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五十一 论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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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要虚言客套了。”黄道周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他板着脸,也不坐下,站在一从竹林前说道:“消息是王开美从兵部的提塘官那里听到的,千真万确。东江,辽西,登莱,都有消息传来。八月二十日老奴身死是确定的,开美也问过兵部,东江也确实派了兵去偷袭汤池,后来被建虏掩杀不少,损失极为惨重……”
  “我还是不相信是东江镇所为。”卢象升第一个开口道:“听到这消息确实令人相当的振奋和高兴,老奴杀我汉人无数,今终遭报,令人感觉天道不虚。然而,究竟是不是东江派兵突袭,杀伤老奴,尚且要真的存疑。东江塘报多半不实,而且据我所知,东江镇兵虽然与建虏有极大仇恨,但与虏骑交战时吃亏的多,打赢的极少。就在数月之前,东江连建虏的小寨子都攻不下来。汤池驻地定然有极多精兵,我绝不相信东江能突袭的进去。”
  “这事也是有些蹊跷。”史可法与卢象升其实早就相识,但他没有刻意提到这一点,两人用眼神打了个招呼而已。此时史可法顺口就接上,说道:“以毛帅的风格,真的是他派的人马立的功,将领,兵员数量,路线,杀伤多少,定然在塘报里就提出来了。现在给学生的看法就是毛帅也是听说了这事,正好有东江兵在清河一带骚扰,顺手就把这功劳安自己头上去了……”
  如果毛文龙在这里,想必也会避不可免的脸红。
  眼前这些书生说是书生,其实也是大明文官体系里最聪明的一群人。
  最关键的就是全部是袁可立的门生,袁可立在登莱和毛文龙打交道的经过,包括毛文龙的一些黑历史,别人不知道,眼前这群人可是知之甚详。
  史可法的一席话,算是把毛文龙的性格和做事的手法分析的鞭辟入里,也不知道后来在这人主持南明军政大局时,怎么会有那般失常的表现。
  一般来说,青年成名者不光是能读死书就成名的,必有其过人之处。待人接物,对事务的分析和反应,还有判断,都可以看的出来这个人的水准如何。史可法成名很早,在崇祯手里也展现出了不错的能力,在他负责在南京区划南直隶防御之后,凤阳到南京和九江一带形成了稳固的防御圈,农民军不管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一直没有机会染指江南,算是真正的给大明续了命。
  崇祯还派过驸马到江南一带考察过史可法,都是对史可法的军政能力和操守交口称颂。
  要知道南京在大明一向被称为南都,是文教军政的另一个中心,有朝廷的整套班子和大量驻军,还有一些旧的勋贵人家也在南京,史可法能在南京立稳脚根,并且在崇祯末期北方危机重重的时候经略南直隶,等于是替大明朝廷经营了一个退步,他的工作做的很好,很受崇祯和朝中大员的肯定。如果在李自成逼近京师前后,由于河南和山东被隔绝,崇祯可以从天津下海南下直抵南京,若是那样的话,完好的能提供大量财赋,又甩掉北方包袱之后的南明,整个历史的走向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我们来谈一下大变之后的趋势走向。”黄道周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史可法,又对众人道:“此番老奴被杀,诚属可喜可贺之事。然则,凡事不预则废,下一步对建虏,辽西,东江,登莱,将如何着手为好呢?”
  “东江确实要加强。”卢象升道:“不管是否由东江偷袭杀掉老奴,但这两年来东江攻势相当明显,相对辽西按兵不出,确实毛帅要强出许多。”
  文孟震皱眉道:“朝廷钱粮不足,已经难以为继。”
  卢象升道:“东江到现在为止领饷银六十余万,此前是内帑银,后来核定名额兵员,开始由兵部正式发饷。且从登莱,天津各处都有运粮和军械至岛上,愚意以为,一年多给东江几百领甲,二十万石粮,二十万两银,东江的战力会上去一大块。朝廷再难,东江已经成了最要紧的军镇,这点钱粮还是要拨付的。”
  这一番话倒是人人赞同,东江确实是在这两年证明了自己还是有能力的。在袁可立在时,恢复旅顺是登莱和天津水师加东江合力,后来袁可立调走,各方协调失灵,东江也没有什么象样的战绩可言,到天启六年这一年东江大举出兵,不管战绩怎样,还有杀掉努尔哈赤是不是真的,最少能证明东江有相当强的进取心,这一点对现在的明军来说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看辽西,再看看东江,真的是差距太明显了。
  一边是丢几百万两一年,一边虽然开始给饷,相对辽西的饷额却差的太远了。
  黄道周断然道:“我等要上疏奏陈!”
  在场的人心里其实都并不平静,为祸多年,屠杀百万汉民的老奴终于被杀,不管是不是东江做的,横死暴毙这个结果是相当肯定的。花甲近古稀老人,如果不是老奴这样的屠夫,谁忍心乐见其死于刀下?而对老奴这样的屠夫,在场的人均是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方能解恨。这个消息给所有人带来了冲击,使他们思索,但这些官员的眉宇间也是忍不住有明显的欢喜之色。
  这时外间已经传来隐隐的烟花爆竹声响,还有人们止不住的欢呼声,接着众人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大兴县衙的人前来传话,今晚各家各户如果有烟花爆竹的,尽可随意来放。
  眼前如此欢腾的场面,黄道周也起了兴,笑道:“叫人将家里储的爆竹都取出来,全都放了,放他个痛快才好。”
  听到这话,黄府下人自是忙不迭的跑去找,大户人家总会有一些存货,这也是县里来请诸大户放烟花爆竹的用意所在,要是百姓家,不到年节谁在家里储这个东西,都是到了年关才凑几个钱去买。
  俟爆竹声一响,四周的各家各户也纷纷在放炮,还有放烟花的,烟火腾空而起,将天亮点染的甚是漂亮。
  论烟花技术明末已经相当成熟,最少诸如神机箭的火器就能看的出来,能造神机箭,喷薄向天空的烟花当然也是不在话下。
  主要还是烟花的制造技术相对成熟,火药利用的也是极佳了。
  众人均眯着眼看了一会,待动静稍小一些,隐隐又听到欢呼声中夹杂着人的哭号声。
  文安之叹道:“京师颇多辽东逃民,思念起亲人不免嚎哭。”
  王继廉突发感慨道:“若不将东虏歼灭,使辽民返回辽东,朝廷还是对不起他们!”
  “这话说的很是。”黄道周赞赏道:“近道了。”
  卢象升此时说道:“弟就要去阳和赴任,最后有些话还是直说了吧。”
  众人都看向他,卢象升对黄道周道:“幼玄兄的奏疏,不上为佳。”
  黄道周道:“此是为何?”
  “朝廷给东江加钱粮怕是必然之事,无需上奏,此其一。其二,自然会有人上疏,而且人数不会少。其三,文龙是真桀骜不驯,野心勃勃之辈。若真的东江如辽西那样一年三百万的钱粮,文龙必会有自立之志!”
  “诛心了吧?”黄道周道:“文龙孤悬海外,向来与虏势不两立。东江镇人员虽多,多半是在铁山义州勉强安身的逃民,此基业能自立否?”
  “退可席卷朝鲜,进可袭扰登莱,怎么能说没有进取之基?”
  黄道周眉头大皱,还要反驳,卢象升按了按手,平静的道:“论迹不论心,我们只谈毛帅攻讦袁老师的事,那几个出头的御史,岂非东江买通?那陈、良策之事,是不是属实?还有其帐下旗牌官,带着几十万军饷逃走,有这般荒唐事否?文龙向来说登莱文臣与他这个武将过不去,可是他自身也是毛病太多。这样的人,称其一声桀骜不过份吧?当然,东江悬于建虏身后,钱粮是一定会给,皇上这几年一则是允许东江自行做些买卖,其余各镇都不允的,这是特例。二来连续多次发给内帑,也是皇上深明东江要紧之处。待东江开镇之后和各方扯皮,皇上对东江的支持反而少了,其中的关键之处相当微妙,也是皇上的帝王心术所在。”
  如果卢象升说别的事,黄道周一定会痛加反驳。
  但一提起袁可立被弹劾排挤的事,在场的人便是俱都不说话了。
  真是一腔热血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
  想想也确实有道理,毛文龙纠集御史给袁可立使绊子是相当明显的事,就算当时不为人所知,现在也是所有明眼人都看在眼里的事情。
  还有对陈、良策的事,军饷被贪污的事,也怪不得不少文官看东江和毛文龙不顺眼。
  至于那些荒唐的塘报,乱七八糟不可叫人相信的战绩,所以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总有人要把毛文龙打造成品性高洁一尘不染孤悬海外的铁胆英雄,其实并无必要。东江敢于进攻是真的,缺乏战绩也是真的,毛文龙胆略过人是真的,在镇江孤身逃跑也是真的,收容辽民几十万人是真的,贪污军饷和坑害山东和天津一带的商人也是真的。
  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单面体,都是复杂的多面体。
  可以善良也可以恶毒,可以真诚也可以虚伪,可以忠诚也可以在内心藏着一颗造反的心。就算时势是怎么发展的。
  毛文龙在卢象升看来就是一个枭雄,被有恩于他的袁可立节制都不耐烦,一心把袁可立拱走,东江渐成独立王国。
  这样的地方,如果甲械兵粮都充足了,毛文龙在一穷二白时都敢主动进攻东虏,又有谁敢保证他不会向大明挥动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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