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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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章 132下策
  直隶的某座民宅内, 几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团团围坐, 低声交谈;门外是肌肉虬结的壮汉层层守卫;再往外的夹道上却是空空如也, 看不出任何异常。
  屋内坐着的, 正是刚从炎朝叛逃的首辅张云亭等人。他们几位历经三朝, 手段老辣。均田令一出, 皆不动声色, 以省亲祭祖为由,将家眷分批送出京城,而后挑动流民, 里应外合,趁乱逃离。当然,如此匆忙, 居于京城的旁支是顾不上的;呆在原籍的, 亦只有看天看命、看炎朝会不会赶尽杀绝了。
  在座几位皆是直隶人,彼此联络有亲, 在陈朝朝堂上便常常同进退。乡党乃朝堂极为要紧的力量, 先前朝堂由江南党把持, 却是张云亭投降的快, 入了伊德尔的青眼, 直隶党才在炎朝强势崛起。而先前的江南党则是主力撤回南边,拥立了窦向东。为此, 留在京中的江南党残部更被打压到谷底。此番不曾接到消息,留在京中当炮灰的, 就有不少出身江南的官吏。
  然, 即便是张云亭爬到了内阁首辅,也不过是面上光鲜。炎朝毕竟是异姓王朝,实际掌权的乃几大家族,便是伊德尔都难只手遮天。想当年,江南党在朝中何等跋扈,与国同长的众勋贵都要避其锋芒。直隶党却似个摆设,休说实权,面子都不曾挣得几分。
  张云亭和聂童蒙好赖入了阁,在伊德尔的抬举下,姜戎权贵不好太放肆。欧鸣谦等六部尚书,头上硬生生压了个左尚书,部中全无说话的余地。汉臣忙着拍左尚书的马屁,冰敬碳敬都不能按时到账,简直岂有此理。
  当年他们投降,全因姜戎铁骑横扫华夏,势不可挡,便是窦向东在南边称帝,亦是秋后的蚂蚱。在炎朝再憋屈,总是站住了脚。能经过科举厮杀得入朝堂做高官的,哪个不是博学之才?哪个又不知两晋南北朝时的往事?姜戎不擅治理,不出三代,大权必定落回汉臣手中,那么谁的根基深厚,到时候朝堂便是谁的地盘。就如当年的江南党一般无二。
  张云亭等人的判断说不上错,窦向东确实不敌姜戎,接壤的江淮频频告急,都城应天甚至险些失守。但,万万没料到,横空杀出个管平波,南北形势骤然僵持,应天大捷便是给张云亭等汉臣一声洪亮的警钟。
  可在那时,炎朝汉臣们没有听见。他们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赖乌孤中计在先,打不下都城不算什么。窦家毕竟是水匪起家,战斗力不可小觑。便是炎朝主力,当年攻打陈朝,不也前前后后准备了小二十年么?及至管平波登基,梁朝境内全面土改,炎朝的汉臣更是幸灾乐祸,尤其是南北两边势同水火,没少作诗填词嘲讽他们跪在女人脚下;鄙夷梁朝践踏三纲五常,管平波那妇人肆意妄为,枉顾物议沸腾,只看她哪时去做万民的刀下亡魂。
  嘲讽在甘临被册封太子时达到了顶峰,炎朝汉臣可谓是妙语连珠,广发诗集与文章嘲笑被打成丧家之犬的江南旧族。而以林望舒为首的江南文坛心灰意冷,闭嘴不言,北方汉臣从此愈发得意。
  谁料世事无常……
  张云亭重重的叹了口气,嘴里的话却是冠冕堂皇:“昔年唐太宗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伊德尔不顾百姓生计,谋夺田产以肥姜戎,诱发□□,实乃作茧自缚。”
  前次辅聂童蒙摇头晃脑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异族野蛮残暴,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受百姓供养,合该替他们寻条明路才是。”
  吏部尚书易含章、兵部尚书欧鸣谦等纷纷点头,跟着走完了唱高调的套路,才开始谈正事。
  张云亭问欧鸣谦:“起义军现有几何?”
  欧鸣谦答道:“光是直隶,就有五万之众。均田令正是我等助力,缙绅主动献钱献粮,盼我们驱逐鞑虏,匡扶汉家江山。”
  易含章皱眉道:“百姓目光短浅,恐被狗贼哄骗,与我们作对。”
  欧鸣谦嗤笑道:“泥腿子懂个甚?姜戎手段残暴,日常欺压良善、夺□□女,多年来早叫百姓恨之入骨。谁不怀念陈朝旧主?我等振臂一呼,必定群情响应。”
  经欧鸣谦提示,易含章瞬间想通了关节。百姓不识字,难知道均田令,而戎汉两族积怨已久,只消使人与他们说说陈朝时的好处,旧年被欺压的记忆立刻便挪到了姜戎头上,只剩粉饰过的美好。再则,赋税陡然加重时,恰是姜戎叩边,朝廷增发军饷之故。如此一来,陈朝最后的生灵涂炭,皆可推给姜戎,更引人憎恨。
  略作沉吟,易含章又道:“不知唐家宗室寻着了没有。”
  造反是需要政治理由的。为了保护自家田产这等事,决计不能说出口。能出口的,必定是煌煌大道。譬如张云亭提出的“匡复汉家河山”,又譬如管平波传达的“耕者有其田”。
  同时,长期维持团体是艰难的,不单有经济上的压力,还得树立共同的理念,否则便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此时聚集来的乌合之众,面对糜烂的陈朝都未必有战力;对上悍勇的姜戎,休想速战速决。因此,还须得有块招牌。伊德尔家族雄霸草原上百年,成为大单于理所当然;管平波稳打稳扎至今日,养活治下数以百万计的人民,坐拥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她的存在就是威望;而张云亭等人,区区几个文臣,不抬出个前朝宗室来,根本无法张嘴说话。
  前朝宗室早在伊德尔登基时,零落的七七八八,上哪寻去?不过自古以来起义军拿来的招牌实锤的少,注水猪肉的多。鱼腹藏书都能耍几万人,果真找不到宗室,随便弄个像模像样的世家公子冒充,便也罢了。
  遂,几个人略谈了几句,便转到了下一件事。只见聂童蒙指着舆图道:“我们胜在人多,姜戎胜在马壮,不宜硬碰硬。然,兵强马壮须得上好的粮草去喂他。我们不必打他们的城池,只管在城郊县里,把那投降了姜戎的汉奸除掉,他们没了养分,自会枯竭,便不攻自破了。”
  几个人接连叫好,唯有张云亭一言不发。众人以他为首,不由问道:“首辅有何忧虑?不妨与我等分说一二。”
  张云亭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诸位的计谋自是好的,可如今天下并不止有姜戎。我们毁了姜戎的根基,岂不是为梁朝作嫁衣裳?”
  易含章拍案道:“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她南朝如法炮制?照例毁了她的江山?”
  欧鸣谦毕竟是兵部尚书,比易含章更懂军事,十分委婉的道:“姜戎的均田令,便是我们不反,他未必能推行。梁朝却是真的人人有田种。我们带着兵马过去,那头喊两声分田,只怕有奶便是娘的泥腿子们,立刻要倒戈,我们谨慎为上。”
  张云亭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几位盟友道:“从那日我们议定起义,我便一直在想。想我们的出路,想天下的局势。”稍作停顿,又继续道,“去岁春日里,太子布日古德亲率精锐、协同贺赖乌孤一齐攻打应天,铩羽而归。可见虎贲军战力之凶猛。虎贲军崛起仅仅十数年,据伊德尔收集的谍报,其阵法、武器常有更新。待过今年,战力又当如何?”
  虎贲军作为炎朝的头号大敌,伊德尔自然少不得在朝堂上时有念叨。迄今为止,炎朝对上虎贲军,从未打过胜仗,是不争的事实。张云亭等人连应对姜戎且只能迂回行.事,对付虎贲军,无异于痴人说梦。现管平波窝在南方不动弹,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云亭作为首辅,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聂童蒙苦笑道:“她……的确难对付。”
  欧鸣谦道:“虽目光当长远,却得顾了眼下。姜戎是再不能容我们的,我们得自己挣出份前程来。上策一统江山,夺回陈朝失地,我们做那中兴之臣;中策乃把姜戎撵回草原,与梁朝划江而治;下策……”欧鸣谦忍着不悦道,“投降梁朝,接着熬。”
  听欧鸣谦说完,聂童蒙开始思考投降梁朝的可能性。张云亭定然是想过的,不然不会泼冷水。那么,张云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梁朝实行的是王田制,投降梁朝意味着,即便做到了高官,亦难在家乡囤积土地,于家族长远发展不利。史上王田均田的不少,开国之初,均贫富是必要的,这样能很快的稳定局面,坐稳江山。但时日长了,便渐渐废止。如此想来,投降梁朝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他不信林望舒等人肯认命,谁不想家族富贵绵长,江南党也不会例外。奈何此言不好当众说,于是聂童蒙耐着性子,等着大家讨论完了上中下策,又说完了日常调度,在散场的时候刻意留在最后,终于等到了与张云亭独处的机会。
  他那点小动作,张云亭心知肚明,直接开口道:“巽之有话,直说便是。”
  巽之是聂童蒙的字,取“谦让恭顺”之意,与其名童蒙交相呼应。光从名字上便知他亦是有些家底的。可惜世道纷乱,有家底也难保潇洒,要紧关头,便开门见山的道:“方才欧尚书所言下策,首辅以为何?”
  张云亭神色疲倦的道:“我们有的选么?”
  聂童蒙无言以对。
  “我们要想的不是上中下策。”张云亭苦笑着道,“而是怎样积累‘功勋’,借着匡复河山的大义,去与梁朝的皇帝谈。如若我们带人去投,能许我们怎样的将来?”
  聂童蒙道:“总归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张云亭按着太阳穴.道:“我不怕她不答应,可林望舒会答应么?朝堂统共那些位置,你若是江南党,不会从中作梗么?”
  聂童蒙怔怔的看着张云亭,他此刻方知,高举义旗的张云亭心中竟是如此纠结与彷徨,不由问道:“那……大人为何要反?”
  张云亭的眼神倏地变得犀利,看向聂童蒙,一字一句的道:“因为我不想死无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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