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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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有那一出度狐仙的连台本戏,和墨家戏其他戏本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创作的,没有一丝土气粗俗,从扮相到身姿唱腔,都称得上精巧雅致。
  度狐仙的主角是一只狐妖和一个修行的道士。这出戏向来是他和墨里的固定搭配,虽然他们已经很久不唱了,但自小打下的功底早已把这出戏牢牢刻在了记忆里。一连十二本,唱全了要连唱十二天,每一句词都在嘴边,张嘴就能唱。
  只是再熟练,他也不能一个人唱独角戏。
  李少天无奈地看着墨里犹犹豫豫远去的身影。
  “别看了,先跟我回去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去园子里帮帮忙,别光想着为难师弟。”鲁伯哼了一声,背着手先走了。
  墨里手里攥着鲁伯给的钱,反倒不知道该去哪了。他在街边徘徊了几趟,又回到之前打架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周飞那个蠢货也走了,草地上只有几个小孩子在跑来跑去地疯玩。
  墨里垮着肩膀坐着发呆,锁骨下面挂着的玉佛露了出来。他用指尖摸了摸,触手温润,那大概是整个墨家戏园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是他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几个长辈凑了不少钱请回来的护身符,还请高僧开过光。
  平时连买几个包子都要反复砍价的长辈们,却花了一年的收入给他请来了玉佛。
  几个小孩子突然跑过来围着他叫道:“哥哥,哥哥,我们要赛跑,你不要在这里挡着路啊。”
  “滚。”墨里板着脸一凶。
  几个孩子一呆,大概是没想到碰上这么不讲究的大人,居然跟小孩子发脾气。
  两个小的嘴一咧就要哭出来,墨里站起身拍拍屁股,弯腰露出一抹亲切的笑容:“别哭别哭,哥哥陪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几个小鬼觉得眼前好像被什么发光的东西闪了一下,连哭也忘了,都怔怔地抬头看着,又怔怔地一起点头。
  “要赛跑,那小朋友们准备拿什么当奖品呢?”
  “老师发的大白兔奶糖!”
  “赢的人可以全部吃掉!输的人一个都吃不到!”
  孩子们瞬间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围着墨里叽叽喳喳。
  “哇!原来是这样啊,小朋友们真乖,哥哥陪你们一起玩好不好啊。”
  “好!”
  十分钟后。
  “哈,我赢了,糖都拿出来!”
  一群小鬼哭丧着脸在草地边坐成一圈,一个个掏出兜里的奶糖,排着队送到前面那个趾高气扬的哥哥手里。
  墨里赢了一场比赛,收了一口袋大白兔奶糖,心情瞬间舒畅起来。
  “恩,舒坦了。既然那些蠢货都恭候着等我唱戏,那我就勉为其难,给他们施舍一出好了。”
  墨里当着小鬼们的面吃了好几颗奶糖,看着他们馋得直吞口水,心情顿时更好,把剩下的糖都装起来,转身哼着荒空走板的自创小调走了。
  “听liao我的戏呀,出门踩狗屎~看liao我的颜呀,明天就破产~喝liao我的酒呀,还想升官?做梦去吧~”
  第4章
  墨家戏园的大门外张灯结彩,门前街道聚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多是平日里习惯来戏园子听戏喝茶的常客。
  人群里头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女孩,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眼含期待地看着戏园大门进进出出的人,和周围的气氛有些不搭。
  有揉着核桃的大爷起哄:“墨班主,听说今儿个演度狐仙?我们少爷怎么愿意迂尊降贵演给这群俗人看了?哪儿买票啊?街坊们多年未见过我们少班主的小狐仙了,也是想念得不得了啊!”
  “卖票,卖票!”一群人大声应和,连女孩子们也跟着激动起来。
  时间快到六点,墨班主请来的贵客陆续来到,都是被请来喝酒听戏的,一下子就应了那大爷口中的俗人。他们也不计较,听而不闻地和墨班主寒暄几句就走进园子。
  墨班主却是出了一脑袋汗,生怕惹了来客不高兴。只是起哄的也是戏园的老观众,衣食父母同样得罪不起。墨班主只能向众人连连赔罪:“各位实在抱歉,今天是墨家班宴请贵客有事相商,不能对外售票。改天吧,改天一定让阿狸演上全本狐仙,让乡亲们听个过瘾。”
  “墨班主可要说话算话啊!”
  “我们少爷可是难请得很,只怕班主这话不能兑现。”
  众人吵吵嚷嚷不愿散去,墨班主正要想辙再劝,却见那些年轻女孩子们突然捧着脸尖叫起来,一下子就把所有声浪都盖了下去。
  “少天,少天来了!”
  “我想听少天唱戏呀!我还没听过呢!”
  “一直听他唱摇滚唱民谣,真想不出少天唱戏是什么样子?!”
  “我听过我听过,啊啊可是我那时候太小了,都不记得了!”
  “怎么进去呀!”
  墨班主一脸懵,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弟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女孩喜欢了。他从小在墨家班唱了那么多年戏也没捞着个女朋友,出去半年倒带了一串爱慕者回来?
  不管怎么样,墨班主此刻十分感谢这群高分贝的小蜜蜂,总算把老观众的刁难盖了过去。
  李少天没想到粉丝追到戏班来了,只得停下匆忙的脚步,过去和粉丝们打招呼。
  他出去打工这半年,就在墨县和远点的淮州市里的一些酒吧唱歌,还组建了一支不太专业的乐队。从小在戏班练就的功底应付一般的演出绰绰有余,渐渐竟闯出些名气,粉丝也越来越多。
  鲁伯背着手先走到大门前,对一脸期盼看着来路的墨班主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不用看了,我让阿狸不用回来了。”
  “什么叫不用回来了?!”墨班主一听又惊又怒,气得险些爆青筋,“鲁伯您看看今晚这情形,您别添乱成吗?!小窦,还不再去找!”
  “我添乱?!我添什么乱了?!墨传风,有你这么逼孩子的吗?他才多大,戏班存亡的大事用得着他来扛?反正我在这一天,我就不准谁欺负阿狸!”
  “还欺负他,谁敢欺负他?他都能上天了!”墨班主都快急哭了。
  “师父师父,燕先生的车到了。”在街口迎客人的弟子又在这时候跑过来汇报。
  真是一团混乱。
  这位是今晚最大的贵客,墨班主一阵紧张,本来准备从容迎接贵宾的,要把墨家班最好的面貌展现给人看,没想到临到头是这么一副不如人意的场面。
  他的戏园如果展现不出令人叹服的价值,他拿什么跟人谈判?
  燕凛来得很快,墨班主还来不及做些准备,他就已经带着陪同的老李信步行来。
  “天哪,那个男生好帅,他是谁啊?!”李少天身后的少女发出一阵阵惊叹。
  李少天眉头微皱,复又展开,走到墨班主身边一同迎接来人。
  墨班主连忙满脸堆笑,端起作派拱了拱手:“燕先生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燕凛礼貌地点了点头,视线在面前这高墙朱门的内外扫视了一圈。
  他打量评判的态度很明显,甚至不在意让别人看出来,也没有别的客套,直接就在估量这处占地不小的老戏园值不值得姑姑的公司费些心思,在未来要建起的娱乐商圈里给它留下一席位置。
  墨班主紧紧地盯着他,希望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一些满意。
  只是事实让他失望。这位能决定戏园命运的少年,仿佛对眼前极尽墨家班所能的繁华布局并没有一丝动容。墨家班最好的一面在他眼中却没有关注的价值。
  “挺有地方特色,墨班主费心了。”最后只得来这么一句客套的评价。
  墨班主听得出话外之音,心里就是一凉。
  今晚的目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燕凛不掩饰他的轻视,直接让他意会,也是给彼此留下情面。他是在让他们知难而退,不需要再在酒桌上继续纠缠哀求。
  墨班主脑子里嗡嗡的,还在不死心地盘算,他墨家班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能入人的法眼?
  对了,戏还没有唱。戏班当然要看戏,只要戏好看,戏班就有价值。
  狐仙那一出戏迷了墨县好几代人,现在外面这些拥挤的老观众不就是证明?!
  狐仙,狐仙,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那个惟一能演狐仙的不肖子,不愿意上台!
  墨班主心里痛骂任性的儿子,面上还得强打精神,先将客人迎进园中,陪着燕凛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准备亲自引他去往宴席。
  一道风似的身影突然从街头卷来,蓝白色的高挑少年一个跨步急停在大门外,帅气地甩了甩头发,一脸自豪地冲着墨班主的背影道:“爸爸,我回来了。你意不意外?是不是很高兴?!”
  清脆柔和的少年嗓音不带一丝尖利,却一下子盖过所有嘈杂的分贝,以绝对主导的态势传入耳中。这一瞬间墨班主凉凉的心顿时回暖了,身后仿佛有一片片的桃花大肆盛开。
  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美如天籁的声音!他的儿子,怎么会这么乖,这么听话,这么可爱!
  燕凛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来人。墨班主已经由衷地笑开了花,准备向贵客引荐他的宝贝儿子。
  “燕先生,这是犬子……”
  他的宝贝儿子却没听他说话,似乎也没看见他和他的贵客,一边享受老观众们的追捧,一边说出了一句足以把他打下地狱的话。
  “不就是唱戏吗,我就回来给那傻鸟唱一出,让他也见见世面。”
  ……
  墨班主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把燕凛迎进宴席坐下的。从身边弟子们担心的模样来看,他的面色大概是不太好。
  他铁青着脸一路朝后台走去:“那个兔崽子呢!”
  几个弟子围在他身边又拦又劝,生怕他一生气真把墨里打一顿。
  墨班主带着一群人来到后台换衣间,伸手推开虚掩的门扉,里面只有墨里和李少天师兄弟俩正在换衣化妆。
  李少天刚脱下t恤,墨里光着白得反光的膀子正在一堆衣架里找戏服。
  一群人围在门口往里看,墨班主推开门就要抬脚进门开骂,门边的大弟子却突然一个甩手,呯地把门关上了。
  老旧的门板险些拍在墨班主的脸上。身后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大师哥这是要——欺师灭祖?
  李少天拎着t恤走了出来,又把门掩好:“阿狸在换衣服,你们等一等。”
  墨班主刚从被大弟子甩门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伸手拨开他。
  “惯得他不轻!他换衣服师兄弟就不能进屋了?他有那么大腕吗?!兔崽子,你瞧瞧你今天干的好事!墨家班就要毁在你那张嘴上了!”
  李少天连忙拦着,墨班主费力挤开他才得以进门。墨里已经披着狐仙那一身银白色的戏袍,正对着镜子描眉画目。
  墨班主的爆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墨里却不怕他,用眉笔将本就修长的眉毛又描了一遍,才转身看向生气的父亲。
  振袖一甩,葱白的手指挽起轻盈的花式,指尖轻轻一弹。空无一物的空气就如同在那晶莹的指尖幻化出了一蓬盛放的花朵。花朵被弹到空中,花瓣纷纷散落,未及着地又化为虚无。
  狡黠的眉目流转之间,那古老戏本中正邪难辨的妖仿佛就来到了世间。
  墨班主顿在原地,一腔的怒气竟有些发不出来了。
  少年长如鸦羽的睫毛闪了两下,刚才的气息突然消失无踪。他这令人头疼的儿子脸上又挂上讨好的笑容,手指也故作撒娇模样地扭来扭去,对着他唱起了吴侬软语的小调。
  “我有一段情呀,唱呗拉吾父听。只愿父亲莫呀莫气儿呀。我的父若是生儿气呀,您打儿您骂儿,莫要气伤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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