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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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珚毕竟不可能在寝殿外头无止境地跪下去,有了圣人为自己的好外甥婉言辩解,他很快就回了燕楼,继续学业。——虽然就生活在内东门小殿不远处的内宫里,但在这后宫之中,除非是给他上课的翰林先生,甘冒奇险地传递什么信息给他,否则对于外界的风风雨雨,陈珚能知道的其实不多。
  正所谓宫深似海,陈珚在深宫里到底是被狠狠训斥,还是压根就没受到什么惩罚,除了宫中人以外,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说福宁殿里的消息,还能外传一些,这深宫后院里的事情,外臣却的确是无由得知了。即使是福王府的耳目,所能打听到的,也只是另一方当事人的行动:主簿祝明、差头季二十二因冲撞宋先生家人,被陈珚呵斥,而后畏罪自尽的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东京城里外。懂得些事情的人,自然也该知道斟酌如今朝廷的局势:本来,大理寺卿安朗德行威望均不足以服众,此番兴大狱,就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没想到现在反而惹上了不该惹的硬点子,一个弄不好,也许就要黯淡收场了。
  就是安朗自己也没有逃避的意思,国朝的朱紫高官,在官家跟前可从来没有软过骨头,第二日他便上了请罪、自辩的奏章,又连上数道奏章,以多病乞骸骨——其实大臣之间的争斗,无非也就这些招数,如果是大臣对大臣的话,现在安朗就该指使他手下的官员出面弹劾陈珚了。奈何陈珚身为受宠宗亲,是不可能被弹倒的,他也只能通过暂时停办案子、上表乞归、请求出外等手段,来逼迫官家对于之前的事件明确表态。
  “不论如何,这件事现在已经是闹得大了。”福王妃仔仔细细地和宋竹解释,“你也不必担心,对于这样来年有极大可能翻案的案子,不论是关押在哪里,衙役都绝对不敢为难宜阳先生、宁叔先生的,即使给安朗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刑讯逼供。——这要是一上了刑,不是屈打成招,也是屈打成招了。就是在牢房里宽宽敞敞、舒舒服服地住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眼看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没准诏狱里还更凉快呢……此事不论官家倾向于谁,都必然是即将轰传天下,令尊、令叔的冤情,天下人都会知晓,名声反而能更上一个台阶。三娘就放心吧,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到家里人上京了,再做计较。”
  宋竹其实只需要知道朝中现在的变化,其余的利害关系,她自己其实也能分析出来。福王妃虽然是好心,但她和宋家毫无交情,也没见过宋先生,因此这话说出来难免有些不痛不痒,宋竹便不是很乐意和她诉说自己的心情,闻言,只是起身郑重谢过了福王妃的照拂,口中道,“因师兄好心,给府上添麻烦了。”
  福王妃连忙扶住了她,含笑将她看了几眼——虽然心烦意乱,但宋竹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欣赏和喜爱,“今番之事,现在定然是传到西京了,想来十数日后,家中应该有人要来京城了吧?若是无处落脚,且先来我们府上就是了,家里的住房总还算是宽敞的,你还有什么心事,也只管和我说,绝不要客气。咱们就和一家人一般的,七哥拿你当亲妹子,我虽然有两个女儿——但和你比起来,也真是想要多认一个义女。虽说因官家的关系,没能行礼,但在我心里,只把你当义女看待。”
  其实说来,两人并不算多熟悉,但福王妃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挚,宋竹听了也不能不动容,她又起身郑重给福王妃行了大礼,“三娘无用,竟不知该如何报答大王、王妃的恩情。”
  现在既然已经是寄人篱下的局面,王妃又是如此表态,宋竹便不曾客气,思忖了一番,便是把自己的思虑说了出来。“家里兄长,都有差事在身,不能擅离职守,想来只会差人回京探听消息,只有三哥还没就任,可能会上京来,他本来就在京中有差事,自然无法阻挡,可还请王妃为我送几封信,让大姐、二姐以及四叔他们不必进京,还有书院的师兄们,也让他们在宜阳静待时机,不必上京裹乱。”
  王妃哦了一声,眼里不知闪过了什么,但宋竹留神去看时,却又没发现什么不对。“怎么有如此的念头?”
  “现在王师兄在关西作战,手握重兵,本就容易惹来猜疑。再者南党显然想把谋反的罪名往他头上罗织,”宋竹对此事也是斟酌了许久,这是她第一个独立做出的决定,其实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只是几番推演,这都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即使再忐忑,现在说出口了,也只能尽量维持自信,免得反而让福王妃对她也失去信心。“如王妃所说,我爹在牢中,应该是出不了什么岔子,在朝中的争斗有个结果,官家能下定决心以前,也不会被放出来。既然如此,众位师兄到京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是给王师兄添乱、找麻烦。若是在试图营救爹爹的过程中惹出什么事来,岂不是陷七殿下和王师兄于两难的地步?若是救,自己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可若是不救,心里又过意不去。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大家都在宜阳等候结果,若是……若是实在爹爹有了什么不测,判了什么刑罚,那时再出头也不迟。”
  见王妃只是听着,神色看不出喜怒,宋竹又解释道,“至于大姐、二姐和四叔、母亲他们,不令上京,却是因为要照顾到师兄们的情绪,自来书生都是满腔热血、勇于任事。若是我娘和四叔上京意欲营救爹爹,只怕师兄们也不欲落于人后,上京的心思会更加强烈。这又是何必呢?横竖他们来京以后,除了打点狱卒,照料爹爹起居以外,也做不得什么。——这可是谋反的大罪,找谁帮忙,不是给人惹麻烦?知道你来了,倒是让人管不管呢?倒不如不来,亲朋好友间还能留些情面。”
  按宋学家教,这些心思,她自己明白即可,其实也不该说出口的,只是宋竹现在身边连个能走远路的仆人都没有,把养娘都留在王府,以便和家中人联系,王妃又以她义母自居,若是她不以为然,这几封信大有可能就送不出去,因此宋竹还是解释得十分仔细。王妃听着,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方才和声道,“很好,你能自己想通,那便再好也不过了。天下人都说你蕙质兰心,我看这话不假——我也是见过你大姐的人,依我看,你固然比她要好看许多,就是论这玲珑心思,也未必就差她多少了。”
  宋竹此时满心想的都是父亲的安危,即使得了王妃的夸奖,也毫无高兴之情,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王妃抚了抚她的脸颊,忽而把她拥入怀里,抱了一抱,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此事定能平安解决的。”
  她的动作、话语,都似乎是发自至诚,宋竹心底涌上暖意,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对将来又充满了希望,心情已是不再如前几日一般低沉了。
  在王妃的帮助下,她很快就斟酌着写好了给家里人的信件,由福王府这里遣人去送信,王妃又和她提了许多家里遣人去打点狱卒,为宋先生准备饭食的事,还让宋竹写了一些宋先生爱吃的菜,每日变着法子给他做。被她这么安排得,宋先生倒不像是个身负谋反嫌疑的要犯,就和离家去游山玩水一般。
  虽然这些安排,多少都缓解了宋竹的紧张,但随着二叔到京被解入牢狱的消息传来,宋竹的心情,依然十分低沉。她每日里只在小院里起居,除了偶尔和乳娘见上一面以外,几乎足不出户,即使是中元佳节,也没有从院子中走出一步,更是不曾有过节的打算。每日里清粥小菜,饮食极为简单,不敢说是为父亲、叔父祈福——这不是儒门的做派,只说是因为长辈正在受苦,自己出于孝道,也不敢吃饱喝足。
  这样外因、内因一起作用,不过是十多日,她已经显著地清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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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陈珚也没在宫中待满一个月,才过了十多天,就已经动了出宫的心思。正好姜相公这几日一直告病不来上朝,自然也没来上课,陈珚就琢磨着,想要到他府上去探病。
  他把这事和圣人一说,圣人倒也十分赞同,自然也就为他和官家说了。官家听了,只是笑着哼了一声,“你这小子,倒是尊师重道。”
  ——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陈珚把这话听在耳中,心里倒是一宽,知道姨丈准许他进一步有所行动,这一天上课时,便和几位翰林先生都说了,明日自己要去姜相公府上探病,不能来上学。
  也不管这些翰林先生,回去以后会怎么和自己的亲近友人议论,陈珚下了课以后便迳自出宫,赶在天色黑下来以前回了王府,先去给父亲行了礼,又进内室伺候着母亲说了好一会话,和她一起吃了晚饭,又逗留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留不下去了,因总未见宋竹过来,便问道,“三娘这几日,在府里住得还成吧?”
  福王妃看了儿子一会,摇了摇头,叹道,“这是个聪颖的姑娘,又不是憨傻痴儿,你说她现在如何能够安心?只是事已至此,就是你去安慰她,只怕她也听不进去——我也不许你去看她,知道了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毫无商量余地,陈珚几乎是本能地点头应了下来。福王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挥手道,“去吧!回去自己屋里,好生呆着。”
  随着她这一句话,陈珚身边就来了两名侍女,摆明是要监视陈珚回自己院子里去。陈珚虽然一贯畏惧母亲,但此时心里不禁也是有气,暗想道,“你这是在防贼么?本来只是问问,被您这一说,我今晚还非得见到三娘不可呢。”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因为母亲这句话,才兴起了去见粤娘的心思。总之面上只做寻常,退回自己在外院的居处后,随口就把那两名侍女给遣回福王妃那里。眼看夜色渐深,便要了水来洗漱,又早早把灯给吹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了去时,方才披衣而起,静悄悄从自己屋里绕了出去,往宋竹所住的小别院潜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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