇城之上,这句带半分叹息的话,隐隐似有回声。
  这顷刻,地上已经白了一层,漫天地乱雪之中,御书房门口,内侍将帘子搭起,躬身垂候。
  师徒两人,一大一小的身影,不疾不徐,拾级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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