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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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是促使新兵成长的最快方式,没有之一。经历几场战事,只要没死,总能有些经验的。
  边将也一样。
  虽与魏兵对峙的时间不算太长,由于魏兵频繁的叩边,边将对于魏兵的行动也有了不少的了解。魏兵来去如风,行动迅捷,常常在最初打得边城守将一个措手不及。次数多了,边将也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的办法。派出耳目斥侯探听军情,同时在离城池不远的地方一个接一个的修边哨所堡垒,烽火台也被修葺重视了起来。
  魏兵以骑兵见长,随着边将们熬过了手忙脚乱的时期找到了应对的办法,骑兵突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轻而易举撕碎防御的办法就越来越难见效了。魏兵又开始研究起攻城的技能来,降人,被俘虏的匠人也得到了重视。攻城的器械有了,却又容易拖累行军的速度。如何找到一个平?点,魏兵也在摸索。
  无论如何,携带着辎重终究是影响了行军速度。最近魏兵的办法是,先以骑兵为先锋快速突袭,能打下来就打,打不下来了也不硬碰,马上找下一个目标,将硬骨头留给后面携带了攻城器械的部队慢慢啃。
  正因如此,沿边数个堡垒燃起狼烟的时候,堡垒尚未被攻破,骑兵已沿路奔大城而去。城内才见狼烟,收起吊桥,滚木石块等等守城的措施堪堪准备个六、七分,魏兵已至城下。
  安喜等驻军、谢麟衙内的老人倒是都很镇定,守城他们是有经验的。谢麟家里十分省事,该吓得发抖的女眷此时精神抖擞,这回谢麟在城里,物资调度等等根本皆不用她来插手,兵源也比当初足,且魏兵来得快,倒还没使出挟裹百姓攻城的贱招。
  是以程素素还有闲心到城头上去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知道她不是会捣乱的妇人,无论谢麟还是安喜等人没有一个拦着她的。见到她来了,正在指挥摆放滚木的安喜笑着迎上来,挑起的拇指往自己身后一指:“娘子给掌掌眼,看看孩儿们这布置如何?”
  程素素笑了:“你们是行家,哪用我来指手划脚的?别嫌我碍事儿就行了。”
  安喜看她比看谢麟亲切得多:“咱们见着娘子,心里就踏实了。”
  两人又客气几句,程素素便要下城楼,魏兵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即便是敌方,程素素也得说一句,魏兵的单兵素质是真的好!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内宅妇人,昔年弥勒教作乱,在释空的控制之下,弥勒教也是极难缠的,但是远远望去,却绝没有魏兵这样的野性。
  北国寒冬里,他们身披各色皮裘,挥舞着马刀,喉咙里发出难解的声响,催动骏马流沙一样自北向南滑过。
  城内一片紧张。
  在魏王立国之前,国人不大瞧得上北边的邻居,又穷又土又没礼貌还傻兮兮的。自魏王建国,还是不怎么瞧得上,在北方官民的心里,却又添了愤恨畏惧。那就是一群蝗虫,过境之后,什么都不会给你剩下,蝗虫还不吃人呢,他们杀人、掳人,可怕。
  谢麟辕门所在之处,便有许多流亡的边城百姓,此时听到熟悉的马蹄声,激起国恨家仇不等吩咐便踊跃报名要抄刀子报仇的有,吓得瑟瑟发抖收拾了金银细软老婆孩子都顾不上带打算继续往南逃的,也有。
  此时且用不上百姓来守城,如何安抚这些人,又耗费了谢麟不少力气。既不能泼冷水,责罚想上战场的,也不能纵容那想逃命的让他们带乱了人心。江先生向谢麟建议:“这城门如今留着也是个累赘了。魏兵比教匪跑得快,开门逃?逃不过。开门追?追不上。不若依着当年的样儿,将城门砌死。”
  谢麟拒绝了这个提议:“不妥。昔年在邬州经营时日颇久,令行禁止,人心不乱。今番到此地时日尚短,人心浮动,且魏虏未尝没有奸细在城内。界时一把火,就够我们受的了。先生信不信,真到了那个时候,有些人除了逃和守,还有第三条路,杀我献城。那就是瓮中捉我了。”
  江先生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赵骞则在心里懊悔——托大了!早先想得太好,竟没有想到初来乍到便有这般风险。不该让小郎君随他父亲到边城的!
  他实不曾亲见过什么兵锋,乍一见魏兵这阵势,不免先要将最坏的情况作个打算。甚至在想,若事有不偕,当如何动脑筋调动护卫、说服安喜等人,将谢麟的家眷给先护送出城。若护送不出去,又该如何说动魏兵不要伤害他们——哪怕要谢家拿钱来赎人,都是可以的!
  各有各的思量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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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兵冲锋的时候,程素素就闪进城楼里面去贴着墙根站着了。谢麟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到城楼上去,陪在程素素身边的除了小青,便是谢麟的弟子谢守清了。谢守清心底犯着嘀咕:这时节到这儿来看热闹,有点添乱啊。这可不大像是他知道的那位谢府的主母了。
  程素素还真不是拣这时候来的,乃是知道等到打起仗来再过来就是添乱,是想在战前来看一看,天气这般冷,不晓得将士的冬装怎么样了。打仗的时候的衣着和不打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同是冬天,在营房里和在城头上吹冷风,能一样么?
  好么,咔,魏兵来了,上下城的楼梯上人来人往,给墙城楼上了。程素素现在也在担心——敌兵攻城,自己不在家里,儿子闺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怕是不怕呢?
  谢守清一个没忍住,上前道:“师娘,咱们回去吧。”
  程素素道:“看着了么?那儿,一进一出,各走一边,咱们过去走哪边儿?先窝着吧。”
  谢守清凝目一看,原本这备战的滚木、箭矢等等还未运足数魏兵便来了,役伕、小卒一个个人背肩扛正往城墙上运货,确实不是个办法。只好张着胳膊护在程素素身边。
  小青见了,笑道:“郎君不必这么担忧,那一年官人们都不在城里,将校们都打光了,守住邬州都是娘子的手笔。”
  程素素道:“老安还在外面呢,你在这儿给我吹什么牛皮?”心里还是担忧的,城上准备不足,魏兵又比教匪更具战斗力,且魏兵还有教匪所万万不及的优势——后勤。
  虽是劫掠为主,然而魏兵的背后是一个有着比较完善的体系的国家。
  谢守清还是不大相信的,他见过江先生,知道这位先生虽然与赵骞有些瑜亮之心,本事还是有的,当时必是江先生辅佐,这位师娘有点傀儡的意思……正琢磨着,战鼓擂响了。
  底下魏兵阵里一人拍马上前,大声以还算标准的官话喊阵:“速速献城!否则鸡犬不留!”
  安喜大骂:“贼胡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城上城下骂作一片,骂到脸红脖子粗,下面再次擂鼓,攻城,开始了。
  谢守清骂道:“贼子真是痴心妄想!”
  “他们是说真的,”安喜派来保护的小校愤愤地道,“不降他们真的会屠城。”
  谢守清脸色阴沉极了,男儿总有热血,理智告诉他,他是书生,他有更大的用处,比如动脑子。然而看到敌寇攻城,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
  小青轻扯程素素的袖子,骇然道:“娘子,我怎么瞅着这……”
  “教匪比起他们来,简直是一群孩子。”程素素肯定了小青的说法。小校乃是昔日邬州城里的小卒,大小连战活到了现在也升了职,接口道:“可不是,落教匪手里能活的,落他们手里死八个死。原以为教匪是畜牲,没想到是冤枉了教匪,真牲口在这儿!”
  谢守清看了他一眼,小校道:“这位郎君,别道我是说气话,他们比教匪能吃苦。”
  吃苦耐劳,还特听话,一根筋的人凶起来可比心眼儿多的人狠多了。
  城下依旧是箭雨,听着箭枝破风之声,力度就比教匪高上十个点不止。程素素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远处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前冲,近处则因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但是城墙上减员的速度却是可以看得见的。
  程素素估算着,前番教匪攻城,最初的时候她不曾亲临,但是粮草、抚恤、药品都是有数的。再有双方的战力等等因素,综合起来看,直觉是对的,魏兵确实比教匪手上硬得多。
  魏兵的攻城持续了半天的功夫,城上城下都有损失。休战的时候,程素素小心地带着谢守清和小青下城楼,谢守清依旧是张着双臂护着她们。安喜一脸灰地跑过来,见状大笑,声音嘶哑地:“小郎君,忒小心了。”招呼着副手收拾善后,自己亲自陪程素素下去。
  程素素忙说:“没想到魏兵来得这么快,已耽误了你的事,怎么好再叫你送?在城里我能有什么危险?”
  安喜的脸瞬间变作个苦相:“娘子,末将还有事要与安抚使商议呢。”谢麟这个安抚使,从设置时起,就不同于一般的地方长官,虽管庶务,与军事却有更深的联系。
  程素素道:“那便同去吧。”
  安喜走路总落后程素素半个身子,倒好与谢守清齐平,惹得谢守清多看他几眼。想谢守清也是书香世家的清贵公子,那目下无尘的模样与谢麟倒有几分相似,不幸入了谢麟的门墙,近来见到的奇事比他在京里的前十八年见到的都多。
  路上,程素素还在问:“将士衣衫是不是单薄了些?”
  安喜道:“末将要说的也是这个!这夜里得加人手巡城了,以前他们不夜战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也学会使诡计了……”夜里比白天更冷,朝廷调集的物资眼下虽不致于短缺,但是想要都如前线的意,那也是不可能的。一心为国的有,从中侵吞些粮草辎重肥一肥自己的腰包的也不少。如果上头有人,不必太高,譬如有谢麟这样的照顾一下,安喜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当然,安喜本人……也会沾些好处就是了。
  直到了车前,安喜还在与程素素说话:“娘子看见这些魏兵了吧?比教匪强得不止一点两点,一个能打教匪八个。”
  “八个多了,三、五个吧。”程素素说。
  “咳咳,算上他们头儿的本事,能打八个的,”安喜不好意思地说,“一群夯货,竟比有脑子的还难对付些。”
  程素素摇摇头,上了车,放下车帘,脸也拉了下来——魏兵的势头可怕!小青打车上的格子里取出温在茶窠里的壶来,斟了一杯温茶:“缓一缓。”
  程素素接过茶盏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微微一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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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杯洒了一些的茶水最终还是进了程素素的肚里,温热的茶水略略缓和了紧张。回到府里,程素素将安喜带给谢麟,自己便去看孩子。
  卢氏先是担心地将她们打量一回,继而责怪地道:“这个时候往外跑,将孩子闪在家里,怎么好?”
  程素素低头道:“不是有意的,被堵在外面了。”
  卢氏道:“我叫他们谁都不许乱说话,哥儿姐儿都不知道呢。”
  程素素叹道:“能护到什么时候呢?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别养的什么都不懂,有一天突然听说了,那才会吓傻呢。我来慢慢对他们讲。对了,老安也来了,到饭点了,备好饭。”
  谢绍与谢秀正在背书,两个孩子虽看不出来是不是像谢麟一样的天才,但是照程素素的估计,他们应该是在水平线上的,学东西也快,逻辑居然还能自洽。见到程素素来,谢秀依旧是扑,谢绍依旧是站起来踱着小方步行礼。
  程素素一边一个将他们拉过来:“书背到哪里啦?”
  谢绍与谢秀的进度倒是差不多,一人一句,奶声奶气地背完了。单指背书,程素素也挑不出他们什么毛病来,便说:“好了,可以玩了。”
  谢绍问道:“赵先生没有来,是不是有事?”
  程素素轻描淡写地:“嗯,先前说过的魏兵攻城了。”
  卢氏差点跳起来!就这么说出来了吗?!不好吧?
  谢秀好奇地问:“不是说还远吗?”
  程素素给了卢氏一个眼色,看吧,小东西心里明白着呢,你得跟他平等的谈,他才能跟你亲近,要把他当什么都不懂,他有事儿就不跟你讲,宁肯闷在心里。不能沟通,那麻烦就大了。反面典型就是谢麟和他爷爷,祖孙俩那关系,啧!
  “嗯,他们跑得很快,就跑过来了。”
  “来抢劫吗?”
  “还打人。”程素素慢慢地给孩子讲一些已知的魏廷的情况,最后告诉他们,父母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办这一件大事的,所以魏国一旦生事,父母就会很忙云云。程素素甚至计划着,等这一次入侵的魏兵退去之后,要带儿女去看一看伤员。循序渐进,让他们接触点残酷的事实也不是坏事。要是养出个见血就尖叫晕倒的好好善良的孩子来,她哭都来不及。
  对儿女讲解一阵,饭点也到了,安喜与谢麟一起吃了一顿放不开的午饭,得到谢麟的若干许诺,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谢麟这顿饭吃得也不是很痛快,安喜用餐不大文雅,两人的生活方式毕竟差着好几层。吃完饭,谢麟又与几位幕僚商量守城的事情。
  程素素又被请了去。
  这府里亲历过守城调度的就程素素和江先生两个人,她的出现也是在情理之中。谢麟先给她腾了个座儿,两人坐下,江先生指使高据将城防图搬到了前面来,低声道:“娘子早间见过魏虏攻城了吧?比之教匪如何?安喜说……”
  “比教匪厉害得多。”程素素肯定地说。
  自谢麟往下,一个个脸都沉了下来,事情难办了。援兵肯定会来的,此时又没有什么河水暴涨阻断,天气冷对守城反而更有利一些,至少有个城墙避风。但是,如果城下打得太狠的话,城上损失太大,也很难交待。
  更要命的是,因为本城勉强算“后方”,城外尚有不少村落,不似边城附近百姓已聚集起来修建坞堡,城郊的村落连个围墙都没有。魏兵退兵的时候只要偏一点就能把他们给顺手牵羊了。魏兵来得急,根本没有时间将这些人疏散。
  各种条件都是不利,谢麟能想到的只有——好在天地大物博拖也能拖死他们!除此之外,目今竟是无法可想。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归根到底还是国力的竞争。如此束手束脚,步下王三郎这个棋子,意图搅乱敌人后方的计划实施顺利带来的喜悦全被冲淡了。
  谢麟咕哝一声,王三别是已经出事了吧,敌军都打到家里来了,他居然还没能传出来。
  一场小会,只是确定了魏兵难打,要做好面对更难局面的准备而已。谢麟当即使令,从现在开始,对粮草等实行严格的控制,同时将城内壮丁再次筛选登记,以补充兵源——照这个打法,不用几天就得百姓上城头了。
  饭后不久,城外又吹响了号角,攻城战再次开始了。程素素此时便老实呆在了府里,此地不同邬州,她调集不了那么多的资源,商人倒是认识几个,也是当年的旧识,本地几个大商人叫谢麟抓了一半,家都封了——查走私。他们的那些家当,倒是都在谢麟手里扣着了。
  这一天城上极惨,城下也累得够呛。
  一日攻城不下,魏军大将将谢麟祖宗八代都骂完了,也给了这城里守将一个还算可以的评价——有机会一定要弄死!太气人了!
  第二天,魏军出奇地没有进攻,到得后半晌,安喜地城头上远远地看到北面一道黑灰色的线慢慢地推了过来——魏军的援军到了。
  安喜脸色大变,这来的魏军带着攻城的器械了!城上紧张的戒备着,加厚的冬衣还没调上来,安喜已经催促着士卒:“都他妈给我动起来,打起来就不冷了!”
  城下调试着器械,安喜甚至看到了楼车、踏弩、云梯等等……看来魏廷的工匠不少。魏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进攻,反而一只劲弩射进来一封书信——谢麟没事找事抓走私贩子,坏了他的生意,抢了他的钱财,所以要补偿来了。下面列明了补偿的内容,金银、粮草、布匹、食盐以及……人口。
  本来如果谢麟不断他的财路,他才不会打这一仗,现在死这么多人,谢麟趁早收手,给了财物,买他回转。
  落款是一个现在大家也还算熟悉的人,此人是魏主的侄子,也是魏廷的一员悍将。
  财物是肯定不能给的,要了谢麟的命也不能给他,这种“你要不反抗,我打你的时候就省点力气了,现在我打你打得更累,都怪你”的说法只会激怒谢麟。打劫走私贩子,安喜也有份,此时两人有志一同地将这封信给昧下了,城上箭如雨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滚球!
  攻城再次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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