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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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已至此,赵家事情,除了送上祝福一句,瑶草再无资格说什么。
  瑶草这人有些相信宿命,想着自己今生可以不喝御河水,能够顺利走完身为女子一生,已经菩萨格外恩赐。至于与赵家无缘,估计是自己福分不够。
  自古缘分天成,顺其自然,自己实在不该再贪求。如此一想,瑶草见到灵儿母女的郁卒心情得以纾解。
  翌日,瑶草跟随父母兄弟一起出席方家婚宴之时,在听到有关杨赵联姻佳话,已经能够微笑于对。
  一时花轿临门,新郎新娘拜过天地,拜过爹娘,欢欢喜喜被送入洞房。
  宾客入席,酒过三巡,微醺的文人雅士便骚动起来,任情起来,捉对联句,成堆吟叹。
  最令瑶草感动者,是知心五哥方英勋,竟然特特摆脱闹酒宾客,偷空来寻瑶草说话,他怕瑶草听了人家夸赞赐婚佳话,面子挂不住。
  劝说的大意:天涯何处无芳草,失去那一棵未必就最好。
  结果瑶草一通装傻反问,方英勋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回头却说瑶草,莲君,以及回家的姑奶奶楠君,梨君,薇君,另有方家四位少奶奶,志不在酒菜,不过做个样子,便停箸放碗,簇拥着方老太太去熙熙攘攘往新房看新媳妇子去了。
  却说大家进的新房,你来我往,孙女孙媳妇外孙女儿一个个围着方老太太逗趣,嬉笑诙谐,说不完的奉承,道不完的恭喜。只把老太太乐呵花朵儿似,喜之不尽。
  一时,方氏派遣监察柯三爷的书童顺子秘密来报:“太爷与舅老爷等一般文人雅士又结伴去到后花园子赏雪寻梅去了。”
  原来,柯三爷三杯酒下肚,自诩风流,嫌弃室内浑浊,老夫聊发少年狂,要去旷野吸取天地灵气之精华。
  方三爷跟柯三爷郎舅一心,臭味相投(意气相投也可),大手一挥:摆酒莲花台,我要与同年们豪饮一场。
  此话一出,响应者如云,一时间,大家踢踢踏踏除了厅堂,一个个附会风雅,踏雪赏梅吟诗去了。
  三舅母闻听只是哂笑:“都做了公公乐,还这般风骚张狂。”
  方氏知道夫君每每跟同年相聚,便喝成醉猫,因吩咐柯家有:“与你三叔送件毛皮大衣裳。”三舅母爷吩咐方四少去给父亲送炭盆,千万别叫冻着了。
  谁知,这两个送衣服之人,竟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天约黄昏,府中越发客似云来,流水席就没扯过,几位大表兄四处斡旋,几位舅母也要分头应酬,一个个忙碌的的风车似的,丫头小厮各种忙乱,再没人想起那群冒雪寻梅疯子们。
  唯有方氏几次查问,只不见夫君归来,猜测今夜晚大约又要乱醉如泥,想着天寒地冻,不由暗暗焦急,生恐柯三爷率性而为,伤了身子。
  要知道,柯三爷身上可是集聚了文人所有臭毛病,贪恋美酒,且酒喝高了,无论什么冰雪天气,兀自着了单衣图凉快。这些年全凭方氏千叮万嘱,细心照料,方才无虞。
  方氏要顾着三个小子走不开,也怕贸然而去,被夫君同年笑话自己河东狮。几次开口想叫瑶草去查探斡旋,又思及瑶草一年大似一年,再不是从前小儿家家,一时甚是纠结,犹豫不绝。
  瑶草安慰半晌:无事,又长随呢,有三个呢!只可惜方氏兀自唠叨不住。无奈,瑶草只得舍身取义,安慰母亲:“无妨,女儿这就与四表姐瞧瞧去。”
  方氏担心夫君,也担心女儿,迟疑道:“只是你们女孩家家?”
  瑶草笑道:“母亲安心,昔年我与几位表姐曾经着男装出去与人会文骑马,从未被识破过,何况今日就在家里,料想无妨,母亲安心。”
  一时两姐妹相携回房,一番乔装改扮,戴上毛皮暖毛,披上毛皮大氅,只剩下一对乌溜溜眼睛,不是熟人绝不会认识,至少也是雌雄难辨。
  只是为了装得像些,手炉不能抱了,一个大男人抱个手炉子实在不像。
  两人一幅纨绔模样,带了丫头,提了灯笼,大摇大摆往后院莲花台而去,老远就听得笑语喧哗,莲花台点起无数灯笼烛台,厅前梅林人头攒动,好一个热闹场面,竟然比之厅堂毫不逊色。
  亭子桌上已经抄录了许多诗词对联,狂放的诗人们或在梅枝间寻找灵感,或聚成一对相互推敲,甚至沉迷。
  莲君与瑶草到来竟然无人察觉,瑶草抬首寻找父亲,人群中吐沫横飞的正是父亲柯三爷,低头落笔者却是三舅父,柯家有方英功被晾在一边,各人怀里抱着狐皮大氅,聚精会神听着各人神侃。
  瑶草姐妹两人相视一笑,这会子上前定是自找没趣。姐妹相携走进亭内,寻着清冷一角坐下,远远瞧着几位老才子吟诗作对。
  莲君所眼一溜,哂笑道:“呵,看来但凡认得字儿都来了呢。”
  瑶草手里捂着热茶,低声微笑:“表姐眼界可真高,这里最差也都入了学了!”
  莲君悄悄做个口型:“酸腐!”
  瑶草微笑摆手,示意表姐莫犯众怒。姐妹笑微微听了一会儿,莲君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不一刻就折服了:“果然有些才具。”
  瑶草经常冒充学子跟着柯家有方英勋出去以文会友,或是接着传话机会参合父亲与同年的聚会闲谈,听得多了,就失却了当初惊艳,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折而已。
  多是把前人词句拆零整合,左不过掉书本,什么限韵上下联句,或是玩减一字则喜,添一字则悲之类文字游戏。诸如,一个说,他乡遇故知,后一个接上‘债主’,是的诗句意思立变,与之前立意对立。或者什么‘东当铺,西当铺’,又或者这个说什么‘明白明白,容易容易,难得难得’,那个说甚‘圆又圆,扁又扁’,不过文人之间戏耍,拾人牙慧。
  瑶草听得多了,只觉腻歪。
  瑶草甚至觉得,与其这般来来去去寻章摘句咀嚼,还不如自己耍一套剑法来的实惠,防身又健体。看着这些十分自负、兴致勃勃,自比谪仙人的酒醉佬,瑶草摸摸腰间忒别打造的精钢软剑腰带,美美吮口茶,慢慢咽下,翘起嘴角,眉眼盈盈遐思:看来自己不够风雅,竟然在这样高雅场所想起这些文雅人不屑粗鲁之事。
  姐妹不时交换眼色,悄悄嘲弄一番自诩风流的文人骚客,甚是怡然自得。
  正方此刻,忽然有阴影逼近,瑶草抬头却是赵栖梧拱手作揖:“柯……师弟安好。”
  瑶草行忙站起身子,结果起身太急带翻了茶盏,茶汤有如蛇行台上,倏然间归于尘土。瑶草扶起杯盏,再抬头已经压住心绪,微微一笑抱拳:“赵学兄也好。”
  莲君收起茶盏:“我去还被热酒来。”瑶草忙拉住莲君道:“我帮你。”
  赵栖梧伸手一拦微微弯腰:“师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莲君一挑眉头,胳膊微微一挣,重重咬舌:“表弟等我,为兄去去就来。”独自走去了。
  瑶草想起自己身着男装,与他说几句业务妨碍,这般僵硬反招人疑惑,遂抱拳一笑:“恭喜学兄,大登科后小登科。”
  赵栖梧神情一滞,瑶草却已经转身往池边栏杆上一靠,远远瞅着火热诗人。
  赵栖梧在瑶草跟前三步远停住,他确实背向人群,看着满池枯荷:“我知道师弟不在乎我说什么,可是我想说清楚,我自懂事,看惯了祖母蛮狠,族人偏颇,舅母贪婪,舅父懦弱,世人冷漠捧高踩低,我不能改变这一切,只能鄙视这一切,想着总有一日身居要职,将之踩在脚下,让她们后悔当初,有眼无珠。
  太爷夫人与师弟出现,犹如一股甘泉滋润我干涸心房。让我觉得世界瞬间变得美好了。我最大愿望,就是拼命努力,有朝一日能跟师弟并肩享受阳光雨露。”
  瑶草听着这些直白的话脸红了,也有几分薄怒,瑶草以为赵栖梧眼下已经没有对人说此话的资格了。遂咳嗽一声道:“师兄过誉了,其实,我没师兄想向那般好,师兄可是酒饮多了?我去寻杯热茶来。”
  说着抬脚就要离开。
  赵栖梧忽然回转身,眼中闪着幽幽亮光:“师弟为何要这般冷漠?这一辈子我们或许再无见面之期,难道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呢?”
  他这一声提得有些高了,有几人听闲之人回头看了过来。瑶草心里着慌,生恐他再说出什么不能收拾话来,遂压低了声音急道:“学兄现在说这有用么?既然知道一切不能更改,既然已经决定接受,为何还要抱怨?焉不知这才是上天厚赐?我劝学兄多想想伯母,想想灵儿,也想想你自己。至少,因为这门亲事,伯母不再受人钳制,你以后也会走得顺畅,换我,却未必有此能力,还望学兄珍惜。”
  瑶草言罢一抱拳,施施然走出亭子。
  赵栖梧幽幽的声音依然飘进瑶草耳里:“说得好,我既屈服,就不该抱怨,师弟合该鄙视我。”
  瑶草很想回他一句:“没有鄙视。”却梗着脖子没有回头,既然注定再不会交集,何必再纠葛,徒赠烦恼尔,瑶草不屑于变成简小燕。
  莲君不知疯去了哪里,瑶草走到人群后叫了声:“三哥?“
  柯家有会见瑶草一声苦笑:“三叔就不理我,我也只好留下了。”
  瑶草笑:“怕是你自己也乐在其中吧。”
  柯家有咧嘴一笑:“三妹,你就不能糊涂一次呢,真伤面子啊。”
  瑶草嘴角浮起淡淡笑:“好吧,为了不伤兄长面子,小弟这就回去告诉母亲,说你并非贪玩,反是恪尽职守,正亦步亦趋照顾父亲,可好?走了!”
  柯家有往瑶草身边一瞅:“青果呢?怎没跟着?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瑶草笑而摇头:“不用,我与莲君表姐一起,玩你的。”
  说罢自去寻找莲君,只不见影子,也不知道她跟哪儿凑热闹去了。想着左不过在府里,不过一箭地就进了内院了,要草决定自己回去。因见脚下积雪踩踏声十分有特色,遂故意或重或轻踩着积雪,细心扑捉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喀嗤’细碎之声,恰似韵律一般,自得其乐。
  瑶草正一步一步玩得不亦乐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小丫头够冷漠,刚把人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自己倒乐上了。”
  瑶草一惊回头,右手悄悄摁在腰间剑柄上,却不料对上一张俊朗面容,但见他身披狐裘,头上偏偏带着月白金丝绣的圆顶幞头,耳边两根月白金丝缠丝带垂下,更增几分风流。身形挺拔,朗眉星目,面容俊雅,眉宇眼眸间透着三分儒雅,带着三分温煦,剩下三分戏虞。
  见是熟人,瑶草悄悄放开握剑右手,预备福身,忽悠记起他的话意,心头忽生恼怒,他听人壁脚,还要说嘴,难不成我不乐呵应该哭一鼻子才正常?我爱乐爱哭,管的着吗?本当发飙,可是父亲就在那边,声声忍下,遂拱手嫣然一笑:“哦,是楚伯父啊,幸会幸会,小侄有礼!”
  楚景春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西东,一贯老少妇孺通杀,凡是女子,无不被他迷的五迷三道。初识者叫他哥儿兄弟,熟识小姐夫人叫他楚探花或是探花郎。被人叫伯父,这还是第一次,一双戏虞流转的俊目瞬间呆滞。
  瑶草乘着他发愣瞬间,笑微微再一笑抱拳:“您老请便,后会无期。”言罢不等那人回复,调头自顾走去了。
  伯父?
  楚景春眯起丹凤眼,体味出这两字代表这个丫头生气了?突兀间,他想起那夜晚,想起那个扁着嘴巴,脑袋一点一点流着口水的丫头片子。
  楚景春手扶下巴,翘起了嘴角。
  却说瑶草唬住那人愣神,得意洋洋而去,熟料身后突兀响起一阵爽朗笑声,瑶草吓得一激灵,脚下一顿,惊异回头:“嘘,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那人却笑得欢快:“我以为上天只会下雪珠子,不想竟然给我掉下个大侄女,有趣,有趣。”
  瑶草正要呛白他几句:我是烦你,谁是你大侄女?忽听原处有人寻来:“楚大人,是你么?”
  未免父亲寻来发飙,瑶草再顾不得端姿态,闲庭信步,气恼咬牙瞪一眼那人,旋即拔足飞奔而逃,心里只恨:真真晦气,遇到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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