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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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风大作, 暴雨将至。
  台城上方的夜空, 布满了凝固着的低矮乌云。天空变成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黑暗巨兽, 怒目睥睨, 仿佛随时便要吞噬其下的生灵万物。
  一道刺目的闪电, 突然撕裂乌霾, 从云端劈落, 劈在了皇宫最高的一座金阙台的飞檐翘角之上。
  琉璃碧瓦,轰然倒塌。
  萧永嘉疾步穿行在宫殿廊庑前的一道道朱红大柱之旁,在耳畔自己所发的脚步声中, 跨入了皇帝所在的那间宫室。
  皇帝在又苟延残喘了数日之后,今夜,终于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
  那日东阁朝见过后, 改立储君的上命, 便被裱成了一道看起来至尊至上的圣旨。
  宫使出了建康。
  东阳王夫妇,应已在赶赴建康而来的路上了。
  而萧永嘉, 从那日后, 便出了宫。
  直到今夜, 宫人来传话, 说陛下焦躁不安。宫人在多次猜测过后, 终于猜出了皇帝的所想。
  皇帝想要长公主的陪伴。
  太医、宫人、近臣,都退了出去。
  宫室空旷而暗沉, 萧永嘉站在龙床之前,盯着那个躺着, 半睁半闭着眼, 仿佛在和自己对望着的人,忽然抬手,“啪”的一声,扇了他一个巴掌。
  那张脸被她打得偏到了一边去,脖颈便维持成了一个角度奇怪的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胡!”
  她唤皇帝的小名。
  “你知阿姊为何打你?”
  “并非因你那日在东阁里骗了阿姊!要怪,还是怪阿姊自己疏忽了!阿姊本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姊之所以打你,是恨你无用,害了自己的命不算,临死,还是不肯放过已替你苦苦维持了那么多年朝廷的我的丈夫!”
  “阿姊知你怨他。怨当年你想夺回权力,遭受许陆两家兵压之时,他没有挺身为你保驾。你甚至疑心他亦想篡夺你的位子。你姐夫确实有做不到的。可你怎不想想,这个朝廷,你和父皇、祖皇的位子,我萧家所有的尊贵,本就是他们这些士族扶持起来的。你要他如何为了你,和整个士族决裂?况且,不是阿姊瞧不起你,你这般的皇帝,值得他为你付出如此代价?”
  “你想要做一番大事,阿姊却看不见你有半分配你野心的能力。当年我知你意图,曾极力劝阻,叫你韬光养晦,免得害人害己。萧家人是斗不过他们的。你自然不听我。事败之后,你除了满腹牢骚,耽溺享乐,这些年,还做过何事?朝廷三番五次动乱,连年天灾人祸,何时真正太平过?又哪一回,不是你姐夫替你收拾事情?”
  “阿姊知你委屈,你有无奈,你亦恨,但这就是我南渡皇族的命,先天如此,非是你姐夫害你至此地步。这一回,你不听他的劝,终也害了自己的命。你眼见要去了,就不能放过他吗?为何还要将他困在朝廷这摊烂泥里?”
  “阿胡,你良心何在?”
  萧永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殿宇之外,一道蓝色的闪电,再次劈裂台城上方的夜空。
  皇帝那张布满了死气的面孔,被闪电骤然照亮。
  他不想死,但他知道,他必定是要死了。
  恐惧,懊悔,恨。一切却都已迟了。
  就在临死之前,阿姊对他身后事的安排,让他嗅到了高峤想要抽身离去的一丝味道。
  骨血里的帝王的本能,让他在那日的东阁里,上演了那样的一幕。
  新安王是旁支,且是依附自己而存的。只有立了东阳王,才能绑住高峤,让他继续维持自己这个萧家的天下。
  如此死了,他也不至于愧对萧家的列祖列宗。
  他怨恨高峤,忌惮高峤,临死,却又不得不继续倚仗自己的这个姐夫。
  末了,他信任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
  做皇帝将近二十年,他一直被这个姐夫压制着。
  临死之前,终于将了他一军。
  在东阁,在他临时改变先前的决定,当他和高峤对视,高峤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挫败和无奈,竟令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就的成就之感。
  他是皇帝。而他,只能是自己的臣。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气,伴随着仿佛只出不进的呼吸,不断地离他而去。
  半睁半闭,两只渐渐如同死鱼目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两道眼泪。
  “阿胡!”
  萧永嘉泪流满面,扶正他的头,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又高声地呼唤太医。
  阿姊的泣声、太医和宫人纷至沓来的凌乱脚步声、那劈裂了台城上空的隐隐的闪电霹雳之声……
  渐渐都离他而去了。
  皇帝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李穆。
  那只他放了出去的风筝,曾给他带来过极大的成就之感。
  从前,皇帝总是情不自禁,暗暗会将自己和那个男子合二为一。
  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李穆,李穆就是他。
  他不过是代自己,在完成他于现实中的渺不可及的梦想。
  那只风筝,日后或许还会越飞越高。
  而他,再也无法控住绳了。
  ……
  信是阿娘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阿娘说了什么?”
  因他神色变得有点凝重,洛神便担心了起来,猜测阿耶又在逼自己回去?
  她紧张地看着他。
  李穆望了她一眼,抱起她,将她放坐到窗边那张竹榻上。
  “陛下驾崩了。”这才告诉她说。
  才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仿佛便已经从这个消息里回过了神儿。语气是平静的。
  洛神却震惊了。
  一下从他手中夺过信,飞快地读了一遍。
  信读完,半晌,人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阿娘的信,是在半个月前发出的。
  信里说,她的皇阿舅突发卒中,废太子,改立东阳王为储君,随后驾崩,国举丧。
  阿娘说,知道她和皇阿舅亲,但考虑到路途遥远,又事发突然,她即便收到信后即刻动身,应也赶不上大丧之礼了。叫她不必回京奔丧,留在义成便是。
  从小到大,皇阿舅对她,一直都是好的。
  除了后来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行嫁给李穆。
  但是这件事,如今想来,也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她又怎会怪他?
  惊闻噩耗,手里捏着信,愣怔了片刻,便难过得红了眼睛。
  她趴到了李穆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穆抱她,轻轻拍她后背,安抚着她。
  等她情绪渐渐恢复了过来,吩咐阿菊等人先陪着,自己去将消息传给蒋弢。
  城头挂了挽幛,全城服丧三日,为大行皇帝举哀。
  又知照了侯定。侯定遣使送来丧礼,李穆亦以朝廷在外刺史的身份,书了哀折,着人与仇池国的丧礼一道发往建康,以全礼节。
  义成的所在,已远远超出了大虞朝廷有效控制的地理范畴了。
  严格来说,在李穆到来之前,这里也算不上是大虞的国土。
  李穆对皇阿舅驾崩的这个反应,让洛神感到很是欣慰。心绪渐渐稳下后,提笔给阿娘写了回信,说自己和高桓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务必节哀,不要过于悲伤。又叫她代自己向阿耶问安,叫他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只顾操劳国事,累坏了身体。
  阿娘的信里说,东阳王被立为储君。
  虽然她不大清楚,在她身处义成的这些时日,建康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致于宫中出了如此巨变。
  但阿娘既如此说了,想必事情已是定下。
  东阳王比堂姐小了一岁。
  他的母亲死去后,东阳王续娶,继而爱屋及乌。
  作为世子,他的地位,一度曾受到来自弟弟的威胁。
  幸而早年,他母亲曾为他和堂姐定下亲事。而他母族,与高家关系也很亲近。
  在他娶了堂姐后,地位的威胁,终于得以彻底消除。
  东阳王死去,他继承了王位,王府之事,叫能干的阿姊打理得妥妥贴贴。
  其人,从前洛神见过几回。
  他给洛神的印象,便是对堂姐言听计从。除此,并无别的什么深刻记忆。
  如今他继位,做了南朝皇帝,以后朝局如何,不得而知,但现在,诸事必定还要多倚仗自己的父亲。
  洛神有些担心阿耶身体吃不消。
  将写好的信和李穆的折子一道,交给信使,送去建康。
  三日举丧过后,义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士兵半日操练,半日和城民一起开荒耕种。每天,闻讯从四面而来,聚集在城门外等待入城,请求庇护的流民络绎不绝。
  洛神也渐渐抛开了因皇帝舅舅去世消息而带来的难过情绪。
  城中居民日渐增多,她已不再像从前居建康时那样,读书半日,抚琴半日,一天光阴便可打发了过去。
  实是最近,每日都有事情在等着她。
  李穆一直很忙。城中民事,本都是由蒋弢处置的。刚开始,洛神即便想分些事,也是无从插手——李穆叮嘱蒋弢,叫他不要拿杂事去烦扰她。
  鉴于前次他背着李穆,将洛神带去仇池,遭遇惊魂一夜的经历,蒋弢这回自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直到前些时日,他遇到了件自己无法处置的棘手之事,却被洛神解决了,事情这才有了转变。
  一个妇人入城当日,还没落脚,便发动生产了。
  她的丈夫被胡人掳去,唯一的家人,也死在了来的路上。妇人乃随同路之人,艰难行至此处。
  腹中胎儿本还没足月,但到了后,人就蹲在路边无法行走,被好心人抬进空屋待产。不想那妇人无力,难产不下,竟昏厥了过去。
  城中有军医,平日也替居民治些头痛脑热,但寻不到产婆。蒋弢得知消息,怕出人命,无计可施之下,想到夫人身边带着不少仆妇,这种事,说不定能帮的上忙,于是叫女童阿鱼去寻夫人求助。
  他当时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却不想歪打正着,叫他寻对了人。
  萧永嘉在放女儿来义成之前,暗中已是做好两手打算。
  选的同行仆妇,除了会做饭的厨娘、能做衣的绣娘,有力气的打杂,为求稳妥,还细心地加了一个从前曾做过接生事的婆子。
  洛神是不知道的,阿菊却清楚。
  闻讯后,立刻带人赶了过去。烧水,唤醒那昏厥的产妇,喂她糖水和吃食,让她恢复力气生产。
  妇人当时苏醒过来,见身边突然多了七八个人,其中那位面容犹带几分少女稚气的貌美年轻女子,竟是刺史夫人,因放心不下自己,亦亲自来了,不禁热泪盈眶,本已万念俱灰的心,渐渐又起生念,再有婆子在一旁助力,用尽全力,终于顺利生下了孩子。
  那是一个男婴。
  亦是义成开荒以来,城中所诞下的第一个新生命。
  附近很多人闻讯赶来,喜笑颜开。
  也是来到义成之后,洛神才知,在北方那些战乱不断的地方,新生儿即便能够出世,大多也逃不过夭折的命运。
  饥饿、疾病、杀戮,乃至被食,孩童口数越来越少。
  如此乱世之下,任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都是弥足珍贵。
  当时看到妇人怀中抱着婴儿,哺乳喂食之时,洛神竟也激动,眼眶微微发热。
  那次事情过后,她便开始照自己所想做事。蒋弢再未出声劝阻。
  如今城里已聚了孩童数十人,因年纪尚小,白天大人垦荒种地,孩童无所事事,无人管束,便满城乱跑。那日一个调皮的,钻入一座还无人居住的废屋里,被突然倒塌的断墙压在了下头,所幸没有重伤。
  为免下次再有如此意外,更是想到高氏向来有兴办学堂,收贫寒人家子弟读书进学,从中举荐提拔品学兼优者入仕为官的传统,为了让义成的更多孩童也能认字,洛神在刺史府的后院里收拾出了一个大的空院,开了一个学堂,派人到那些有孩童的居民住处,挨家挨户宣讲,叫人送孩童来刺史府上学。
  有这样的机会,是刺史夫人的安排,又传言开来,说刺史夫人竟是南朝那位大名鼎鼎的高相公的女儿,她肯纡尊降贵,要教他们的孩子读书认字,谁会不肯?
  没几日,白天原本总是静悄悄的刺史府后院,开始传出了朗朗书声。
  女童小鱼,便是洛神的第一个学生。
  她来上学,必带上一束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新鲜野花,放在教席一角。
  新的刺史夫人的身份和此前从未想到过的这种生活,让洛神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每天虽然比从前忙碌了许多,却过得很是充实。
  她也再不会像起先那些天似的,每日无所事事,总在眼巴巴地等着李穆回来。
  学堂的事情渐渐稳定下来,除了她,琼枝也能教这些孩童读书,洛神便又计划起了另一件事。
  李穆的士兵人数在渐渐扩增。那日听高桓提了一句,似已扩到他刚来时的两倍了。且每日都还在不断增加。
  随之而来的,便是军需供给的问题。
  口粮,除了刚开始随第一批人出发时携带的军粮,后续是不可能指望朝廷的。今年开荒种下的第一茬粮,也要等过些时日才能有收。但好在有侯定的借粮,供城中军民支撑到收成,问题应该不大。
  除了口粮,另一不可或缺的军需,便是衣物。
  洛神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街上走过的士兵,衣衫褴褛,鞋履破口,甚至还有光着脚直接走路的。
  如今天气热,问题倒是不大。但听说这里的冬天,比建康冷得多。等天气转冷了,恐怕就是一个大问题。
  虽然到了那时,她相信李穆应该也会解决这个问题了。
  但若是能发动城中妇人一道纺纱织布,尽量早地做些准备,哪怕力量有限,能帮上一点忙,那也是好的。
  可是这里缺纺机和织机。
  先前在刺史府的废墟里,是扒拉出来过从前织工留下的旧机,已被修好,也能用了,但却各只有一台,远远不够。
  便是能叫来人,没有纺机织机,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洛神便想去寻蒋弢商量,叫他帮自己想个法子,看能不能去哪里弄过来些,或者,叫人重新打造,也是可以。
  蒋弢平日处置民事的所在,便设在刺史府的前衙。
  洛神立刻寻了过去。
  他人也恰在。正伏在案头,写着文书,忙忙碌碌,见洛神来了,忙放下笔,起身来迎。
  洛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蒋弢显得很是高兴,道:“将士们若知道夫人关心,必也感激。夫人放心,我这就去想办法。”
  洛神向他道谢,正要走,看见那个守大门的兵匆匆跑了进来,看见洛神,跪了下去,口中道:“方才到了一拨建康的人,道是皇后所派,给夫人捎了一封信,还带了许多的赏赐!”
  说完,双手托起手中之信,高高举过头顶。
  洛神一愣。
  缓了一缓,才回过味。所谓“皇后”,应该就是堂姐高雍容了。
  算时日,堂姐夫东阳王继位为帝应该也没多久,新旧更替,这个当口,新上位做了皇后的阿姊,事情应是少不了的。
  她人远在江北,还没有来得及写信拜贺她和姐夫,却没有想到,她竟先记着自己,这么快,就写来了信。
  洛神急忙接过,拆读。
  信是阿姊亲笔所书。
  阿姊在信里说,姐妹长久未见面了,前些时日,她抵达建康,第一时间便欲见阿妹,问起,才知她如今随了夫郎,远在千里之外的义成。她心中极是挂念。好在知悉妹夫人中龙凤,与阿妹乃是天造地设,璧人一双,先前奉先帝之命,拓土于义成,本就忠肝义胆,值得彰扬,如今更得阿妹愿共同居留义成,二人一道为大虞朝廷开辟江北疆土,她欣慰万分。故当即提笔,书写此信。并非是以皇后之名,而是以家人之名,派人送来薄赐,以补当初因不便而未曾送至的二人新婚贺仪。
  信的后头,附了一份长长礼单。
  洛神瞄了一眼。
  一车绫罗绸缎,一车山珍海味,一车精细食粮,另还有一箱金银珠宝,玛瑙玉器,皆贵重之物。
  阿姊在信的最后,让洛神转勉励给李穆,道新帝对他亦很是赏识,盼他在江北此地,能立稳根基,为大虞夺下立脚之处,则日后北伐,事半功倍。
  姐妹情深,从小到大,洛神对阿姊又一向很是敬服。
  洛神更是不会忘记,小时候那次自己被野蜂追蛰之时,还是阿姊舍身救了她,叫她免遭毒伤,她自己当时,却险些危及性命。
  如今她做了皇后,非但丝毫没有架子,依旧挂念着她,且信的口吻,对李穆也是诸多褒赞。
  收到的来自阿姊的这封信,令洛神心情大好。
  她叫人到门口,将车里的东西搬下来,又安排人歇脚。等事情告一段落,也无心再去做别的事了,开始盼着李穆回来。
  她心里,始终没有忘记,李穆对阿耶的那句承诺:“倘若朝廷不施加逼迫,亦不阻碍北伐,他便做大虞之臣”。
  反过来说,这句话,其实也理解为,若是朝廷施加逼迫,阻碍他北伐,他便还是会反了朝廷。
  心中,其实一直还是存了点隐忧。
  而现在,看到阿姊的这封信,洛神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
  皇阿舅的驾崩,虽然令人想起便感到难过,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东阳王和明白事理的阿姊继任上位,做了大虞的新一代帝后,加上还有父亲,原本一潭死水、叫人绝望的朝廷,气象说不定从此可以有所改变。
  她急着,想把阿姊信中最后的那段话转给李穆,好叫他也能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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