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皇宫禁卫森严, 关卡重重, 想将一个人带出去, 绝不容易。更不用说, 那人还是皇帝。
  但是人却竟就如此, 真的从皇宫之中凭空消失了。
  据宫人言, 白天退朝之后, 小皇帝不愿去御书房读书,到了傍晚,趁着太后忙碌, 带了几个平日随行的宫人偷偷去林苑游玩,命不许告诉太后。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宫人自然不敢告发, 没想到入了林苑不久, 人便不见了。
  高雍容还没回到皇宫,半路之上, 便遇到仓皇出宫寻她禀告消息的宫人, 确证了从洛神那里得来的话。
  方才在白鹭洲上, 虽有儿子随身佩戴的玉坠为证, 她还是有些不信。
  除了不信儿子能被人从防守森严的皇宫中劫走, 她更不信,李穆竟能够抢在她的前面下手。
  这半年多来, 他人一直不在建康。
  也就是说,他至少要在前次北伐之前, 甚至, 更早之前,便已在皇宫之中埋下了监视的眼。
  倘若他有心,以他今日之权臣地位,想做到这一点,自然不难。
  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在毫无迹象之下发生的。何况这几年间,吸取了从前来自于萧道承的教训,她对宫中之人防备极严。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事先竟也浑然不觉。直到今天,她本想先行下手,才知道,已经被根本就不在建康的李穆给抢去了先机。
  高雍容不寒而栗,又一阵急怒攻心,险些晕厥,定了定神,立刻赶往皇宫。
  整个林苑的角角落落,包括皇宫里的每一座屋子,都被翻了个遍。全城也紧急关闭城门,连夜内外四处搜索。
  但她的儿子,当今大虞的皇帝,却消失得无影无影。最后唯一查到的线索,便是天黑之后,曾有辆运送秽物的车子从皇宫侧门出去。
  秽车虽通常只在早上收集出宫,但有时,傍晚也会出去一趟。宫卫见惯不怪,且因那恶臭,并未逐一开盖检查,放了出去。
  而这一去,便再无车子回来的记录。最后只查到出了西门,不知所终。
  高雍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儿子,便是如此被弄走,送出了城。
  三天过去,搜索毫无进展。她的案头之上,不过只又多了一条绣着金龙的束带。
  这日清晨,缭绕在白鹭洲畔的淡淡薄雾还未散尽,早已收拾好简单行装的洛神,带着同行之人,终于得以从被重重包围的白鹭洲的渡口离开,登上一条西去的快船。
  高雍容带着身后几十名朝廷官员,立于岸边,盯着洛神,一言不发。
  冯卫愁容满面,神色更是焦虑无比,追到船头之前,不死心地苦苦劝着:“夫人,就算朝廷和大司马意见相左,大司马有所不满,亦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听我一言,暂时留步,将陛下送回,再劝大司马归京,到时是战是和,再商议也是不晚……”
  人人心里都清楚,李穆在这个当口,用这种方式强行接走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
  那些这几年间新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无不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侍中刘惠却很激动,夺步上前,高声说道:“冯公此言差矣!”
  “多年以来,征战不休,民众苦战已久,人心思定。如今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太后乃是出于体恤,顺应民心,这才有意罢战谈和,于国于民,无不利好!李大司马罔顾民心,欺国主年幼,仗位高权重,一心以战邀功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做出如此忤逆犯上之事,简直目无纲纪,骇人听闻!”
  “试问,大司马此举,与当初的乱臣贼子许泌,又有何区别?”
  立于他身后的那些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夫人难道忘记,你亦是高氏之女?高相公如今人虽不在朝廷,但高风亮节,何人敢忘?他若是得知大司马今日借势如此肆意妄为,又岂能坐视不管?”刘惠又道。
  议论之声四起。众人冲着洛神背影,指指点点。
  洛神停步,转身说道:“我父亲如今若在朝廷,诸公难道以为,他会无视鲜卑人对长安之公然挑衅,如在场诸公一般,欣然去和慕容替议什么和,讲什么南北治?”
  她神色如常,但话里的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刘惠和身后那些大臣无不愣住,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不满之色。
  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指着洛神,颤巍巍骇然道:“我与你父从前也常相互往来,乃是见你长大的。你身为高氏女,闺仪阃则,含章发秀,一向为世人所范。今日大司马公然挑衅朝廷,你不加劝阻,一味盲从也就罢了,怎竟如此说话?”
  这老大夫博综艺术,善属文赋,乃当世名士。那年许泌攻打建康,他随帝后逃亡曲阿,事后受惊过度,归来当即告老,这几年,本已不见他在朝廷露面了。
  今日却也被高雍容请来。
  除了要向自己施压,想来,她更是要用这种方式,叫天下人人都知,是李穆大逆不道,背叛朝廷在先。
  洛神应道:“老世伯不问世事,名声垂范。侄女方才之言,怎敢针对世伯?”
  十六岁嫁了李穆,流年弹指,光阴逼人,当日那个满心不甘,在新婚夜以刀向人的懵懵懂懂的女孩儿,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的今日,从出生之日起始,头上便被冠以一个南朝最高贵的姓氏的自己,竟会如此地和他们相对而立。
  一尺之水,却如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巨鸿深渊,横亘在了她和建康这座皇城的中间。
  她的心中,无限感慨。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壮志满怀,亦非无能,却脱不开他与生俱来的姓氏和门第的那道枷锁,犹如陷足泥沼,跋涉半生,到了最后,非但壮志难酬,连母亲和她腹中那即将出世的孩儿也不知所终,意义何在?
  她更心疼李穆。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厦于将倾,末了,他尚在裹血力战的征途之中,他的女人,却要被当作人质押于京师。不从,便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如此一个皇朝,哪怕和她休戚相干,血脉互溶,她又有何割舍不下?
  “你们不记李穆功劳便罢,乱臣贼子!这就是你们对他这些年在朝为官的全部评价?”
  她的目光,从那个一脸痛心惊骇的老官的面上扫过,看向一张一张大臣的脸孔。
  “容我猜一下,你们为何如此恨他。南朝上下,多年以来,养了无数的饕餮,个个高贵风雅,实则贪得无厌,即便已被喂得脑满肥肠,亦是不肯停下那张与民夺食的嘴。哪怕只是一小口,也不愿意吐出。他却叫你们吐出了吞入腹的东西,所以你们全都怕他,恨他,偏又拿他没有办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打压他的机会,便是明知与虎谋皮,你们也是不愿错过。”
  她唇畔浮上一丝冷笑。
  “在你们的眼中,长安算什么,洛阳算什么,在胡人铁蹄之下挣扎求生的那些北地遗民又算什么。和你们从嘴里吐出来的那点肥肉相比,这些全都不值一提。谁阻挡了你们搜刮民脂民膏,他就是乱臣贼子,你们便要除他而后快。”
  四周阒然,冯卫渐渐面露羞惭之色,沉默不言。
  “刘侍中,我猜得对不对?”
  洛神看向刘惠。
  刘惠怒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如此污蔑朝廷群臣!”
  洛神哼了一声:“你们既将乱臣贼子之名扣于我郎君头上,我自然要替他和你们说道说道。你们不承认也罢。”
  她盯着刘惠,讥道:“刘侍中,你号为征虏将军,但不知征过何方的虏,讨过何方的逆?若还要点脸面,我劝你不如及早上表,求太后赐你一个曲阿将军的名号,倒还名副其实。”
  这是暗讽当年建康难时,他不肯随高峤留下护城,以保护帝后之名逃去曲阿的那件旧事了。
  虽然气氛凝重,但站在冯卫身后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年随同高峤一道守卫过建康的,听洛神如此公然讥嘲刘惠,还是忍不住低声发笑。听到自己笑声突兀,急忙又握拳捂嘴,作咳嗽状。
  “你……你……”
  刘惠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这下涨得血红,抬手怒指着洛神,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全都退下去!”
  一直沉着面孔的高雍容忽然开口。
  刘惠狠狠瞪了洛神一言,在身边几人的扶持之下,怒气冲冲离去。
  江畔码头,很快只剩下了洛神和高雍容两人。
  洛神立于船头,高雍容立于江畔。
  耳畔静悄悄的,只剩江水轻拍岸石发出的阵阵水声。
  “阿弥,在我心里,从小到大,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一回,只要你愿意站回在我这一边,我便既往不咎。”
  高雍容说道。
  洛神注视着她。
  “阿姊,从小到大,我亦一直将你当成亲阿姊。我知道你也不会全信慕容替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宁可与虎谋皮,也不愿李穆继续替大虞北伐,收回故土,完成这桩足以载入青史的伟业?”
  高雍容避开了洛神的注目,蹙眉道:“你要理解我。这几年,他诚然对朝廷立了不小的功劳,但亦惹出了无数的麻烦。似方才刘惠那些人,我不能全然不顾他们的意思。这些,从前我都替他压了下来。如今再打北燕,真的不是一个好时机。”
  洛神摇头。
  “阿姊,都到了这一地步,你何必再和我说这些?李穆是带兵的人,能不能战,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方才我猜过了刘惠那些人的心思,此刻不妨也来猜猜阿姊的所想。”
  她凝视着高雍容的眼睛。
  “阿姊,你和刘惠那些人不同。他们是恨他夺了他们世代的享利。你却怕他夺了你权。怕世人眼中只有李穆,不见萧室,怕他功高盖主,取而代之。所以你宁可守这半壁江山,偏安一隅,也不愿他收复中原。”
  “哪怕他没有半分不臣之心,此前也未曾安插人手保我平安,任我留在这里为质,你也是容不下他的,是不是?”
  高雍容面容一僵,咬牙道:“阿弥,比起大虞的江山和阿姊日后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出身低微,根本就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为那个姓李的,弃高氏与大虞不顾?”
  她加重语气:“我告诉你,李穆是没有明日的!倘若你走了,你必会后悔!”
  洛神微微一笑。
  “我出生便冠以高姓,我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我更不会忘记,阿姊你从前对我的好。我本也不想如此,但今日却不得不如此。因我知道,他值得我如此去做!”
  “他便是真的如你所言,明日不复,我也必须要与他一道过完今日。这些年,为了这个朝廷,我和我的郎君,分别太久。我想他了,我知他也想我了。我要走了。”
  “你放心,等我离开之后,登儿会平安归来的,这一点,我必能向你保证。”
  洛神朝僵立在岸边的高雍容郑重地行了最后一礼,随即命樊成开船,转身入了舱室,再无回头。
  樊成令水手就位,船在一片初升的朝阳之中,沿江朝西,扬帆而去。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