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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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的夏夜偶有蝉鸣,响起时在寂静的郊外里格外分明。
  阿殷只觉自己心如鹿撞,脑子里嗡嗡嗡地一片,似是听不到蝉鸣,只能感受到耳畔灼热的呼吸,搅得她耳尖冒出了一抹嫣红。
  她颤抖着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咬紧了唇。
  背后的人也不言一发,只是腰间的手臂却越发地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骨血里似的。
  六月中的夏夜,阿殷的额头生了薄汗,呼吸也微微颤抖着。
  过了许久,他终于说:“我允许你说话。”
  睫毛轻颤,她喉咙滚出一声颤巍巍的“侯爷”。
  很多人唤过他侯爷,有恭恭敬敬的,有胆战心惊的,亦有忠心耿耿的,其实就是一声称号,别人唤出来不觉得好听,只觉寻常,可从她嘴里出来,却格外的动听悦耳。
  他终于松开她,绕到她面前。
  她不像永平的贵女,发髻繁复,满头珠翠,就简简单单梳了一个发髻,也不曾有任何发簪步摇,面上甚至是不施粉黛,那么朴素又简单的妆扮,却叫沈长堂看得目不转睛。
  大抵是真的上了心,她朴素无华也好,雍容华贵也罢,他都觉得好看。
  阿殷不知穆阳候的想法,她此刻以为他气不过,要来秋后算账了,心里忐忐忑忑的,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他也不出声,安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风拂来时,衣袂飘飞,地上的影子像是伸出一只长手,仿佛下一刻就能箍住她的脖子。
  “……侯爷。”
  “嗯。”
  咦?声音里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冷漠?她又说:“那天在……”
  他声音倏然一冷。
  “以后不许再提。”
  冷飕飕的,跟腊月时分的寒谭似的。可不过瞬间,他声音里又有所软化,说:“上回错过了,这回正好,我带你去法华寺赏花。”
  阿殷微微一怔,问:“现在?”
  他说:“赏花过后,我让陈豆送你回去。你的两个随从警惕性不高,我让言深给他们教训去了。不用担心宵禁,我自有办法送你回城,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让人告知你妹妹了。”
  阿殷听了,却觉好笑。
  哪有人上门踩场,还嫌守门的警惕性不高。
  一辆马车驶来。
  驭夫是阿殷识得的言默,他默默地瞅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向沈长堂说道:“禀报侯爷,法华寺的一切已经备好。”
  沈长堂微微颔首,上了马车,见她还不动,拧了眉,说:“上来。”似是意识到什么,声音又别扭地软下来,说:“上来吧。”
  言默默默地扭过头。
  上了马车后,阿殷更是觉得古怪极了。若是搁在以往,在马车里穆阳侯对她不是亲,便是摸,少不了肢体接触,可今日却像变了性子一样,非但没有叫她坐过去,更没有轻薄她,而是两人各坐一头。
  甚至还对她解释:“……马车是前几天连夜赶工出来的,车壁,窗子,还有车轮都是特制。箭羽射不穿,车轮也难以动手脚……”他还给她示范,往车壁轻轻一敲,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有一把匕首,和两个木塞瓷瓶。“这两个瓶子里装的是宫里的毒药,一个名为七窍流血,另一个叫做一步穿肠。”
  本来阿殷听得还颇为入神,直到他说起毒药时,整个人背脊顿时一寒。
  他语气也一顿,微微带了冷意。
  “这瓶毒药,只要你的舌头尝到一滴,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会流出黑红的血。”他看着她,话锋一转说:“前几天本侯想让你尝一尝,再尝半滴,看你再次濒临死亡又想如何骂本侯。”
  他眼里有冷光,还有不可抑制的怒气。
  阿殷心想,果真来了!秋后算账!
  可是接下来,穆阳侯又是话锋一转,冷意、戾气通通散去,化成百转千回的叹声。
  “……可惜舍不得。”
  他似是遗憾极了,又将瓷瓶放回暗格,往车壁一敲,暗格又收了回去。
  接着,他拾起一边的书册,不再看阿殷,也不曾说过半句话。
  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法华寺。
  早已有人打点,一路毫无阻碍地进了法华寺。法华寺是绥州颇有名气的寺庙,里面供奉了众多佛菩萨,是绥州里最齐全,也是香火最多的寺庙。白天里,可谓是香火鼎盛。同时,法华寺出名的还有寺庙旁的六月雪。每逢五月,半个山坡开满六月雪,半个拳头大小的白色花朵,点缀着一派青翠。
  时常有人在法华寺上了香,便去附近的山头赏花。
  今夜月光皎洁,可到底是入了夜,满山头朦朦胧胧的月色。可稍微靠近后,却蓦然发现半个山坡挂满了长足灯笼,每隔三尺一个接一个,柔和的烛光照亮了整个山头。
  她不由呆住了。
  漫山遍野的六月雪,在月色与烛光的照耀下,莹莹生辉。
  沈长堂走在前头,转身望她,见她满目惊喜,心中那半点怒气也彻底消了。
  他问:“嗯?喜欢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说:“没有想到竟比白日的六月雪还要好看……”美景在前,先前的防备都消了不少。她提起裙裾,一路跑上山野的最高处,高兴地喃喃道:“夜里的六月雪加上灯笼竟有如此效果,回去后要试试六月雪核雕。”
  沈长堂上来时,就听到阿殷的最后一句话。
  他问她:“你几岁开始雕核?”
  阿殷道:“八岁开始,至今已有十二年。雕核便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缺了便浑身不自在。若能雕出好核雕,有时候甚至觉得此生无憾。”
  沈长堂却哼了声,问:“核雕和你妹妹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妹妹。”她下意识地回答。
  “本侯和核雕掉水里了,你救哪一个?”
  她犹豫了下,说:“侯爷是千金之躯,又怎会掉进水里?还有就是……阿殷不懂水性。若侯爷和核雕真掉水里了,怕是还得劳烦侯爷的人帮阿殷打捞核雕。”
  见她说了一大堆,便知她巴不得自己掉水里别出来了。
  沈长堂道:“你只要回答本侯或者核雕。”
  阿殷正想开口,沈长堂又道:“罢了,不必回答。你一说,我恐怕又要发怒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她的跟前。恰好阿殷站在土丘上,与他视线持平。
  他看着她的眼睛。
  “话我只说一遍,你好好记着,半个字也不许忘记。”微微一顿,他又道:“本侯不勉强你去永平,你不爱去便不去。你不喜欢本侯碰你,以后你不同意,我便不碰你。你喜欢雕核便雕核,我也不阻拦你。只是那一日伤人的话,不许再说了。”
  月光下,往日里薄雾重重的眼似是渐渐拨开薄雾,露出一角柔和。
  “记住了吗?”
  她轻轻点头。
  下去时,沈长堂走在前面,阿殷走在后面。
  他的人在山野外候着。
  临近了,看到若干人提着灯笼,纷纷施礼。阿殷定睛一望,发现虎眼与虎拳也在,两人皆鼻青眼肿,垂着头不敢说话。
  沈长堂站定。
  言深出列道:“禀侯爷,虎眼与虎拳还算有天赋,属下已经训了他们。”
  虎眼与虎拳也跟着出列,行了跪拜礼:“多……多谢侯爷赐教。”
  沈长堂道:“不必多礼,起身吧。”待他们一站起,沈长堂声音又变得冷峻:“本侯容不得第二次错误,这一次且当试探。”
  吓得两人又跪了下去。
  沈长堂此时又和颜悦色地说:“本侯让陈豆留在恭城,你们若有不懂,可以请教陈豆。”
  两人又受宠若惊地谢恩。
  阿殷有点懵,沈长堂又望了过来,说:“本侯知你不喜欢身边有本侯的人,可你身边的人警惕性不够高,身手也是一般,遇着寻着小贼能对付一二,可若遇上有预谋的杀手,必定应付不来。等他们两个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再让陈豆回来。”
  “多谢侯爷。”
  沈长堂问:“心里没在骂本侯?”
  言深知趣得很,登时悄无声息地带着一群人退到远处。
  阿殷轻咳一声:“没有。”她微微迟疑,又问:“侯爷,可是有人盯上阿殷了?”沈长堂赞赏地看着她,说:“暂时没有,但以后难说。”
  阿殷解释:“我刚刚真的没有在心里骂侯爷。”
  她说得有点急,睫毛颤得像是翕动的蝶翼,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的额上,更显饱满白皙。他盯了半晌,忍住碰触的冲动,转了身,淡道:“本侯知道了。”
  此时,言深匆匆走来,禀报道:“侯爷,宫里的邓公公来绥州了。”
  沈长堂微微惊讶,沉吟片刻后,只道:“邓公公人在何处?”
  “回侯爷的话,正在来恭城的途中。”
  沈长堂面色微变,道:“吩咐下去,即刻前往月江城。这边的事情可有处理好?”
  言深望了眼阿殷,道:“已经办妥,一切痕迹都抹掉了。”
  沈长堂颔首。
  一会后,言深又过来了,道:“启禀侯爷,可以启程了。”似是想到什么,沈长堂看着阿殷,又说:“此处离恭城不远,先送她回去。”
  言深道:“邓公公那边……”
  “派人拖着。”
  “是。”
  阿殷说:“侯爷,我可以在法华寺住一宿,明日再回去的。有虎眼虎拳,还有陈豆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沈长堂不同意,只道:“上车。”
  阿殷只好上了马车。
  方才言深提起邓公公三字时,沈长堂看起来似乎有点忌惮。
  马车渐渐往恭城驶去。
  沈长堂又道:“邓公公是大内总管,连着服侍了两朝皇帝,是个人精。”阿殷听了,好奇地问:“侯爷您似乎有点忌惮那位邓公公?”
  “此回他能来绥州,必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新帝登基初始,非顺位继承,容易疑心。”
  最后短短九个字,已经可见曾经的血腥。他选择这种柔和的方式说出,想来是顾虑了她。今夜的沈长堂与以往不太一样,仿佛也受了月光的影响,变得温柔起来。
  她心中微动。
  此时,沈长堂又道:“这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只需要了解就够了,剩余的本侯会摆平。一个半月后,我会再过来,在此之前,与所有郎君远离,尤其是谢家小儿。”
  先前还想着他温柔了点呢,果然不改霸道本性啊。
  不过沈长堂的让步,已经让阿殷很是高兴,她爽快地点头道:“我听侯爷的。”话音落时,却见沈长堂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唇,想起之前马车里的际遇,耳根子微红,不自在地偏了头。
  很快,那边传来沈长堂的声音。
  “再说一遍。”
  阿殷愣了下,问:“再说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一句。”
  “我听侯爷的?”她问。
  他边颔首边“嗯”了声。阿殷又说了遍,发现沈长堂的目光又深邃了些。她试探着又说了一遍,这回总算确定穆阳侯喜欢她说这句话,而不是没有听清。
  他乐此不彼地又道:“再说一遍。”
  阿殷又说了一遍,说了十来遍后,他仍然没有厌。她问:“侯爷便这么喜欢我说这句话?”
  沈长堂却道:“你可知本侯为何非得要送你回恭城?”
  阿殷想回答是在担心她,可又觉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阿殷愚钝,猜不透侯爷的心思。”
  他声音沙哑地道:“想听你再唤我几声侯爷。”
  阿殷一听,耳根子的红晕爬到了脖子上,明明他没有碰她,甚至离她不近,可这般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时,胸腔里刹那间竟砰咚砰咚地跳得飞快。
  此时,马车外传来言深的声音。
  “侯爷,到了。”
  马车也渐渐停下。
  阿殷向沈长堂施了一礼,便要离开。岂料刚转了个身,手还未碰到车门,身后蓦然有一道力度袭来,腰间一热,一条手臂紧紧地箍了过来,一个踉跄,她跌坐在他的怀里。
  他在她耳畔道:“本侯的话,明天再开始作数。”
  “你……”
  “就让我抱抱,抱一抱。”他声音又轻又柔,语气里又是那般渴望。阿殷一下子就心软了。她果然吃软不吃硬。他一来软的,她的心肠也跟着软起来。
  她不动了,整个人放松下来。
  沈长堂更用力圈住她的腰肢,怀里的人那么软那么香,连垂下来的乌发也这么惹人怜,他好像怎么抱也抱不够似的。
  他极其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埋首在她的脖颈间,呼吸惹得她痒极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道:“痒……”
  他问:“哪里痒?”
  她说:“就是痒……”他一说话就更痒了,热气和湿润蔓延开来,她扭着身体,道:“你别说话……”忽然,背后的人紧紧地绷住。
  马车一角的鎏金圆灯噼啪的一声,烛光微微地一颤。
  身上的手臂忽然松开,阿殷被猛地一推,险些撞到车壁。
  沈长堂压抑地道:“下车。”
  阿殷抬眼望去,紧靠着车壁的沈长堂脸色极其苍白痛苦,青筋粗得跟拇指似的,脸上左一条右一条,极具戾气。她咽了口唾沫,沈长堂恶狠狠地瞪来。
  “下去!”
  阿殷一咬牙,转身打开车门。可手刚碰到车门,她又忍不住回首,只见沈长堂闭着眼睛,咬紧着牙关,那青筋似乎会游走一般,令他不停地喘气。
  沈长堂的手已经摸上了饮血鞭。
  他折回恭城时,已经作了这个打算。侍疾的药人也一应具备。若是往常,他必定先抽了再说。可今日有她在,那般血腥的场景他不欲教她看见。
  一想到阿殷,又不可抑制地想到她唇里的甘甜,比抽人鞭子要快活得多。
  车门久久没开。
  怪疾的折磨,已经让沈长堂失去了八分理智,他一时半会不知道阿殷到底离开了没有。
  忽然,熟悉的香气钻入鼻间。
  他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阿殷紧张到极致的神情。她没有动,闭着眼,像是一盘等待临幸的吃食,那般安静那般彻底地摆在他的面前。
  当下,所有忍耐化为虚无。
  方才的幻像和叫嚣,通通肆无忌惮地冒出。
  言深与言默在外头候着。交接的马车也在外头,虎眼和虎拳今夜受了太大的刺激,此刻正恭恭敬敬地侯在另外一辆马车外,等着阿殷上车。
  然而,一刻钟后,马车半点声响也没传出。
  言深与言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上前催促。直到又过了一刻钟,去拖住邓公公的人回来了,说道:“拖了一个时辰,邓公公有些不耐烦了。”
  言深改口道:“你留下,我去拖住邓公公。”
  好了!
  阿殷想要离开他的腿,却被他紧紧搂住。
  她也不动,只微红着脸说:“我之前是因为……”
  侍疾二字还未解释出来,沈长堂就打断道:“你愿意主动亲本侯,我很高兴。”
  亲之一字,他说得格外沙哑低沉。
  阿殷轰地一下,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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