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和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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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卿并不知道自己的三言两语造就出一位真人来,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一段话,就被张玄写进了书里,成为他的至宝,每日都要拿出来读上一读。
  她最近又陷入了管家的烦恼之中。
  李钧过了春闱,当上了贡生,虽然他并不是自己家直系的主子,但是从上到下还是要封赏的。春天也快过去了,下人们要备下新的夏衣,庄子上春天安排了耕种,这请劳动力的佣金也要支付。
  顾卿管了家才知道,李茂的那点俸禄,连他自己都养不活。他的车马随从,还有支付幕僚的费用就可以把他的俸禄花的干干净净。若不是她家还有国公的爵位和禄田,还有老国公以前置办下来的庄子和商铺,就算方氏再会管家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顾卿了。
  顾卿最近已经学会了打算盘。她曾经用过笔算,但是没有算盘来的快。而且她担心还要和别人解释阿拉伯数字是怎么来的,这种事情太烦了,她都已经差点被方氏当做邪魔驱过一次了,再写个阿拉伯字母,给什么有心人得去了,说不定还诬赖她画符咒人呢。
  她不冒这个险。
  顾卿一笔笔地算着开销。宫里因为李茂平定了汾州之事,赐下来不少东西,里面就有许多贡料,这些要给几个孩子再新做些衣服。许多衣料不能摆的时间太长,放久了就没有新的鲜亮。加上他们哥俩长得快,去年的衣服今年已经是不能穿了。
  下个月李锐要进宫侍读,还有李钧,马上要去殿试,穿那一身也不合适。
  她已经开了自己的私库,拿了几匹好料子,再加上这次赐下来的,吩咐家中针线房的娘子们,给他们再新作几身出去做人的衣衫鞋袜等物。
  花嬷嬷和孙嬷嬷现在已经是持云院乃至整个府里的女仆之首。
  尤其是花嬷嬷,威望日重。
  原本花嬷嬷是不怎么出院子的,顾卿来之前,是如同隐形人一样的存在。府里人都不知道她的厉害,只知道锦绣院的刘嬷嬷。
  直到刘嬷嬷被老太太办了,彻底没有了踪影,国公夫人又怀了孕养胎,花嬷嬷开始辅着老太太理家,府里才知道这位曾经的宫中女官,实在不是他们这些家生子能比的。
  许多偷奸耍滑、或者想要拿捏主子的,各个都被调1教的没有了脾气。
  至于刘嬷嬷,有的人说她已经被打死了,有的说太夫人不是这样的人,应该是撵回去了。还有人说刘嬷嬷贪了许多钱,已经被悄悄送到官府里去的。
  他们极少有人知道,刘嬷嬷还有个侄孙在这里,而且还在擎苍院里做着一个书童。
  原先里,给大少爷做书童,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因为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少爷不会继承爵位,成年后怕就要离府别居的,到时候若是官职不好,这些下人连月钱能不能像现在一般都不知道。而且看那时候大少爷的样子,也不像是能有成就的。
  顾卿没来那会儿,李锐的小厮像是流水一样的换,家中的老奴们是情愿打断自家孩子的腿,也不愿意把他送到李锐身边去办差。方氏又不敢用外面的下人,只能用知根知底的,于是李锐身边的下人是越换越差,越换越差,都是些素质太差熬不出头,又不愿被送去做粗使下人,来碰碰运气的家生子。
  这刘嬷嬷的侄孙刘东,乃是刘嬷嬷堂兄家的孙子,刘嬷嬷自己一生没有嫁人,家中也无兄弟姐妹,只有这一个亲戚在京城。
  刘嬷嬷失踪了以后,这刘东在府里一下子没有了依仗,他不是家生子,是被刘嬷嬷以其他名义给塞进府里来的,自然是进不了家生子的圈子;可是李锐身边那一群人精一样的外来子,各个都是张宁找来的,也是自己自有一个圈子,一直防备排斥与他。
  这刘东在擎苍院时间呆久了以后,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后悔听他爹的进了这公府。
  他家虽然不富裕,但也绝没有穷到需要自己卖身的地步,而且他进府之前就识得字,是准备以后能读书考举人,光耀门楣的。
  过完年一直得不到假,好不容趁休假的时候回家过一趟,刘东抱怨起姑奶奶不见了,好像还是犯了什么事,他在府里呆的不快活,想要他爹出钱把他赎出来。
  结果他爹不知道为何猪油蒙了心的非要他在府里再熬熬,说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他姑奶奶的侄孙,影响不到他,等熬出头,就有出息了。
  任凭他说破了嘴,他爹也觉得公府这种富贵人家是好的,他回来了才叫糟蹋了。不但如此,他爹还对他问东问西,尤其是他姑奶奶的事,问的更是仔细。
  等他回了府里,只有一肚子怒气和对父母不慈的怨怼之心。
  “大公子,刘东今日里出府了。”伴当擎霜对正在练着射箭的李锐轻声说道。
  李锐拉着弓弦的手猛然一松,长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他呼出一口气,放下长弓,将弓箭丢给一旁的擎风,这才问道:
  “他去了哪儿?”
  “我偷偷跟着,看着他去了西城一间小院,应该是刘嬷嬷那堂兄的家。只是刘东出来以后脸色很不好,应该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擎霜盯着这刘东许久了,有意邀功,又说道:
  “我去找了西城的王油子,仔细查了这户人家。听说他家夫妻两个都没有做什么营生,也不怎么出门,但是日子过得还可以。据说是六七年前变卖了家乡的祖产,到京城里投奔亲戚的……”
  “哦,那祖产挺多的啊。”
  李锐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杜进也经常和他说说外面的民生。在京城这种地方,夫妻两个都没什么营生,家中还有一个要读书的孩子,这日子过了六七年,而且还没引起什么人注意,只能说手头上是不拮据的。
  不然早就拆东墙补西墙了。
  “再查吧。叫貂衣、铁衣几个不用排斥刘东了,现在可以卖卖好,套套近乎,孤立了这么久,可以收线了。”李锐叹了口气,“这小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他家真的不知情,回头就找个理由把他赶出去吧。若是他家知情,就拿他做质,逼他爹倒些东西出来。”
  作为主子,对这刘东,他用也不能用,只能多养个闲人,费钱。而那刘东作为仆人,得不到主人的信任,又没有什么好差事,现在年纪小还好,年纪再大一点,就算是废了。
  若真是不知情的,赶出去反倒是对他好。
  另一边,擎霜只负责看着刘东,王油子却得了信国公府的吩咐,一直盯着西城的刘家。
  这户人家确实是七八年前搬来的,一来就买了这处西城的小院。年后受灾的时候,他家院墙被砸塌了,屋子却没倒,他们家既没有去其他大户家躲灾,也没去领过信国公府和国子监学生们的粥,只是等朝堂开放救济的时候,领了些钱粮,略修了修屋子和院墙。
  光这一点,就很引人怀疑了。西城住的人家,大部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种类型的,房子坏了不去避难还住在里面,有粥能领不去领,岂不是有问题?
  他去京兆府查过黄册,这些人原都是通州的户籍,来京的原因是“谋生”。
  若是来谋生的,自然要找个谋生的行当,结果这两夫妻一“谋生”就谋了这么多年,除了出门采买采买东西,就是送儿子去私塾读书,和街坊邻居都不怎么来往。
  街坊邻居只知道他有个亲戚似乎是哪个府里的管家娘子,所以一直靠管家娘子接济。
  王油子把消息传回,李锐冷哼了一声。
  这人家果然有鬼。
  刘嬷嬷死后,他曾经带着下人搜过她的屋子,除了衣物被褥首饰以外,这老婆子藏的金银也不少,除了他婶母赏的那些,还绰绰有余。
  就算她借着职务的便利,得了那么多的钱,也不可能贪得无声无息,下人们都看不出问题。若真是贪的,还接济着这堂兄一家,那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就凭这一项,都是死不足惜。
  “李大公子,我查这刘家的时候,发现他家以前被盗过。”王油子靠在边门的墙角,低着声音和李锐说道:“他们没有报过官,却出去找过许多次,应该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又不能对人说的。这城西的惯犯我都认识,回头我再细细打探一番,看当年是谁干的,都拿了什么东西。”
  李锐一听这话,心中实在是感激,这王油子虽然坑过他一次,可是后来一直帮着他不少,为人又义气,在草莽之中,实属少见。
  当下他就对王油子一拱手,“真是谢过王大侠了。若是你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和我说一声,我一定鼎力相助。”
  李锐拿出准备好的银饼和金叶子出来。
  “你找人打探,也要破费,这些钱你拿着,不要推辞,若是需要吃酒用人的地方,尽管取用。”
  找人打探消息容易,可是像王油子这样的地头蛇,却不是用钱就能买来用的。李锐和王思柳也算是相交一场,“王油子”知道李锐的心性,是不把他当成草芥看待的,所以他赠金,倒不会让他反感。
  王油子大大方方的收了李锐的钱,也对他拱了拱手。
  “我也不求李大公子帮我什么,他日我王油子若是有难,求李大公子救我一命。”
  李锐不知道王油子为何说出这种话来,但他对王油子很是欣赏,便点了点头,又从身上摸了摸,找出一块玉佩来。
  “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托人拿着这个来找我,我一定尽力相救。”他将玉佩递给王油子。“这玉佩并没有我府里的标记,也不是什么宫造之物,若是你一直没有危险,又缺钱救急,就当了它换钱,也能换不少。”
  王油子闻言哈哈一笑,接过那块玉佩。
  入手生温,显然是一块好玉。
  这些王孙公子,像这般的好玉送出去也只是做个凭证的,他那仇富的心略微动了动,又被压了下去。
  “大公子的话倒是有趣。您的玉我收下了。”他把玉佩贴身放好,准备回去就找个绳子挂脖子上,“希望没有用得到它的一天,还能留着传家。”
  李锐听了心情总算开朗了一点,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还有就是江家……”王油子看着江家有一阵子了,越看越是害怕,不得不直言。
  “李大公子,江家那边我要收手了。这不是我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能一直盯着的。那江家名义上没有出仕,可是往来之人,各个不是巨贾,就是世族高官。而且,他家那些护院,也不是普通的家丁。要不是我底下的弟兄闪得快,好几次差点被发现。这种人家,若是发现有人盯着,是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大公子,他家连菜都不是从两市里买的,而是直接从城外的庄子里送来。倒夜香都不找外人。我也没办法进去打探。那女人进了江家以后,这么长时间都没出来过,看样子是家养的探子,轻易不会出门的……”
  “我明白了,你们辛苦了。”李锐听了王油子的话,心里讶异的很。
  这江家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如此可怕?
  到了下午,李茂回了家,李锐去见叔父,把白天王油子的事一说,又把心中疑问提了一提。
  李茂一阵意外,也不知李锐从哪里结交的这个朋友,竟能打探出许多他派人打探都打探不出来的事来。
  他沉吟了一会儿,和李锐交代江家的事会交给吴玉舟那边处理,王油子不跟了正好,免得打草惊蛇,又将这江家的来历细细道来。
  这“吴中江氏”是和“吴中陆氏”并列江南两大世家的累世大族,家中庄园良田无数。当年胡人入侵中原,到了吴中地区,愣是连江家的庄园都攻不进去,若有心围吧,怕是胡兵饿死了,江家都饿不死。
  倒是陆家糟了大祸,死了不少人,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元气。
  后来老晋国公张允襄助先皇,先皇的队伍势如破竹,连夺三州,这江家对楚军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也派出不少家中的子弟相助,只是没出过兵丁,除了破费一点,还是没伤元气。他们这种大族,钱粮实在不算什么,人才是最重要的实力。
  正因为这江氏的族长并没有直接加入楚军,所以后来先皇立楚,进行封赏的时候,也就没有封这江氏的族长。老族长死后,他的嫡长子江道奇当了吴中江氏的族长,虽不拘着家中子弟出仕,但因他父亲都没有官职在身,也不知是他的心里有怨气,还是不愿意越过他父亲去,也没有出仕。
  先皇一直不放心江家和陆家,因为吴中这两大家,财帛实在是惊人,又经营着不少茶厂和丝绸的铺子。他们的家人都擅长经营,又谦和处世,竟是连错都找不到。
  先皇当年点了江道奇、陆元皓两位家主进京,要让两人做官,就是不愿这两人留在江南继续经营。
  陆元皓虽然为人古怪,但家中确实需要先皇的支持,便没有推辞,留在了翰林院,后来李蒙从翰林院掌院院使升任平章政事,那掌院之位就由陆元皓领了。
  而先皇几次委任江道奇为官,他都辞而不受,最终只领了国子监一个经学博士的闲差,说是博士,其实一个月也去不了一次国子监,纯粹是自愿为质,留在京城的。
  江家不但和晋国公府有亲,他家是绵延几百年的大族,和大楚许多大的世族都通过婚,就连他家为白身的嫡次子向李锐的舅舅求亲,张宁也不好拒绝。
  因为从门第上来看,张家其实是高攀了的。他家与身为勋贵的李家结亲,其实受到了不少老牌世家的臧否,对他自己子女的联姻也有影响。若是再拒绝了江家,以后他几个儿子就真的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人家为妻。
  现在所谓的勋贵,不少祖上连种田的都不是,张宁怎么可能看的上!
  再说这江道奇没有出仕,但江道奇的弟弟江道异却在户部任着侍郎,家中子弟也多在户部、工部以及各地任官,江道奇的长子留在京中,但是和李锐表姐结亲的那位嫡次子却是在吴中老家的。
  “所以,上次你说那探子是江家派来的,我一点也不奇怪。若是我在朝中的政敌,反倒不敢留下什么把柄。只有这些人,和我对立一方的势力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关系,又没有直接利害的,方才敢伸长手脚去做。”李茂叹了口气。
  他家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探子呢。
  “只是不知道你舅舅在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知不知道江家在做什么。这联姻之举,是世家延续的命脉,真的是不可估摸。不过单单因为结亲,也是算不得什么的。我们家里不是也和陆家结了亲吗。”
  李茂说的是李锐从小订下的亲事。
  李锐的脸隐隐的红了红,小声咕哝着说:“说是亲家,都没有怎么往来过。”
  那位陆大人,似乎只有他爹娘去世的时候,上门来吊过丧,对他谈不上多亲切,和其他来吊丧的人家并无什么不同。
  还有就是府里出孝和年节时,他也都有回礼,但是听奶奶说,并没有和其他交好的人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既没有重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李茂偏偏听到了李锐的咕哝,微微一愣后,无可奈何地说:
  “你那婚事,是先皇强行做的媒。你父亲当年和陆元皓颇有交情,因为这事还闹了不愉快。陆元皓被召进京中,原本就不高兴,我家的门第……”
  李茂每说一句,李锐的脸色就黑上一分。
  他一直以为陆家没怎么来人是因为避嫌,结果原来还有这样的原因。
  “你也知道,世族结亲是不看重亲家的钱财和权势的,他们看重的一定是根基和人脉。我们家是大楚第一大孤臣,陆元皓和你父亲有私交是一回事,但个人算个人,家族是家族。他为了这事,族长之位都移给了他的弟弟,怎么能有好脸色。”
  “哎,这几年,若不是家里还有孝,我都怕他突然上门退亲了。反正陆家的女儿不愁嫁,她家就算退了亲,也有大把人要的。”
  李锐那被祖母和叔父慢慢养大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这种被人家嫌弃的不甘之情,让他心中极其烦闷。
  “他要来退亲,就让他退了好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李锐最喜欢的三国人物是“常山赵子龙”,此时叔父说出那陆家的关系,他心中一起,嘴里就把赵云说过的话给冒了出来。
  只是说的洒脱,嘴里却暗暗发苦。
  李茂好笑地摇了摇头。
  “哪里有那么简单,毕竟是先皇做的媒。而且翰林院里有许多上届科举留下的庶吉士们,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只要新的进士一进翰林院,他们或者‘散馆’成为天子近臣,或者进入六部或外放为官,这掌院就是他们的恩师,地位崇高。”
  “而且,自古翰林院的掌院院使,要么进一步任平章政事,要么退一步做去礼部的尚书,无论进退,总是要职。先皇打压陆元皓已久,就是留给当今圣上施恩的,我看这次殿试一过,你家未来的岳丈就要任新的礼部尚书了。你这门亲,对我们家很重要。”
  李锐“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礼部尚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舅舅是吏部尚书,他叔父是兵部尚书,他爹以前是平章政事,再进一步就是宰相了!
  他家,他家居然……居然敢嫌弃他……
  李锐感觉头发都要站起来了。
  好吧……
  他泄了口气。
  谁叫他没爹没娘呢。若是他爹还在,就算陆家再嫌弃,也不会连门都不登。
  一时间,李锐对这陆家一丝好感也没有了。就连作为少年人偶尔升起的那种对未婚妻的好奇之心,也被泼了一头冷水,熄的干干净净。
  他一肚子苦水,恨不得马上奔到持云院去,对着顾卿吐个干净。
  呜呜呜呜,奶奶,孙儿,孙儿被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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