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饭&吐血&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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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饱饭
  寅时, 养殖队的队长何红云从棚子中爬起, 将白日里预备好的草料一一添置到每个兔笼中。兔子夜里比白天活跃, 若无这顿夜草, 难以养肥。一千多只兔子, 便有一千多个笼子。每个笼子铲一勺饲料, 又方便又快捷。这般切碎的混着谷物的草料, 只夜里喂食。白日里为了减轻工作量,多喂的是叶子。原先,她在家中也养过兔子, 但从来不知道,一千多只兔子照顾起来是这般辛劳。
  除却管平波几个总揽的,整个后勤部只有七十六人。分到养殖队的, 仅有五人。他们五个人, 每天要准备草料、分离苎麻茎秆、擦兔笼、收集兔子粪便,清理暴晒隔板、换水等等。马上就要到春季配种的时节, 到时候一股脑能多出几千小兔子来, 都不知如何照应。但一千只兔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一只兔子才四斤多, 去皮、去脚、去头、去内脏、去骨之后, 仅剩一斤半。按照管平波的计划, 够七个人吃一天。老虎营二百多号人,一天就得消耗近四十只兔子。一千只还不够一个月吃的。当然, 老虎营不会那般奢侈的只吃肉,现在也没得多少兔肉吃, 难得杀一只, 煮在红薯粥里,混点子肉香。
  即便如此,大家也吃的尤其的满足。毕竟对于许多人而言,能吃饱已经很美好了,竟还能尝点肉滋味,简直日日都是过年。管平波人均每天二两肉的计划早就在开会的时候讲过。大家看着日渐肥壮的兔子,都觉得有指望。有空的时候多少都帮把手,养殖队才勉强支撑住了。
  营中的竹哨准时响起,所有的人都忙碌开来。何红云与队员交接完毕,回营睡觉。养殖队开始日常清理兔笼。兔子粪便是极好的养料,养殖场专门辟出一块空地,挖了个大坑,用以储存兔粪。一千只兔子的粪便显然不足以支撑红薯田、玉米田以及菜地的消耗,扩大规模势在必行。
  原还想养些鸡鸭鹅,人手实在不够,只得作罢。天渐渐亮了,后勤部分批吃饭,接着是战兵营吃饭。休息过后,附近的农户三三两两的背着草料等物来交易。多余的腌笋已经卖完,如今他们是记账,一月结一次,按照提供的草料或者老虎营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折算成食盐。除却周围的寨子,任何人都无法用生活物品换得食盐。禁盐令还在继续,唯一能交易的,是土匪的线索或者活人。
  一开始,没有人愿意招惹土匪,他们尽可能的节省,或者高价从周遭的民户手中换盐。邻居们因为地利,纷纷做起了掮客,收别人的粮,卖老虎营的盐。管平波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周遭民户的交易量太有限,石竹缺盐的景况根本不会好转。
  不出管平波所料,尽管商人逐利,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沅江重重土匪包围,从外运盐,以攫取暴利,但如此得来的盐,价比黄金。何况苍梧郡的食盐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雁州盐矿战况胶着,产量极不稳定,未必落的到石竹人手中。再远的盐商,就更够不着了。区区一个穷的叮当响又无稀缺物资可以交易的石竹,根本无人放在眼里。
  四月底,盐荒加剧。各个豪强家里,分明储存了大量的盐,却待价而沽,且参与市面上的抢盐,试图囤积更多。在全县停盐的当口,石竹人躁动起来。土匪的线索慢慢汇入老虎营。至此时,老虎营正式以石竹县令的名义发布公告,重盐悬赏。
  本来因为得不到盐与老虎营闹翻的货郎行会登时掉头,他们全县活动,自是比普通百姓更易掌握土匪的行踪。管平波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又把这些资料分发给应招而来愿去抓土匪的人。石竹境内的各大匪寨就这么被管平波恶毒的绝户计搅的天翻地覆。
  相比起各村寨与土匪缠斗的鸡飞狗跳,老虎营以及其周遭的居民却是过得岁月静好。凭空多出的生意,让周遭居民原本艰难的日子好转,提起管老虎,无人不说好。
  又有村民挑着担子欢快的走进老虎营的外围。就有相熟的人打招呼:“哎哟,杨大爹好呀!你从哪里弄了这么多兔子?到云寨城里赶集进的?”
  杨大爹笑眯眯的道:“我儿子上山猎的!王小四,你这鸠鸡哪里得的?看着不大精神啊!”
  王小四心道:废话,大老远的弄回来,可不是不精神么?看着杨大爹的担子,因小身板抓不到好物的他立刻心生酸意,忍不住刺了句道:“野兔子都夹坏了腿,皮毛不值钱,老虎营要压价呢!”
  杨大爹毫不在意的道:“压就压呗,他们一条条规矩明明白白,不似原先的官府胡乱报价。便是压几钱盐,我也服气。”心中美滋滋的想,反正是别人送上门卖给他的,他又不用花什么力气。
  二人一齐往谷中走,过了桥,与守营寨的人打了声招呼,就往厨房去。侯玉凤见有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急急迎了出来。走到跟前,看王小四的鸠鸡都快死了,老大不高兴的道:“剁脑壳死的!活鸡一个价,死鸡一个价,你就给我弄半死不活的来!上回你们村的王大山,用浸了老鼠药的米给竹鸡吃,趁着没死卖了过来。内脏都是黑的!幸亏我看了一眼,不然那样的鸡做了给营长吃,有个好歹,你们寨子要命不要命?”
  王小四忙陪笑道:“这个保证没有老鼠药,是我绑紧了点,伤了翅膀。半价给你,要不要?”
  侯玉凤斩钉截铁的道:“不!要!谁知道你哪弄来的!”
  王小四还待求,侯玉凤已扭头去看杨老爹的兔子了。用木棍戳一下,便是腿上有伤,也凶悍的很。一口咬住木棍,恨不能直接咬断。连试了六只兔子,皆是这般厉害,便知真个是夹子夹的。爽快在木板上杨老爹的名字后头添了六笔,又画了对兔子耳朵,交易便完成了。王小四立在一旁,看着侯玉凤麻利的把六只兔子全丢到水中溺死,就有人飞快的拿刀处理。不一会儿兔头兔腿兔骨以及内脏都捡了出来,放在大锅里炒香,放一勺水炖煮,炖出白汤就可用来煮红薯饭,特别香。
  王小四家里穷,人又笨拙,掮客的生意很是不好。好容易捡了一回便宜,从别人手里收了只鸠鸡,哪里知道侯玉凤又不要了!只好不住的磨侯玉凤,良久,才一咬牙道:“我的没死,就算死了的价!”
  侯玉凤被磨的没了脾气,无奈道:“真不是我小气,我们营长三番五次说,民以食为天,军队以后勤为重,我们厨房又是重中之重。因着管大家伙的饭食,我们厨房的吃的最好,大家伙都没说什么。你说你们寨,好事不干,弄了药死的来。出了事我怎么交代?营长说了,但凡你们这样的,就要扣信用分,只要是你们村的人卖东西,就要仔细检查。信用分扣完了,便是饿死也不买你们的。不是我看你老实,门都不让进!”
  王小四郁闷的道:“王大山做的孽,与我有什么相干?”
  侯玉凤啐道:“谁让你们不监督他?上回我问你们寨主,他还包庇。叫我唾沫星子直喷在他脸上,骂的他个好歹!”说着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叉腰道,“当老娘是好惹的?老娘土匪婆都做过,还怕你们几个小子?你少来糊弄老娘!鸠鸡要是你抓的,你还不拿了一串来?从别人手里贱价买了,来历不知道、怎么抓的不知道,就蒙头卖给我们!我还做梦呢!就被你卖的鸠鸡药死了!我老实告诉你,但凡你们村的东西,不是活物一概不要!再胡搅蛮缠我跟养殖队说一声,连草料都不要你们的!你才知道老娘的厉害!”
  王小四被叫破了心思,脸一阵红一阵白,分辩道:“你没破开,怎么知道有毒没毒。”
  侯玉凤翻个白眼:“你觉着没毒,拿回去给你自己亲娘吃去!走走走走,我忙中午饭呢!你少添乱。”
  王小四知道今日是没指望了,探头看了眼锅里实实在在散发着肉香的米饭,咽了口口水。他好久没有吃到干饭了,稀粥吃的直发虚。舔了舔嘴唇道:“侯大姐,你们还收人不?”
  侯玉凤道指了指不远处武场内的器械道:“收,去闯关。闯过了补进战兵营。”
  王小四瞥了眼三两下翻过木板的战兵干笑:“你们后勤要人不?”
  侯玉凤斜晲了他一眼,笑道:“饿了?”
  王小四猛点头。
  侯玉凤道:“出门,左转,找到后勤部办公室,问陆知事在不在。养兔子的人手不够,正在招人。试用期半年,半年后转正……”
  王小四忙打断道:“试用期是什么?”
  侯玉凤道:“试用期就是只管饭不领工钱的。不过我们营里铜钱不够,现都欠着。得等营长的公公送了钱来才发的出工钱。转正就是一月有一百钱,做的好了有奖金,年底评选劳动模范。不过呢,半年内得学会二百个字脱盲,不然你做的再好也不转正。正式工得五百个字,才能评选劳动模范。每天酉正开始上文化课,陆知事讲两刻钟,余下半刻钟自己练习,也可以提问。”说着得意的一挺胸脯道,“我认识一百多个字了!到年下一准有五百,可以评劳动模范,记账也不用画图了!”又指着木板上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道,“看,都是我写的。兔子的兔我还没学,才画了兔子耳朵做标记。你不知道,我们陆知事写字算账飞快……”
  “侯队长——”厨房那头传来一声叫唤,“饭好了没有?他们快下工了!”
  侯玉凤忙回道:“好了好了,告诉他们,今天有兔子肉。”又把王小四往外推,“自寻陆知事去,我要忙了。”
  王小四闻着饭香,虽然是混了红薯玉米的杂粮饭,还是觉得好香。咽了咽口水,摸索着往办公室去了。不一时,见到了个美人,美人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晕晕乎乎的答了,美人强调了一句:“进我们营,可是要剃头的,你愿意不愿意?”
  王小四看着美人的脸,忙不迭的点头。
  陆观颐:“……”
  王小四傻笑。
  金属敲击的铃声响起,到了吃中饭的点了。陆观颐还有一堆事,看着王小四不似奸猾之人,爽快道:“你可以先试用。”说着递了块小竹片给他道,“临时饭票,去吃饭吧。吃了饭找王洪报道,他会带你剃头洗澡换衣裳领铺盖。”
  听到能吃饭,王小四的傻笑更深了。接了竹片,美人也不看了,飞奔往厨房去。厨房前排着长长的队,他手足无措的坠在最后头。突然一个人道:“新来的?”
  “嗯。我以前是卖鸠鸡麻雀的。”
  那人道:“你等等。”
  王小四立在原地,就见方才那人拿了副碗筷过来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叫杨文石,战兵营的。你下次来记得带碗。”
  “好,多谢军爷。”
  杨文石笑了笑:“你叫我杨文石或者杨队长就可以了。到你了,去吧。”
  王小四赶紧把碗递给打饭的,看着那人用个大勺,舀了满满一勺放在碗里。那重量坠的王小四差点没接着。拿起筷子,顾不得滚烫,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饱腹感让他生出了浓郁的满足之情。
  突然眼睛一酸,眼泪扑扑的掉。要是天天能吃饱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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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吐血
  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树木遮天蔽日。茂密的山林滋养着数不清的动物。来不及被豺狼虎豹吃掉的动物的尸体,腐烂成了瘴气,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挥之不去。
  梅雨季节的森林格外潮湿,去岁秋天落下的叶子软烂成泥。枝丫乱窜的树枝、数不清的毒虫,都时时刻刻威胁着动物的生命。
  奔跑中的田威不小心踩到一团烂泥,脚底一滑,在落地的瞬间全身蜷缩,双手护住头部,滚下了坡。巨大的动静惊的鸟雀纷纷飞离树梢,在天空盘旋乱叫。一朵丛树菇砸在头上,把田威惊出了一身冷汗。待看清是食物,顾不得脏,把衣服掀开,胡乱在内侧把明显的泥土擦掉,狼吞虎咽的吃进嘴里。他已经在丛林里跑了两天两夜,饥饿刺激着胃。身边有一丛乱竹,扒拉两下,拔.出了几根春笋。此时的春笋有些过季,田威飞快的用手指卷着笋衣,粗糙厚重的大手堪比管平波设计的机械,瞬间剥出了白白的竹笋。一口气把几根笋吃完,无力的靠在潮湿的泥土上喘息。
  忽听几声狗叫,田威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继续奔逃。犬吠越来越近,田威却发现自己的腿受了伤,恐怕跑不过那条大黄狗。左右看看,只得忍着剧痛,窜上了一颗不知名的树。
  视线里出现了黄狗的身影,紧接着后面跟上了三个气喘吁吁的汉子。田威恨的咬牙切齿,都是一个村的,何必赶尽杀绝?脚踝传来阵阵痛楚,田斌的后背渗出了冷汗。而此时,黄狗赶到了树下,对着树梢狂吠。
  “找到了!”不远处一声大喊,几个人摆动着臃肿的身体,往这边跑来。
  田威心头火起,掏出怀中最后一枚暗器,猛的向人飞去。
  “啊!”一人痛苦的捂着肚子倒地。另两个人却不顾同伴,继续向前。黄狗在树下绕着圈,呲牙咧嘴。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姚麻子也跟黄狗似的,露出一口白牙,断断续续的道:“田威!你跑不掉了!”
  田威怒骂:“我挖你家祖坟了?三个人带一条狗,没日没夜的追!”
  姚麻子喘息着道:“谁让你没学好,做土匪!你做土匪,杀人吃肉的时候,就该想到今日!”
  “我嬲你娘!”田威怒道,“去年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着求我借钱!看在同村的份上,我利钱都没要。哪里知道救活了你个忘八。没有我借你的钱,你拿什么交租子?早特么饿死了!现你拿着我给的命追杀我!我操.你姚家十八代祖宗!”
  方才肚子中了暗器,名唤姚江沙的竟爬了起来,跟到了树下,劝道:“田威,你乖乖的下来,只怕少遭些罪!你跑不掉了,我们三个人,你一个人。我们能找吃的,你不能。你在树上挂着,饿也饿死了!”
  “我呸!”田威道,“我饿死也不便宜你们三个王八蛋!管老虎不要尸首,你有本事上树来啊!”
  姚江沙冷笑:“谁说她不要尸首?只要有十个人加三个寨主指认,一样能换盐。十里八乡,哪个不认得你这位惯常干绑票营生的田威?就算管老虎不认!姚青山也认!你绑过他儿子,正好趁此机会杀绝了你,好替他儿子报仇!”
  田威指着姚江沙的鼻子骂道:“好!好!好!跟我一同吃酒骂姚青山黑心的,为了点子盐,翻脸就不认人了!算我田威瞎了眼,才认得你们这群猪嬲的!”说毕,纵身一跃,从树上往山坡跳去!
  姚江沙急的跳起:“大黄!快追!”
  落地的撞击,加重了脚伤,田威忍不住惨叫出声。想翻身往下滚,却被草丛挡住,动弹不得。黄狗利落的扑来,对准田威的手狠狠一咬,撕下了一块肉,大口的吞了!待再要咬,姚麻子忙喝止:“别咬了!死了不值钱!”
  黄狗不情不愿的呜咽了两声,姚麻子追上来,揉揉黄狗的头道:“别急,我们把他抓去老虎营,问他们讨兔子骨头吃。”说着从腰间掏出绳子,把动弹不得的田威绑了。打好死结,姚麻子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在地上,疲倦的呼吸着。
  姚江沙二人也磨蹭着过来,摸出水壶,撒的不剩多少,三人分着喝了。姚江沙的血流了不少,人更显虚弱。姚麻子无法,艰难的在四周搜寻。这是一片向阳的山坡,难得的是没有多少树。姚麻子爬了没多久,就找到了一片荠菜。四月底的荠菜老的只剩纤维,饿了许久的姚麻子哪里会挑剔,从腰上抽出一把小刀,割了好几把,丢给了姚江沙二人一份,自己大口的撕咬起来。老荠菜又涩又苦,用汁液哄了哄肚子,姚江沙又拔竹笋,还运气很好的找到了一小片山蕨。掐了掐,竟是很嫩。喜不自禁的拖了外套,卷了一兜回到同伴处,三人狼吞虎咽的吃完。又歇了一阵,姚麻子道:“走,领赏去!老虎营厚道着呢!凡抓了土匪的,有一顿饱饭。他们的饭放了肉汤,香的了不得!”
  一言说的在场几人都直咽口水,田威的肚子更是配合的咕咕叫。姚麻子起身,拉起绳索,又让其余两人都拿出绳子再绑上几圈。三个人就把田威似货物一般,往山下拖。幸而才下了雨,土壤黏腻潮湿,起了相当的润滑作用,否则田威拖也叫他们拖死了。即便如此,田威也被拖去了大半条命,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到了大路上,三人累出了一身汗。几个农民打扮的人见他们绑着个活人,立刻赶上来道:“哥几个抓到了土匪?”
  姚麻子喝骂道:“没你们的事!滚!”
  那几个人讨好的道:“离老虎营还远着呢,不如我们帮你弄过去,盐分我们二成便好。”
  姚麻子实在没力了,想了想道:“一成。”
  “一成太少了吧?”
  姚麻子冷笑:“嫌少就滚。”
  就有一个牵着驴的人冲了过来,一叠声的道:“我要!我要!我有驴!一成盐,成交!”
  先发现姚麻子的人气个倒仰,骂那牵驴的:“你懂不懂规矩啊?”
  牵驴的凭空白捡了个便宜,哪里肯轻易放过。噌的抽出腰刀,指着那人道:“来,跟你老子说说规矩!”
  几个人见牵驴的凶悍,不敢招惹,悻悻然走了。牵驴的喜笑颜开的把田威扔到驴上,催促道:“走走走!混老虎营的兔子饭去!”
  姚麻子几个本来已没了力气,想起传说中能看到肉块的兔子饭,登时又生出了些许精神。管平波出手大方,一个土匪能换四十斤盐。分出去四斤,恰好够他们三个人一人十二斤。十二斤盐,够他们家吃一年了!而牵驴的,想着这一季家中都不缺盐,也十分高兴。四个人一见如故,有说有笑的往老虎营赶去。
  心有喜事,便走的轻松。到老虎营时,才申时二刻。牵驴的有些担忧的道:“老虎营是午时吃饭,我们这个点,还有饭么?”
  姚麻子摆摆手道:“他们酉时吃晚饭,总能赶上一顿的。现在天不冷了,我们吃饱了,在他们土墙外头随便找块地睡一觉,明天就背着盐走!问他们讨点糠,装作是背糠的,省的叫人抢。”
  牵驴的伸出大拇指道:“麻子哥好计谋!”
  几人走到了老虎营外营门口,一个腰身笔挺、衣裳干净整洁的短发汉子问道:“干什么的!”
  姚麻子忙陪笑道:“军爷,我们抓了土匪。”
  那汉子问:“你们哪个村的?杀良冒功查出来可是要杀头的,你们确定是土匪?”
  姚麻子道:“确定!确定!是我们村不争气的,落草做了土匪,叫我们抓着了。我们是姚家村的,村长上次来开了会,管老……啊,不,你们管营长只怕还见过哩!你们不信,只管问我们村长。”
  汉子点点头道:“进去吧!”
  姚麻子等人就往里走,守门的汉子又道:“记住了!杀良冒功死罪!你们若抓的不是土匪,现在走还来得及,进了内营,可就没得后悔了。”
  姚麻子点头哈腰的道:“知道、知道,当真是土匪。”说毕,见汉子没了言语,几个人沿着山道往下,过了木桥,就进入了内营。
  王洪接了出来,问了名姓,折回屋中翻户籍黄册。叫姚麻子报村长的名字,又一口气报出二十个同村人的姓名,再签字画押,方算交接清楚。至于牵驴的纯粹算捡了条臭鱼,倒无需审的太严厉。
  王洪核对完姚麻子身份,立刻唤人拖了田威去审讯。几个人走到了营内,再也支撑不住,都跌坐在地上,问王洪讨水喝。
  王洪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个托盘,托盘放了四个大海碗,里头竟装的是稀粥。牵驴的眼尖的发现,稀粥上飘着油星,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又有些担心的问:“你们营里管的饭就是这个?”
  王洪笑道:“我们酉时才吃饭,到点你再跟着我们吃,现在锅里还是米呢!”
  姚麻子默默道:米也行……
  牵驴的试探着问:“粥白送我们的?”
  王洪点头。
  牵驴的又问:“等下还有一顿饭?”
  王洪接着点头。
  牵驴的一咬牙,问道:“是干的不?”
  王洪轻笑:“干的!管饱!”
  牵驴的劈手抢过粥碗,就往嘴里倒。姚麻子三人不甘落后,纷纷拿过粥碗,却是喝了一半后,强行逼迫自己停下,端着剩下的半碗,慢慢品尝着。
  王洪叹口气道:“不是我们小气,粥是够的。只你们身体都肿了,想是饿了些时日,不宜吃太饱。你们歇歇,我等下使人端些鱼汤来,吃下去明日能消些肿。”
  几个人听的呆了!王洪催促的他们把粥喝完,收了碗。过了一会,真有人端了四小碗鱼汤。只有一点点鱼味,但里头搁了不少的盐,四个人想着晚上的那顿饭,心里别提多美。
  至酉时,一人在瞭望台上敲铁片。跟着一个女孩把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吃饭啦——”
  就有人来请姚麻子:“去吃饭吧。”
  姚麻子歇了一阵,隐隐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然而听到吃饭,登时精神百倍。横竖他的肚子没事就饿的痛,吃饱了饭便好了。如此想了一回,麻溜的跟着人往吃饭的地方去。打饭的人是个大奶.子的妇人,四个人却无心观赏,每人都盯着碗里出现的一大勺饭,正要拿筷子吃,妇人叫住:“慢着!”
  四人齐齐顿住。
  妇人笑道:“你们抓了土匪,是英雄。英雄有肉吃。”说着,掀开锅盖,捞出几个兔头,一人给了一个。又给了黄狗一个。四人一狗见来了许多人,忙退到一边,先抓起兔头一顿啃。
  吃饱了饭,四人凑在一处感叹:“我们要是老虎营的人,该有多好啊!”
  哪知姚麻子突然一阵剧烈的腹痛,捂着肚子就倒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姚江沙急了,一叠声的问:“你怎么了?今天在山上吃坏肚子了?”
  姚麻子蜷缩成一团,强忍着吐意,不舍得把方才的好东西吐出来。然而呕吐感越发剧烈,终于忍不住大吐起来。他没看见方才吃的饭食里,混着鲜红的血液。还在痛恨自己不争气,怎地把好东西都吐了。姚江沙几个人急的团团转,不住的向老虎营的人求救。
  管平波才放下碗,就听人来报:“营长!不好了!送土匪来的人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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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失眠
  梅雨季节里的一切都是潮湿的。抓土匪的几个人也不例外。浑身上下都是泥泞,不知如何处理的后勤人员只得用块木板把人抬到了盐井,先烤干了再说。管平波赶到的时候,几个泥人浑身冒着白烟,跟一群猫抢占着火边的地盘。
  管平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跟前,问道:“什么情况?”
  木板上的姚麻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不住的淌着泪,恐惧席卷着每一个细胞,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么?
  管平波见人死命捂着肚子,嘴角还有血迹,登时颓然。胃出血,在此时,无药可治。
  姚江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军爷,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
  旁边一个进营卖鸡蛋的老汉道:“唉!跑断了肠子,没救的!”
  都吐血了,哪个不知道没救?不过死马当成活马医。姚麻子脑子一片空白,良久,他想起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盐。伸出手,抓住了管平波的袖子:“帮我把盐……送回家……”珍贵的盐,不能交给别人。姚江沙会偷盐,但有姚江沙在,老虎营不能赖账。两边牵制,他的盐才会安全到家。
  管平波蹲下身子,平视着姚麻子道:“好,我使人送回去。有什么想吃的么?”
  姚麻子张了张嘴,他想吃的太多了,白米饭、鸡蛋、肉……小时候,年景还好,过年的时候,阿妈会在肉里放糖红烧。甜滋滋的,咬一口,满满都是油。香喷喷的汁液浇在饭上,拌匀,吃到撑。那种幸福感,三十年了,都忘不掉。什么时候没有肉吃了呢?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有一年收成不好,他们家交不上租子,只得借贷。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然后家里就永远在还债。
  想起债务,姚麻子一个激灵,肾上腺素急剧的分泌。他松开管平波的袖子,猛的拽住她的胳膊,鼓着眼睛道:“我要见管老虎!!!”
  口水溅到了脸上,管平波没躲,沉稳的道:“我就是。”
  姚麻子呆了下:“这么小?”
  管平波没有废话,直接问:“什么事?”回光返照的时间可长可短,不能让无关紧要的话耽误遗言。
  姚麻子激动的道:“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卖给你,都卖给你!不要钱!不要干饭,稀粥就行!我签字画押!”说着翻身而起,揪住姚江沙道,“你给我做中人!我要卖老婆!”又看牵驴的,“兄弟,你也帮我作证!我老婆卖了!卖了!卖了就是别人家的了!姚青山不能要账!”说毕,无力的倒回木板上,嘴里喃喃的道,“老婆卖了……已经卖了……姚青山就不能卖了……”
  哀求的眼,再次看向管平波:“她们能做活,吃的少,干的多。我两个女儿,你可以倒手卖给人做童养媳,有赚头的。管老虎,买我老婆划算!”
  不住的游说,不过想给老婆孩子寻一条几乎看不见未来的生路。管平波不知为何,想起了管老爹。殚精竭虑的周旋,护她长大,却在她没有足够大的时候,撒手人寰。那一天夜里,在床板上挣扎的管老爹,是否也是这般哀求着老天,来个人,把他女儿买走,给一口饭,给一条活路?做丫头、做奴婢、做童养媳、做小老婆都好,给口粥能活着就行!卑微到尘埃的期盼,是他们全部的期盼。
  “我买了,多少钱?”
  姚麻子道:“不要钱,盐也不要了。她们吃粥就行,不用饭的,很好养的……”
  管平波道:“只要是我的人,我有饭吃,他们就有。我没了,便听天由命了。”
  姚江沙难以置信的看着管平波,差点就想问:能买我吗?
  “干饭么?”姚麻子的声音开始虚弱,穷人的命就是如此的卑贱,肾上腺素支撑的时间都比别人少。
  管平波点点头:“干饭,以后有肉吃。”
  姚麻子得寸进尺的道:“别让我女儿做童养媳好不好?”
  “好。”管平波承诺道,“我尽量把她们养大,挑个老虎营的兵嫁了。给两石谷子一套棉被的嫁妆,不让她在夫家抬不起头。”
  姚麻子抓着管平波胳膊的手,越收越紧,他说不出话了,可还能听见他的呜咽。没多久,胳膊上的手一松,垂落回了木板上。姚麻子死了。
  卖鸡蛋的老汉叹口气,背着手走了。见惯了生死的众人,三三两两的散了。谁都活的艰难,同情心泛滥这种奢侈的东西,怎么可能有。
  管平波深吸一口气,扭头见姚江沙也捂着肚子,问:“你肚子痛?”
  姚江沙掀起衣服,肚子上面有一道血痕,伤口不是很.深,亦止了血。管平波放下心来,吩咐人带他处理伤口,又问牵驴的:“你呢?”
  牵驴的摇摇头,垂头丧气的道:“我家里近,我走了。”
  天色不早,姚麻子的尸首不可能今天送回。先称了盐,把牵驴的打发走。黄昏中,牵驴的低垂着头,缓缓的爬着山坡,走出了老虎营的外墙。这个山谷,曾经没有外墙,站在山顶,随意就能看到盐井的情况。而现在不独有外墙壕沟,还有人不断的巡逻。走到了山顶,回望,只能看到红砖砌成的围墙。墙内欢快的歌声,与墙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想进老虎营。与姚麻子不过萍水相逢,死了便死了,生不出多少悲痛。但他与姚麻子又何其相似?看看驴背上的一袋盐,吐出一口浊气,不用买盐,今年底大概能交清租子了吧。远远的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望,兔子头真香!
  姚江沙被带到了养兔场附近的草棚中。因左近的百姓与送土匪来的农民经常下午才到,放他们走夜路太危险;留宿他们不方便又不安全。于是就在养兔场边上搭了几个草棚,铺上干净的稻草,做他们暂居之所。姚江沙有些心疼姚麻子说不要就不要的盐。但又想起下午的那碗鱼汤,那股咸香好似一直留在嘴里,砸吧着嘴,心想,也是,姚麻子家卖进了老虎营,还缺什么盐呢?
  姚麻子的大黄狗也被留下了,真好。
  夜里的老虎营十分安静,只能听见换防的脚步与婴儿偶尔的啼哭。管平波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小兔子繁育出来了,五千多只兔子笼层层叠叠密密麻麻。雄兔一只只的杀掉,她攒了几百块皮子。单卖皮子不值钱,得请个工匠来硝制,然后通过窦家的渠道卖出去。盐、兔子、草料、粮食,形成了交易链,带起了方圆十里的经济。可是依旧不够。养殖队的人手很快招满,她没能力养更多的人。屯堡的扩张就似后世的企业,不能盲目,否则资金链一断,会全军覆没。她是能逃的,谭元洲韦高义等心腹也能逃。可是盐井的工人呢?石竹的百姓呢?所以她宁愿求稳,一点点的积聚实力。
  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四月,她发展的速度不算慢。可在这般速度,在巨大的饥荒面前,好似蜗牛。在老虎营的人看着兔子流口水的时候,老虎营外满地都是因饥饿而浮肿的人。管平波突然发出一声嗤笑,比起石竹,刘家坳竟算富庶了!她管平波没有荤腥、混个半饱,已算条件好了。姐姐,你敢想么?你妹妹饥寒交迫中活了十五年!
  离开了窦家,管平波的生活条件一落千丈。老虎营里,她吃的最好。一直到现在,都是单独吃饭。甘临出生那一日受到的惊吓深深的告诉他们,主将之珍贵。老虎营因主将出现士气大振,土匪因主将死亡落荒而逃。所以没有人愿意她与战兵同甘共苦。生产的失血过多,产后漫长的折磨,都让她的身体急需营养来恢复。物资如此匮乏,兔头、羊脚等一切没办法均分的肉类,也只能按着等级层层下发,所有的人才会服气与满意。世人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这个不均指的是同自己一样的人,而不是明显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与自己不相干的人。
  两百多个人已经如此难养,管平波有点不敢想两千个、两万个、二十万个、乃至全天下,难养到什么程度。屯堡的思路没有错,可缺粮的她就是没法快速建设起来。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一夜,又有多少人会饿死在家中,在觅食的路上?
  此时此刻的管平波,窥见了解放军忠勇的冰山一角。她曾经看纪录片的时候,有一个片段印象十分深刻。时隔十五年,忘记了主人公的姓名。只记得淮海前线,一个父亲来看望儿子,儿子身受重伤,却问父亲:“俺娘还挨饿不?”
  父亲说:“不挨饿了!早不挨饿了。”
  那时候的管平波觉得挺感动的,而现在的她,回想起这个细节,差点哭出声来。这么多人的浴血奋战,为的仅仅是“不挨饿”。嫁进窦家的第一天,桌上的一份不起眼的剩菜剩饭,就让她觉得比中了五亿彩票还刺激!前世的她的确无法想象从饥肠辘辘到能吃一碗干饭之间,是比白手起家翻身做富豪还要曲折的路。
  她的前世确实太幸福了。挑食、偏食。讨厌吃带骨头的肉,嫌麻烦不肯吃鱼,粳米口感不好,回家过年时,跟家人吐槽单兵口粮能说一个小时。就她这样的,叫优秀青年,叫吃苦耐劳的典范。
  疲倦袭来,管平波闭上眼。如果她的家人知道她连多刺的鲫鱼都视若珍宝,会哭多久呢?
  大概,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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