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赴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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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玉是从西华门入的宫, 步行经过垂拱殿, 和与之相隔的皇帝寝宫福宁殿。端妃既侍疾不归, 皇帝应当还在病中。此后苑距离景明殿都还有许久远的距离, 断然传不到福宁殿去。
  和悦知她会唱, 而如玉本着一个都不惹的诚心, 是一直都想将永国府四兄弟团结到一起的。她也看中和悦的天真单纯, 怕自己再推拒下去,要叫和悦觉得自己故作扭捏失了和气,遂再不推辞, 迈步到一株红樱树下,扬手示意乐师起音,便跟着男乐师的声音找起调子来。
  *
  从过完年之后归元帝便一直缠绵病榻, 今日见外面仍是雾蔼沉沉, 心绪仍还败坏。但总算痔疮之疾暂时下去了。端妃见他仍还闷闷着,自楠木毡案上端起一只定窑白瓷茶杯, 将参汤奉给归元帝, 见他轻口呷着, 低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晏春阁的红樱恰这几日开的正是烂漫, 不如臣妾扶您出去走走, 或者心绪能好一点?”
  本来,那茶碗并排四只, 外瞧着一模一样。而白瓷茶碗底下作的记,也唯有端妃才能分辩。剩下三人, 也是各自记着各自的茶碗, 向来不会端错的。
  三位翰林学士随侍帝侧处理公务,每日的参茶、点心与皇帝同例。
  之所以唯有端妃才能分辩四只茶碗,也是归元帝怕殿中来往人杂,有内侍或者宫婢们得了重金,要于茶碗之中投毒害自己,不肯叫他们分辩出来。
  自打皇帝身体渐渐康复之后,翰林学士廖奇龙身体出了问题,也说不出那里有病,只是白日恍神,间或有些呆滞。帝侧随侍的学士们,一天要看成车的奏折,随时待命,无论归元帝问到那一州那一府,那件公务,须得能立即便将州县官员们所呈奏折倒背如流,供帝钦断。
  廖奇龙精神萎靡思维迟滞,自然不能再胜任学士一职,所以也告了病,如今他的茶碗便一直空着。
  一殿之中就那么多人,到底是谁在害自己,而又是谁阻止了这场加害,归元帝目前所有的怀疑心,自然还在两个虎视眈眈的儿子身上。他狠手将整个福宁殿所有的内侍以及宫婢全部换过,唯端妃儿子已丧,与自己舔犊相哀,如今越发依赖于她。
  在两个翰林学士的目送下出门,归元帝略交待了几句公务,便摆驾龙辇,往晏春阁而去。
  去年一年多雨,南北俱涝。今年春早归,一路黄莺清鸣,画眉浅唱,百灵脆口,喜鹊亦来争春,跟着御辇侧,不停的叽叽喳喳着。
  过得片刻云去雾散,到晏春阁外时,一轮红日破云而出,许久不见暖阳的归元帝伸手去掬那阳光,便听晏春阁中有乐声隐隐传出。他一听已是不喜,皱眉问端妃:“这处馆阁,你竟指给人住了?”
  这是同罗妤当年住过的馆阁,她死二十五年,归元帝也不曾下令封馆,旧时仆婢仍还住着,自已每每春至,也总要入馆散心,赏樱,遥思故人。
  端妃见帝不悦,连忙上前回道:“臣妾怎敢擅动妤姐姐所居之处。不过是今日钦泽家的夫人入宫来拜,邀她往此处赏樱看花罢了。”
  从秦州来的小寡妇,因为她,他年少轻狂的儿子还曾与张君打过两次架。
  归元帝扶上端妃的手,进了晏春阁。凤凰于飞映着三春艳阳,白玉铺成的栈桥远通向水的彼岸,那彼岸漫天红粉蒸蔚,男歌者的声音才落,一声白练之音渐起,三十年前,每逢春日,同罗妤便要在这漫天樱粉阵下为他轻歌。
  塞上之曲,江南之乐,她旋听即熟,无一不精。
  归元帝松开端妃的手,连拐杖都不必,自己一人漫步过了玉带之桥,缓步上山坡,身苍苍而心少,仿佛骑白马的牧人要赶回去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听她唱道:“他挥着马鞭,抚过那白白的羊群……”
  于红粉樱阵之中,一袭石青的大袖,身姿古朴苍凉,乐声幽怨凄婉,那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同罗妤,穿越三十年,就在她曾宿过的馆阁之中放声而歌。
  一众乐师见帝至,不便停乐,却也微微欠身。
  如玉曾于云台跳舞时特意看过归元帝,也识得他。只是他今天穿的厚实,面色太过苍白而一时未能认出来。
  她随即便止了歌声,见和悦在敛礼,自己当地而跪。
  归元帝一步步走到如玉跟前,沉声道:“不必虚礼,平身吧!”
  如玉站了起来,退到和悦身旁,余光暗揣归元帝的脸色。到了此刻,如玉才忖过来,皇家没有天真女儿,小和悦设了一局,果真东窗事发,也只能等个剐,她死,张君得陪着,张君死,她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秦州赵氏,生于柏香镇赵大勇家,说的可是你?”归元帝自脑中回拢着思路脉络,踱步问着如玉。
  如玉摇头:“回皇上,并非。臣妇之祖父,名为赵大目,而非赵大勇。”
  到了这时候,如玉才醒悟过来,端妃只怕是要借自己生事。但归元帝既未大动永国一府,想必她要生的事,与永国府并无直接干系。她所为的,仍还是争储,就不知她押的,又是那一位了。既到了这时候,归元帝下令查,肯定要查出她的身世来,不如直接挑明的好。
  “赵大目!是当年游走于西域的那个商人赵大目?”归元帝又问道。
  如玉道:“正是。”
  背叛,全都是背叛。归元帝自认勤政爱民,身为帝王从不曾骄奢淫逸,尽心竭力一心为黎明苍生,自继任以来北边强邻环饲,从未有一天掉以轻心,身在帝为而三十年不曾卸甲,不期老来竟遭如此大的背叛。
  从禁军侍卫,到三个儿子,再到满朝臣子,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这些日子以来最信任的年青人,被他的几个儿子穷追猛打,也不过是因为他娶的那小寡妇,恰就是契丹公主。几个儿子图他的小寡妇,街头巷尾穷追猛打,他无处可逃,才会逃到自己麾下来。
  御玺为何会跑到渭河县,是因为沈归在那里。而沈归之所以安家在不起眼的陈家村,是因为她在那里。赵钰死,在他不愿将三边统兵一职重新交还于永国府的情况下,他转而相信了沈归,而赵钰,恰就是沈归杀的。
  他踱步走着,看一眼如玉,便是一声冷笑,再看一眼,再笑一声,忽而回头往山坡上走了两步,再回首,一口鲜血喷出,洒在满地落樱之中,两眼反插,晕了过去。
  *
  前朝政事堂。当朝宰执姜顺、瑞王赵荡,太子赵宣等人都在,众人当堂议事,翘首以盼着两位翰林学士。
  过得片刻,文泛之与张君二人进殿。
  文泛之左右投缘,两尊神像下面都投了拜帖,于朝事上也不过打哈哈,只待平稳过渡。张君自来是个倔性,一心为主,两尊神俱惹了个遍,到如今仍还不开窍,无论盯上了那一位,仗着皇帝的信任便是穷追猛打。
  他怀中抱着一沓奏折,轻放于赵荡案侧,先叫了声先生,随即道:“殿下勿怪,这是皇上旨意。皇上着微臣来问一声,南部诸州之乱,他已命您调开封大营与西京大营前往地方增援平乱,为何仍还有奏折如纸片飞来,俱是各州奏来急报,请求朝廷派兵支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荡站起来,虽手翻出一本奏折略看了几页,和气无比的展开太子赵宣去看:“如今这帮地方父母官们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不止援兵,两座大营这些日子连伙食都减了两数,凑出军粮全部拨到了南部诸州,就是为要平民乱。
  孤不食肉久矣,瑞王府并无女眷,几个老宦官也叫孤赶着纺织不缀,连口粮都省下来送了出去,他们还要奏报,而皇上只听地方的,又不肯多听咱们一言两言。
  钦泽你说怎么办?”
  太子一系诸人早知赵荡未发兵一分一毫,不过莞尔,要看他的笑话。
  张君叫赵荡笑吟吟盯着,红色公服衬着清瘦的白肤,本分的不能再本分的脸色,一双眸子亦盯紧了赵荡:“以学生来看,先生自然是派兵出剿的好。外夷相扰,我们只须边关将士守住国门。但内乱真正起来,江山不稳,才更可怕。”
  宰相姜顺起身附合道:“瑞王殿下执掌两座大营,地方无兵,南部因无战事而无常驻之兵,此时再不调京营,只怕果真要生大乱。”
  赵荡紧盯着张君,他门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虚伪起来连先生都要掉饭碗。他是早就揣准了皇上无移储之心,所以投到了太子门下,却又比文泛之这个两面派更高明,明踩暗捧,竭力要扶太子上位。
  偏偏在皇帝眼中,他还是满朝文武之中唯一忠于自己的纯臣。
  赵荡在政事堂的大殿中缓踱着步子,走到窗前,三月的春光自古檀木莲纹窗扇中透进来,照在他分外立体的五官上,他缓闭上眼,忽而沉声叫道:“齐森,进来!”
  齐森应声而入,在赵荡身侧垂首而立。
  “摘了两座大营的军令牌,交给张承旨,叫他还给皇上,两座大营,孤不管了!”不知真怒还是假怒,总之赵荡是发怒了。
  赵宣最怕朝堂上有争执,起身走过来劝道:“大哥这又是何必?父皇他身体不好,便是偶有怨言,咱们也该……”
  他声音还未落,忽而一个内侍连滚带爬扑进来,叫道:“大事不好,皇上他……他晕过去了。”
  正是争储的关键时候,赵宣与姜顺等人转身就往外走,一众人浩浩荡荡皇帝寝宫而去。赵荡却仍在窗前立着,回头见张君未走,迎上去问道:“如玉最近过的如何?”
  张君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忽而游丝一念想到承爵一事,再联系今天端妃请皇帝出门赏樱,随即便意识到,也许如玉入宫了,并且皇上见到如玉了,或者恰是因为此,身体渐好的归元帝才会猛然晕过去。
  他意欲拨腿而跑,随即又镇定下来。既皇帝都晕过去了,想必如玉无事。
  赵荡不言,过得许久冷嗤一声,转身而去。年青人而已,最是沉不住气,自以为自己调换了参茶碗,他便找不到别的门路下手,孰不知杀器便在他张君手中,之所以他迟迟不肯用,也仍还是为了保如玉一个安生。
  *
  在殿外跪到下午皇帝仍还不醒,两个皇子,翰林学士,文武大臣跪了满庭,直到傍晚,宰相姜顺率群臣散去,张君也跟着出宫,准备回永国府去。
  出宫门走不得多远,他便见那王婆与秋迎两个在路边站着,马车帘子轻垂,显然如玉一直在宫外等他。
  张君略站了片刻,唤过那王婆,递给她一块腰牌道:“烦请去趟瑞王府,将此物交予瑞王殿下。”
  王婆见是块白玉螭虎佩,又是他随身所佩,作了近两年的奸细,这时才恍悟自己早叫张君与如玉二人看穿,握着那玉佩拜得一拜,转身走了。
  如玉本是撩帘瞧着,见张君上了马车,问道:“人言君子如故,玉不去身,你将佩玉交给这王婆,要她送给赵荡,可是宫中起了变化?难道皇上已经大行了?”
  张君摇头,却又补了一句:“不过大约差不多了。”
  大乱将临,于朝事上,他向来平和,也唯有永国府的琐碎家事,才能惹得他一再暴躁。
  马车晃晃悠悠,王婆走了,也不定车夫与秋迎是否可靠,夫妻不到床上,是无法推心置腹的。
  张君忽而伸手,将如玉一侧的车帘轻轻打起,早春日暖,夕阳洒照进来,洒在她脸上。
  他不过闲散而坐,一手垂于膝头,一手搭在唇上,眉舒目深,情温而暖,看得许久赞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如玉低声道:“防不胜防,和悦带着我去晏春阁,央求着要叫我唱歌给她听。我明知是陷,却掉了进去。
  张君不欲在外言私,点了点头算是知晓,问道:“晏春阁的樱花好看否?”
  如玉道:“漫天红云,美不胜收。”
  “我也是听说。当初妤妃嫁到之后遥思故国,一直郁郁不乐。圣上亦是轴性,自认中原美景何处不比塞上,于是便移百年大樱木入晏春阁,欲以中原之艳,而胜塞上风情。
  无论妤妃喜欢与否,那是圣上一生之中唯一骄奢过的一回。六宫之中,俱皆俭仆,唯晏春阁姝胜人间,只为妤妃一人,但她去的早,也许并未见过几回樱花盛开。”
  如玉道:“虽不过两面之缘,但所见所闻,皇帝果真明君圣主。”
  张君淡淡道:“便是几位皇子,也不容小觑。”
  他两只丹漆似的眸子,仍还端详着如玉。实际上他并无大哥张震那样的野心,若不为赵荡对于如玉的志在必得,他只须翰林书画院的一份闲差,领些薄俸,等将来分了家,养几个孩子,与如玉一起守着个小家过日子就足矣。
  他会劈柴,会生火做饭,愿意包揽所有的家务,如果有儿子,会将自己所会的一切都教给儿子,如果有女儿,会比爱小囡囡还爱千倍万倍。他的太多过往,太多面她都不知道,他想要叫她知道自己那与如今所表现的,不一样的一面,可他总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赵荡瞅准了他的小如玉,誓要拿她做个筹码来舞风弄云,从吊赵钰开始,逼她上云台跳舞,到如今诱归元帝犯病,一次又一次,不停挑战他的底线。
  如玉每每叫他看羞,鬼使神差问道:“今夜可能在府中宿得一休?”
  张君一撩便燃,低声问道:“好了?”
  如玉两颊泛羞,小腹也暗浮着隐隐痒意,低声道:“莫如回府咱再试试?”
  她一只小手摸了过来,握住他置于膝上那只手,轻轻荡着,顺势躺入他怀中。赵荡一而再再而三利用她,如今应当已经到了争储最关键的时候,张君必然要保太子,但他绝不是忠诚于太子,而不过是因为太子更软弱,更容易操控而已。
  他在尝试着一步一步变的强大,她依附于他,想要借他躲过赵荡那双无形中操控着她的双手。若论她这一年多来的那身体上的晦疾,其实她对于周昭的那些膈意已经散去,对于张君被周昭折磨的可怜也看在眼中,她忘不了的是被赵荡那一夜压在永国府正门外墙壁上的羞侮,他灼气曾烫过的每一寸皮肤,从此都带着那叫人极度厌恶的记忆。
  她的心能说服自己接受张君,但身体不愿意接受任何一个男人。
  *
  难得二人一起吃饭,张君并不怎么吃,取湿帕子擦过手,便一直盯着如玉。
  如玉总叫他看羞,摸着自己的脸问道:“难道我脸上有东西?”
  张君唇角噙着丝笑意,点头道:“嗯,唇角沾着丝菜叶,待我替你揩了它。”
  他细白的手伸过来,在如玉唇角轻轻揩着,看她红唇微张,一丝口水几欲流出,一息之间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入内室关了房门,将如玉压到了床上。
  自打那夜在府外晃荡,赵荡羞辱过那一回之后,便是张君挨及,如玉也寻不到欢意,反而但凡他挨近自己,混身肌肤都紧绷而又麻木,痛苦无比。
  张君自然也意识到如玉的不喜,这又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他闷头在她颈间嗅得许久,低声道:“姜璃珠当初之所以嫁我父亲,是因为太子欲争储而手中无兵,所以以你作价,欲从花剌换得十万精兵入历,协助太子对抗赵荡在京外的两座大营。
  我父亲是武夫,深知国门之重,这些日子来虽一再笼络着姜璃珠,但迟迟未松口此事。今夜我得去羞辱姜璃珠一回,好叫父亲痛下决心,命令隔壁府虎哥打开国门,放花剌兵入历。
  此事你知道就好,若一会儿隔壁吵起来,尽量不要过来。”
  “为何?”如玉问道。
  张君道:“因为花剌带兵入历的大将军狼啃儿,恰就是我大哥张震。这也是如今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唯一的办法,你得帮我。”
  如玉不期那从未谋面过的大哥张震在大历身死之后,竟是混到花剌军中做了大将军。张君仍还埋头在她颈间,低声道:“他在花剌娶了公主,就算将来有一天再回大历,也会带着公主,因为花剌公主,才会有那十万兵,花剌公主安九月是个有名的暴躁性子,所以大嫂那里也要抓紧把她嫁出去,否则,等到大哥回来,还有她的苦吃。”
  一年半的时间,能从默默无闻做到大将军,如玉正想问缘由,听张君一解释,才知他是尚了公主,并凭此而一步登天。
  男人有更辽阔的疆域与战场,而周昭才生下孩子便听闻丈夫战死沙场的噩耗,原来至少如玉觉得她还能熬到张震再度归来,此番再听他又尚了公主,就算将来果真大业得定,能够坐到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上去,周昭也不可能争过公主,坐上一国之母的位置,那她的苦守还有何意义?
  张君此时请她们周府的伯母们过来说嫁,其实反而是为了她好。
  如玉缩窝于张君怀中,再看他这个人,自她嫁过来,尊敬她,给她自由,无论房里房外,没有多看过别的女人那怕一眼。
  她叹了一息道:“若你想要,咱们再试一回?”
  张君翻身坐了起来,一把将如玉拉起,替她理了理头发,一笑道:“皇上随时会醒,我得去慎德堂了,你好好歇着,仙姑难求,大约是我的诚心还不够的缘故。”
  如玉急匆匆的挽住他的手道:“这件事儿你不必管了,你自往宫里去,说服父亲的事情由我来就好。”
  儿子们瞒着老父亲要干一件改天换地的大事,老父亲忙着应付小娇妻而茫然不知,如玉为已打算,也得让张登把国门放开,放花剌兵入历,辅太子登位。
  *
  她一人时并不多掌灯,见张登进了院子才将四处的灯点起来。
  头一回孤身一人进儿媳妇的院子,张登莫名有些局促:“论理,这个时辰了,我不该进儿媳妇的院子。但不知你是要说什么?。”
  如玉敛了一礼道:“因钦泽说皇上眼看大行,媳妇想问问父亲的打算。”
  张登站了起来,走到门上看了一圈,见竹外轩一个婆子两个丫头都十分乖巧的退在大门上那门房中,虽能瞧得见这屋子以及屋子里的两个人,却绝对听不到他说话,遂低声说道:“如今谁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是赵宣还是赵荡登位,西京与开封两座大营皆在赵荡执掌之中,他拼着南部诸州民乱四起也不肯平乱,恰就是要用这两座大营来助自己登位。
  你是我的儿媳妇,如今永国府之中,也是赵荡唯一所图。钦泽性孤指望不得,你收拾些细软,若果真到时候赵荡登极,我送你们出城,寻个地方躲起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显然,做为一个敬忠职守的老将,就算儿子辱了他最疼爱的新妇,就算姜璃珠一次次诱惑相逼,张登依然不肯放开国门叫花剌兵入历,非但如此,还做好了赵荡登极之后,拼尽自己一身之力,送她和张君出京的打算。
  “你母亲活着时与我怄气,生生耽误了三个儿子。我负钦泽最多,也亏欠他最多。如今能给他的补偿也只有这个,你收好细软,夜里睡警醒些。”张登说罢,转身欲走。
  如玉上前一步道:“父亲,您有四十年马鞍从军的经验,若果真唯有花剌兵可阻赵荡登极,为何您不试一试了?”
  张登随即皱眉:“如玉,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管好自己即可。”
  如玉又赶上两步道:“打仗是您的专长,那十万花剌兵,怎样放进来的,您就可以怎样将他们打出去,到那时,太子就算登极,还不得不仰仗于您。而您又是功臣,又还能保得咱们永国一府,至于放花剌兵入历一事,也是太子的主张,谁人又能怪到您身上?”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说的大约就是他了。娶得个心不爱自己的小娇妻回来,张登也知事情并没有姜璃珠说的那样简单,也许她爱张君而不得才转而要嫁给他。但那又如何,引狼入室的是太子赵宣,到时候花剌人不肯走要闹内乱,平定战乱恰是他的所长。
  姜璃珠不过小丫头而已,待他功高摄主,就算她心中无他,不也得虚以尾蛇,继续温柔下去?
  一步一步,雄才涛略的帝王和多少战死沙场的武将们砌筑起来的,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正在一步步瓦解,每个人都从那道无形的长城上拿走了一块砖,可论究起来,也没有谁的罪过比谁更大。
  他也不过为求自保而已。
  *
  过得半个多时辰,及待东宫信使飞马而出,张君于宫中也知道了讯息。
  归元帝不过醒了片刻,随即又昏睡了过去,皇子与诸大臣们不敢再走,皆于殿外跪守。
  直到次日清晨,归元帝才再度醒来。他于梦中不知神游何趣,与妤妃所说过的话,比在一起五年总共说过的还要多。醒时榻边唯有端妃握着他的手,归元帝回握了握道:“把老大叫进来,朕要与他说会儿话。”
  端妃一个眼色,未几,赵荡一身寒露进了殿,在榻外不远处行过大礼,静跪着。
  归元帝示意余人皆退下,示意赵荡扶自己坐起来,仰靠在软枕上,口中还是沉睡了一夜的秽气。他道:“朕少年即位,你母亲,是朕第一个女人。直到有你之后,为平臣工口舌,朕才成大婚之礼。朕确实有过承诺,要传位于你,或者因此,你便生了不该生的心。”
  赵荡三十岁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一样,摇头道:“父皇,太子早立,儿臣委实没有那份心思,还请父皇明查。”
  没有?
  却任凭南部诸州大乱而不肯发兵一丝一毫去凭,立等老子升天。
  身生为父母,无论儿女长成怎样,无论他们犯了什么样的错,总是要以检讨自己为重。归元帝又道:“昨夜于这榻上,朕思前想后,想了许多。或者是朕有些地方失了检点,叫你以为朕在暗示你,朕有改储之意?”
  赵荡几乎嚎啕起来:“儿子委实没有,还请父皇明查!”
  归元帝见端妃递了青盐水过来,含在口中闭眼养了片刻神,涮过口之后问赵荡:“你可知为何朕会赐你荡这个字为名?”
  赵荡确实不知,比起两个弟弟来,自己的大名,实在太过随意了些。有一段日子,他猜测或者这名字是母亲同罗妤起的,彼时黄头花剌占贺兰山,天地苍茫而荡,也许她爱这个汉字,于是给自己起名叫荡。
  “昔日赢驷为儿起名叫荡,志在能从他手中荡平六国,一统天下。朕予你,也曾寄予如此厚望。”
  这下,赵荡不哭了。作为一个自幼丧母的孩子,背负一半蛮夷血统的孩子,他的命运,跟大时代的兴衰紧密相连。荡平六国,一统天下,如今在这片苍穹之下,可不正好有六国,需要他去荡平么?
  归元帝昨日吐血之后,着实沉睡了一整日,此时精神尚好,言谆而诚:“你掌管着上两座大营,南部诸州之乱,不能糊弄了事,必须得扎扎实实去平。”
  赵荡双手按地,头深磕于锦毯上,亦是虔心而诚:“儿臣这就发兵,力保平乱!”
  待赵荡恭退,张君被传进来时,归元帝已经简单沐洗更换过衣服。他先问道:“两座大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张君实言道:“瑞王并未曾发得一兵一卒,救济之粮倒是运过不少,可惜山匪横行船盗猖狂,灾粮运到一半,就被那些强盗给瓜分了,实难运到灾民手中。”
  归元帝本在闭目养神,忽而睁开双眼,两目已是精熠:“朕一生多依仗你父亲,如今朕还要依仗于你,两座大营,你有几成把握拿下?”
  张君道:“没有把握!”
  沉默半晌,他又道:“但臣有一条命,拼上这条命,敢保两座大营不乱。”
  归元帝点了点头,召来宣召使道:“传朕旨意,特命张君为钦使,微服往南部诸州查灾民暴/乱之事,派十名大内顶尖高手为其亲随,沿途保护钦使安全。”
  宣召使领命而去,张君行过大礼,也退了出来。
  到此,归元帝终于坦露了自己的心迹,他是准备要把皇位传给虽说太过温和,但总算还肯听自己话的太子赵宣了。
  *
  一路快马回府,天才不过大亮。如今还是早春,张君脱了罩在外的官服,仍还穿着那袭青衫,一路自夕回廊上进了竹外轩,鸟语花香翠竹森森,他才进院门便听得屋中如玉在哼着什么曲子。
  秋迎正在拿着鸡毛掸子掸窗,回头见是那脾气古怪的二少爷,还是寻常的青衫,官帽抱在怀中,头上唯戴一只白玉螭虎簪,两颊淡淡一层胡茬,进得门来,在矮矮的单扇朱漆门上站得片刻,神色好了许多,唇角略略往上翘着,漫步而来。秋迎旋即抱着掸子躲进了后院。
  张君站在廊下听得许久,才分辩出来,她仍还是在唱那首《定西番》,只不过唱的不是雁来人不来,她已唱到了: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张君抬头望了望天,确是早春,却无细雨,天光流清旷宇无云,是个艳阳高照的大好天气。推门进了屋子,如玉并不在寻常置画案的位置。
  自打立春之后,床帐换成了彩绣樱桃果子的联珠帐,清供是一盆细草,生的齐而蔚然,凑近了张君才能识得竟是圆圆一瓮麦苗,鹅黄底描金漆的浅瓮,内里白胎,衬着深绿色蔚蔚然的麦苗,蓬然勃勃的生机。
  她似乎很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当初在陈家村时,他眼看着她将一盆蒜秧成了苔子,在他带她走的那一夜被打翻在地。
  揭起盖画的丝帕,下面所绘仍是肖像,是小丫丫屈膝在处六角窗下逗猫。
  张君丢了那丝帕,听得侧室中水声清亮,她又重复唱了起那首《定西番》。到了雁来人不来那句,张君已在翻她床头的书,是本前朝杂书,书签夹在《虬髯客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卧室中没有一丝属于他的痕迹。张君沮丧不忆,掀开墙角双扇开的榆木大柜,里面也叠的整整齐齐俱是她的衣服。上下扫得许久,张君连自己一件衣服都未找着,才算彻底承认,他被如玉从整个生活中清理了出去,非但如此,显然她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并且还生活的非常舒适坦然。
  张君在那柜子前直楞楞的站着,站得许久,忽而便听侧室中如玉喊道:“丫丫!”
  丫丫本在收拾书房,应了一声便冲了进来,便见张君瘦高高的个子在侧室门上站着,他给个眼色示意她应之。丫丫便应道:“奴婢在了,少奶奶有何事?”
  如玉本是插着门沐浴的,自己起身开了门鞘,转身仍屈膝跪坐到了浴缶中,扬着脖子道:“替我冲发!”
  张君屏息进门,轻轻将侧室门关上,便见如玉仰舒着脖子,两手拢发,双眼仍还闭着。跪坐,仰颈,氤氲热气中仿似芙蓉出水。张君也不言语,见缶侧盆子是接好的,撩起袍帘卷到带中,屈膝半跪了舀水来替她细细浇着,她便顺着水流轻揉起头发来。
  “明儿便要往那化人亭去接母亲,你可去隔壁问过,老三去是不去?”张君刻意屏息,如玉犹还不知是他,以为进来的是丫丫,边揉边问。
  张登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将区氏的遗骸送到化人亭去火化,如玉和蔡香晚欲要去接那骨灰回来,这是问丫丫,要叫张诚也跟着一起去。
  母死也就罢了,还叫父亲弄到化人亭去化成灰烬,张君总算装不下去,鼻息略重,丢掉手中那瓢,掰过如玉的脸便吻了下去。及待他气息一重,她便睁开了眼睛,一头湿发伏入他怀中,任他细细的吻着。
  张君吻得许久,箍腰将如玉自水中捞起,放她坐在案头,埋头在她颈间深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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