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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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第39章 39同袍
  帐中顷刻间安静的落针可闻。敬敏郡主双膝一软, 跪倒在地。她手脚发凉, 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天家贵女打入凡尘, 几经倒手, 以为柳暗花明之际, 惊见故人, 敬敏郡主吓的险些哭出声来。世间最为残酷的, 莫过于好容易爬上岸,又被命运无情的踹入深渊。
  管平波侧头问孔彰:“你认识?”
  孔彰方才无奈而闲适的表情无影无踪,漂亮的眼睛霎时布满寒霜, 冷冷道:“陈朝晋王长女。”
  管平波见孔彰神色不善,笑嗔了句:“你还跟小女子计较上了。”却知孔彰对陈朝皇室的心结,遂对白莲道, “表演要开始了, 你带着娘子军们撤吧,我同孔将军说说话。”
  孔彰的过去不瞒人, 在座的听见晋王两个字都道不好, 管平波既然发话, 自然纷纷告辞。宣传处长谢思思尴尬的站在原地, 管平波没兴趣搞连坐, 看敬敏郡主的年纪,端悫毒杀孔娴姐弟的时候, 估计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何况她一个郡主,断不会掺和到姑姑的家务中。孔彰就是纯迁怒, 小豹子这脾气呐!下属操蛋, 上峰擦屁股也算职业范畴了,管平波无奈的对谢思思道:“今晚你不得闲,且把唐姑娘安置在后勤,嘱咐他们仔细些,别惊着人家。”
  谢思思被孔彰的气场吓的不轻,抓起敬敏郡主一溜烟的跑了。
  管平波挥挥手,把亲卫赶去帐外,也不说话,只拿起剪子把帐中的烛火都剪了一遍,又翻出几根蜡烛点上,让帐中更明亮了些许。
  良久,孔彰才道:“我没打算拿她怎么样,你们不用紧张。我讨厌姓唐的,将来不见便是,犯不着欺负个女孩子。”
  管平波笑道:“你有打算也不能,孔将军,军规里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不得虐俘的。我可不想叫玉娇摁着你打军棍。”
  孔彰哼了哼,权当默认。
  管平波回到孔彰身边坐下,温言道:“想孩子了?”
  孔彰垂下眼,烛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一道阴影:“不能亲手宰了端悫,乃我心中大憾。”
  管平波道:“端悫仇人太多,你没排上队也没办法不是。”
  孔彰怒瞪管平波。
  管平波只得道:“要不这样,回头我们打到京里,跟伊德尔交涉,把端悫的尸首要过来,挫骨扬灰。”
  孔彰突然泪光一闪,语带哽咽道:“两个孩子若在世,都可婚嫁了。”
  管平波想起他初次见甘临时,为哄甘临开心的那声“喵”,顿生同情。他有多喜欢孩子,就被端悫伤害的有多深。不共戴天之仇,早超出了宽恕范围。所以敬敏郡主才会怕成那样,因为谁都知道,孔彰与姓唐的,不死不休。还好是个郡主,若是个郡王,只怕孔彰当场就想杀人了。
  孔彰攥了攥拳头,愤恨的道:“果真有世仇,要绝人子孙也就罢了。哪有为了鸡毛蒜皮,就对稚子痛下杀手的。便是蛮夷姜戎数代厮杀,也没动过比车轮矮的崽儿。”
  丧子之痛没法劝,管平波默默的陪着。营中点起了烟火,照的账内忽明忽暗。沸反盈天的笑闹声阵阵传来,越发衬托出了孔彰的寂寥。家族疏远,母妻子俱亡。偏偏他与底层挣扎出来的谭元洲不同,他并没有多少抗打击能力。所以才会尤其的痛苦,才会对着无辜的敬敏郡主发脾气。
  然孔彰内心再脆弱,终究已经不是孩子。他略作调整,就平复了心绪。转头对管平波道:“多谢。”
  管平波轻声道:“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既为袍泽,何须言谢。”说毕,抬手搭住孔彰的肩,“走,出去喝酒。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帘子掀开,喧闹声扑面而来。虎贲军军纪极严,除了过年,难有放纵的时候。且今日城中富户赞助了颇多美酒肥肉,更叫他们欢喜。见二位主将勾肩搭背的出现,面前登时多了几十坛酒,大小军官都起哄叫拼酒。
  孔彰接过坛子,豪气干云的往嘴里倒,众人连声叫好。管平波亦是不扭捏,虽不至于抱着坛子上,却是拿着酒杯,来者不拒。军队是充满血性的地方,不会喝酒,叫什么军人!两位主将如此给面子,将兵们兴奋的吼叫声险些把宣传司的表演都盖了过去。
  管平波的前通讯员,现已升做营长的彭景天跑来敬酒,自己连干三杯,才抹嘴道:“我们家就是军户,从没想过能用步兵打骑兵。将军,兄弟们对你真是心服口服!将来再不抱怨规矩多了!”
  管平波用力拍了下彭景天的后脑勺,笑骂道:“你的意思是以前抱怨过咯!?”
  彭景天不好意思的道:“是有抱怨,那正步踢了有甚用啊?可真上了战场才知道,嘿!还真有用!”
  同是营长的侯勇醉醺醺的嚷道:“哈?有用?有什么用?我上了战场怎么不明白它有用!?”
  管平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道:“这都不明白,营长要不要当了!”
  侯勇跳脚道:“要!要!将军你别踹我屁股。”
  与侯勇一同入伍的施同济拍着大腿笑:“不踹屁股踹脑袋!”
  “踹你大爷,信不信我弄死你!”
  二人皆喝高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好在记得军规,没上手干架。管平波笑呵呵的看了场热闹,托着酒坛子,拉上孔彰,开始巡场。
  管平波酒量寻常,转了大半圈就开始迷迷瞪瞪,看孔彰都有重影了。亲卫上前来搀扶,孔彰单手拎起她的腰带,往肩上一丢,就送回了主帐。几个亲卫都齐齐为孔彰捏了把汗,如此野蛮,母老虎醒了会被咬死吧?
  回到主帐中,孔彰放人下来,管平波连站都站不住。孔彰终于找到了鄙视的机会,毫不留情的耻笑道:“废柴!”
  醉酒的管平波全无平日的张牙舞爪,软软的趴在孔彰胳膊上,乖巧的像只猫。孔彰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想拎住她后脖子,看能不能提起来的冲动。到底怕死,没敢付诸于行动。把人丢回床上,拍拍屁股走人。
  湿润的江风吹走了白日的燥热,亦吹起了孔彰额前的乱发。夜空如洗,群星闪烁。因方才与管平波在一起,亲卫被他放去吃酒。待安顿好管平波,他便落了单。作为军中数得着的将领,他很少一个人独处。趁此机会,他刻意隐匿身形,寻了个无人的角落,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发起了呆。
  贺赖乌孤战败,他亲手斩下了乌纥提的头颅,就算是与幼年的自己一刀两断了吧。孔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对姜戎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情。那里曾是他的家,困于京中时,魂牵梦绕想回去的地方。可他一次次斩断了自己回家的路。至今日,再不必有所纠结,因为从今往后,再没有了任何纠结的资格。
  思念犹如潮水,涌进了孔彰的心田。
  “迦南……”孔彰轻轻的呼唤着。我今日差点杀了你的舅舅,翌日,或许还会北上,去杀你的父亲……
  如果死后真的有亡魂,他该用怎样的面目去见迦南?可他双手果真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他又如何面对母亲?草原长大的汉子,酒量非管平波可比。正因为如此,他无法被酒精麻痹,逃避不了他天生带来的尖锐的问题。
  孔彰单手捂眼,他的命运从踏出西姜土地上那一刻彻底扭转。半生颠沛,西姜的过往仿如隔世。他并非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老天有时候太操蛋了!孔彰怒的翻身而起,不幸动作太大,震裂了伤口。孔彰痛的一个激灵,然鲜明的痛却让他瞬间清明。古来征战几人回,既做了军人,自然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因为漫漫征途,谁知道哪天嗝屁。解开心结,顿觉神清气爽,利落的翻出绷带缠好伤口,回帐睡觉!
  次日清晨,虎贲军内没有响起熟悉的哨声。连续三日的假期,让睡不够的年轻战兵们纷纷睡起了回笼觉。管平波一口气睡到了午时,还是被宿醉折磨的头痛不已。这辈子的身体真的是……该去做大家闺秀练绣花。说起大家闺秀,管平波猛的想起那倒霉催的敬敏郡主,有气无力的唤人道:“谁在外头?”
  苏小小探了个头进来,笑道:“将军醒了?”
  管平波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苏小小道:“昨晚你喝多了,怕你吐了要换衣裳,斐队长就把我请来了。结果你安安生生睡到天明,他白欠了我的人情。”
  管平波笑了笑:“正好,你去后勤看看敬敏郡主,顺便问问姜戎抓的良家子们要留要回的弄清楚了没有。要走的赶紧打发了,趁着天气暖和,还能补种一茬土豆,省的回去饿死。要留的更费心,得开始讲规矩,参与官话学习与日常训练了。”
  苏小小道:“海右郡都叫蛮人占了,通没几个肯回去的。白司长正点人呢。还有我们的驻地殿下给了没有?总不能一直呆在城外吧,便是我们肯,周遭的百姓还未必肯呢。”
  管平波一拍脑门道:“是了,我已看好了地方,却忘了同他说。江南不比苍梧,人口密集,圈哪都得搞拆迁,没他帮手可不行。”
  苏小小好奇的道:“你看中哪儿了?”
  管平波道:“江北。”
  苏小小瞪大眼:“那不是姜戎来打,过江都不用了?”
  管平波笑道:“长江又不是真天险。再说了,我们虎贲军还怕姜戎来打?来的路上埋二里地的地.雷,保管比长江凶残多了。那里地方大,除却军营,后勤的厂房皆可设在左近。到时候江北可就热闹了。”
  “厂房要迁来,那不是又有服装厂?”苏小小撒娇道,“我要当厂长!”
  管平波用手指在苏小小的额头弹了个镚儿:“你还嫩着些,过二年再说吧。”
  苏小小嘟着嘴,哦了一声,又道:“对了,那什么郡主怎么办?”
  管平波淡定的道:“她应是无处可去的,收编,哪处塞不下个人。”
  苏小小道:“你不怕孔将军炸毛啊?”
  管平波笑道:“你家孔将军犯不着跟个小姑娘死磕。何况后勤想见到他可不容易,你不是最明白的那个么?”
  苏小小吐吐舌头道:“孔将军不要我,管将军要了我吧。”
  管平波笑道:“管将军惧内,要不要你得陆镇抚说了算。行了,别闹了,快去干活。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绥王,将来放宫里做娘娘去!”
  苏小小想起自己对窦宏朗下场的猜测,顿时汗毛直立,飞快的跑出主帐,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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