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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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皇太子居清宁宫,前两日开始,清宁宫便频繁有太医进出。
  皇太子高煦旧疾复发,已经卧榻两日。
  说起太子的旧疾,几乎人人都要惋惜一番。
  太子谦恭仁厚,有治国之才,实乃未来一位英明君主。只可惜元后孕期动了胎气,太子生下来自生下来便带有弱症,调养多年虽好了起来,但身子骨依旧不强壮,经常还会旧疾复发。
  很多朝臣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太医署刘太医,多年来负责调养太子身体,这回也少不了他,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仔细请了脉,欣然道:“殿下今日好了不少,再服药几天,便能下榻。”
  话罢,他开了方子,下面急急捡了药,给熬上。
  “殿下身体大安,想必陛下得知,心必甚慰。”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太监,他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一拂尘,声音尖细,面对太子也神色自然。
  这位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昌平帝的心腹,他正是奉了皇帝之名,来探视太子的。
  最起码,表面是这样。
  孙进忠说话时,那双不大的眼睛细细打量榻上之人,见高煦表情虽一如既往和熙,但面色颇为苍白,神色倦怠,仍有病容,他放了心,笑道:“陛下今早才下了圣旨,为殿下赐了婚,殿下便好了起来。看来,这纪大姑娘果然如皇后娘娘所言,八字十分利于殿下。”
  “父皇隆恩,孤时刻铭记于心。”高煦面露感激之色,抱了抱拳,似乎对未来太子妃万分满意,“这二日孤未能替父皇分忧,还望孙总管多多劝和,莫让龙体操劳过甚。”
  “殿下的孝心,奴才会禀报陛下,陛下想必十分高兴。”孙进忠扬了扬拂尘。
  其实,以昌平帝为人,肯定不会为朝政操劳过甚,也不会因为太子的孝心关怀多高兴,不过这二人说话间,却万分自然,仿佛彼此说的就是事实。
  高煦掩唇,清咳两声,“孙总管站了许久,不若坐下说话。”
  对于这位皇帝心腹,哪怕是当朝太子,也十分客气,不过孙进忠却笑吟吟摆手,拒绝道:“奴才就不坐了,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
  高煦颔首,温和一笑,“孙总管能者多劳。”他吩咐道:“张德海,你送一送孙总管。”
  这张德海,正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太子的头等心腹,他一直侍立在榻前,闻声立即应是,殷勤送了孙进忠出门。
  送罢孙进忠,张德海返回内殿,立即给主子倒了盅温茶递上,“殿下,您先喝盅茶。”
  高煦一连喝了两盅茶水,方解了渴。张德海接过茶盅,低声抱怨道:“这姓孙的也是,今天来得怎这般晚,让殿下大半天没喝水。”
  是的,高煦清早到现在都没过喝水,为的就是嘴唇看着干燥一些,病容显得更逼真,让这孙进忠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错,高煦就是在装病。
  他打娘胎出来,确实带了些许弱症,但多年调养下来,早已好全了,这几年反复“旧疾复发”,不过是为了让他那皇父安心。
  昌平帝不仅能力一般,他甚至有些昏庸,只是帝王该有的危机感,却相当足够,底下有这么能干的一位继承人,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皇帝不英明,所以对大权更加在意,大部分军权政权,都在他手里抓着,一旦太子给他的威胁感过了底线,高煦就会是一个悲剧。
  高煦很明白,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很明显的弱点。
  他同时还知道自己母后早逝,纪皇后一党渐大,他必须抓住势力权柄,把皇太子之位坐稳当了。
  于是,高煦便没有让自己身体大安,弱症全消,“病情”反而加重了几分,将这个巨大弱点放在昌平帝跟前,让对方安心。
  事实上,面对一个羸弱太子,即便对方很能干,昌平帝也放下了大半的心,他再将纪皇后一党扶起来,让两者互相制衡,他便能安稳高坐于龙椅之上。
  高煦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扮演着一个体弱太子角色,刘太医是他的人,半丝破绽不露。
  “殿下,奴才伺候您净面?”
  高煦脸上之所以能苍白,是因为厚厚涂了一层无味药膏,这肯定不会舒坦,今天孙进忠离开后已是申时,张德海看天色不早了,便要打水伺候主子净面。
  “不,先不必。”高熙拒绝,演戏演全套,万不能因一时疏忽而前功尽弃,既然天色不早,也不差这点时候。
  孙进忠离开后,内殿全是太子的心腹,此时的高煦,不但不见方才羸弱模样,甚至连和熙的神情也没有了,他面色淡淡,斜斜倚在朱红色福纹引枕上。
  他挑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孤那父皇,也是个聪敏之人。”昌平帝大事朝事不咋地,偏这些防备之事极其敏锐。
  殿内安静下来,说起皇帝,即便是张德海也不敢轻易插嘴。
  半响后,有宫女匆匆捧着填漆茶盘进门,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汤药。
  宫女放下茶盘,捧起药碗,小心放到太子榻旁的楠木小方几上。
  太子坐的位置距离方几很近,一只修长的大手就搭在方几上,宫女很小心,没有碰触到太子,一放下药碗就缩手,行了个礼便恭敬退下。
  七八年前,由于太子羽翼未丰,宫务又被纪皇后把持,他在一个引导人事的宫女身上吃了亏,不但事儿未开始即结束不说,从此往后,高煦还不甚喜欢宫女太过接近。
  奉药宫女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她很清楚主子的习惯,亲手送上药,便立即告退。
  那碗药,最终被张德海处理了,高煦没病,喝什么药。
  “殿下,吴阁老来了。”一个小太监进门通传,张德海小心禀报沉思中的主子。
  高煦回神,“快请。”
  吴正庸进门行礼,高煦道:“外祖父不必多礼,快快坐罢。”
  张德海端了个海棠纹圆凳过来,吴正庸就坐在高煦榻前,面上一扫人前忧色,毕竟,他是外面唯一知道太子没病的人。
  吴正庸眉心紧蹙,烦躁的另有其事,“殿下,赐婚圣旨已经下了。”
  之前有所预测是一回事,真被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子配了一个纪皇后娘家孤女,让吴正庸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高煦颔首,“孤知道。”他神色淡淡,以昌平帝为人,皇后最后谋算成功,实在是很正常一件事。
  说话间,高煦递了几张信笺给外祖父。
  吴正庸接过低头一看,原来是新出炉太子妃纪婉青的生平调查。上面事无巨细,从何时出生,有何亲眷开始,一直到最近与家人不和,设法让胞妹嫁了青梅竹马结束。
  自打纪皇后召见纪婉青后,调查便开始了,一直到赐婚圣旨下来,资料完整后,中午便到了高煦手中。
  吴正庸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纪大姑娘也不太浑。”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高煦不置可否,脑子清明,未必不会倒向纪皇后,毕竟宫中生存环境复杂,而她姓纪,皇后敢把对方放在太子妃的位置,必然有能钳制的手段。
  他略略一想,也不太在意,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这是他的地盘,对方即便不怀好意,也折腾不出花来。
  纪婉青唯一能带给他麻烦的,就是凭着太子妃的身份,以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伤害东宫名誉。
  不过,对方脑子清明,这事儿也不会有了。
  这就不错了,毕竟高煦对太子妃的最高期盼,仅是安分守己,不出大乱子罢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高煦点了点信笺上一处地方,“这个郑毅,父亲是靖北侯纪宗庆麾下大将,当年松堡之役,也一同为国捐躯了。”
  松堡之役,发生在三年前,就是纪婉青父兄牺牲的那场战役。这其实是一场非常大的战争,涉及到大大小小七八个点,不过以边城松堡战况最惨烈,军民亦最顽强,所以以此地命名。
  靖北侯纪宗庆作为坚守松堡的统帅,挡住了鞑靼脚步足足数个月,牵涉敌军很大一部分兵力,让己方薄弱处压力缓和不少,能挺了下来,没有让敌军破关南侵。
  只可惜,纪宗庆最后被围城两个月,弹尽粮绝,终于联系到援军欲夹击敌军时,援军却久候不至,到了最后,一城军民几乎都死光了。
  王朝失去忠臣良将,确实很让人痛心惋惜,那位刻意延误战机的援军统帅,虽本人已身死战场,但仍免不了被人唾骂痛恨,家人无法在京城待下去,只能匆匆返回原籍了。
  只是,当年那位援军统帅,却是东宫在军中头一位心腹,高煦很了解对方,那是一名铁骨铮铮的汉子,保家卫国,义不容辞,怎可能刻意延误战机?
  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只可惜当年东宫入朝仅两年,军中人手不多,松堡之役连续折进去了好几人,遭遇打击不可谓不大,很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缓和回来。
  等高煦再有余力查找真相时,很遗憾,那时候已船过水无痕。
  现在的东宫早今非昔比,实力大涨,即便是昌平帝欲动太子,恐怕也极为不易。只是高煦一直耿耿于怀,三年来一直致力于寻找当年真相,欲还心腹一个公道,为其正名。
  吴正庸当然知道这事,他轻叹,“若是纪宗庆能挺过来了,这事儿便容易查探许多。”
  纪宗庆是当事人,真相即便不能全部获悉,也能清楚大半。他意志力坚强,惦记妻女,硬撑着一口气回了京城,只可惜他伤太重了,三天后还是溘然辞世。
  高煦扫了眼郑毅之名,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从松堡这边入手。”
  松堡之役,守城大小将领几乎一个不留,因此高煦一直没往这边使过劲,现在其他地方没有蛛丝马迹,只能将视线投向这边。
  吴正庸深以为然,祖孙二人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一番,等到告一段落时,已到了宫门落匙时分。
  吴正庸匆匆离宫,站起前,他不忘恨恨骂一句,“那纪后其心可诛!”
  高煦净面过后,随手将密信扔进黄铜水盆之中,静静看着墨迹化开,直至完全无法辨认,他敛目。
  纪皇后其心可诛,他当然知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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