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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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妇人闹了好一会事, 形象甚是狼狈, 方寒霄听得她那一声, 仔细辨认了片刻, 方回想起来——此妇好像是曾上京进平江伯府寻过莹月一回的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这一声把蒋知府也唬了一跳, 见到徐二太太舍邓推官直扑将方寒霄而去, 目中更现出满满疑惑。
  于星诚没跟他介绍过方寒霄, 他一直把他当随行人员看了,钦差出行,带几个护卫或是幕僚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侄女婿, 天幸在这里见到你,我们可算找到能做主的人了啊!”徐二太太又是一声嚷嚷,要往方寒霄脚下扑, 方寒霄疾步退后, 徐二太太扑了个空,愣了一下, 见方寒霄随后有个微弯腰虚扶她的动作, 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长辈身份。
  她毕竟不是真的市井泼妇, 闹这一出是迫不得已, 这下醒过了神, 也就不再使出折腾邓推官那一招,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一边抹泪,一边回头招呼两个青年男子:“大郎, 二郎, 过来,与你们三堂妹夫见礼。”
  两个青年男子从跟书办的扭打中脱出身来,有点茫然地过来,各自通了名姓,一个叫徐尚聪,一个叫徐尚阳,正是徐二老爷与徐二太太膝下的两个儿子。
  徐二太太又指挥儿子:“快跪下,咱们家的冤情,官府不管,如今只有着落在你们妹夫身上了!”
  她有点仗着方寒霄不能说话,兜头先给他罩个大帽子的意思。
  方寒霄甚是无语,不过也不能视若无睹,向旁边走两步,往厅里张望,试图寻个纸笔。
  不过蒋知府先干笑了一声,道:“徐太太,你慎言,本府待你,已是颇留情面了,你领着儿子,咆哮公堂这么多天,本府念你是个妇道人家,家中遭难生变,至今不曾治你的罪,你也当有些数才好。”
  说罢不等徐二太太反驳,先忙转向了于星诚,一脸苦恼地叹气道:“宪台,容下官解释一下,不知宪台知不知道您的亲戚徐二老爷一家,如今做的是什么生意?”
  于星诚皱眉摇头。
  女婿的父亲的弟弟,这个亲戚叙得着实是远了些,徐二老爷身无官职,又远离中枢久矣,久不通消息的一个民间富家翁,他更不会去特地关注。
  “是盐。”蒋知府压低了声音道,“上月末,徐二老爷贩盐回来,被人黑吃了黑,截杀在芦苇荡里,徐二老爷命大,逃得了性命,但一船本钱全叫人截走了,徐二太太因此天天来闹,可——本官也没办法呀。”
  蒋知府说着,目中闪烁着深意,试图传达给于星诚什么信息。
  不过不用他打这个眼色,于星诚也明白过来了,盐分官盐私盐,正经凭盐引提官盐不会用上“黑吃黑”这个词。
  徐二老爷这是自己干的就不是正经买卖,吃了亏,还跑府衙来闹,府衙不把他抓起来论罪就算看在他几门厉害亲戚的份上了,还要替他去申冤,那他就是皇亲国戚也没这么大脸面。
  蒋知府见他明白,就接着道:“这件事下官本该早与宪台通个气,只是宪台勤于公事,从沾脚落着扬州地面起,就没有闲过,下官想着,也是郡王那边的事要紧,就暂且没有提起,想等宪台歇息时,再说。”
  他这话也有道理,于星诚是查案钦差,为郡王事降,他作为地方官,迎头先告诉他你家亲戚犯事儿了,跟给于星诚难看似的,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徐徐提上一嘴,既不冒犯,也才显出他的人情来——徐二太太这么闹,他还不治她,可不就算是人情了么。
  徐二太太傻愣住了,目光来回在于星诚与方寒霄之间转悠——他们二房一家好多年前就被徐老尚书撵回扬州老家来了,她当年在京时见过于星诚一两次,但那么久之前的事,如何还有印象,她早不记得于星诚是何长相了。
  而徐二老爷不在官场,她一个妇人,也没处打听官场中事,并不知道有钦差要来的事,陡然瞧见个方寒霄,已是如见紫薇星,因此一头撞了上去。
  于星诚点点头,道:“你想的是,本官此来,只为查郡王钦案,一些地方上的事务,本官不会也不便插手,使君秉公办理便是。”
  蒋知府舒了口气,笑道:“是,是。”
  钦差下降,满城官员的皮都是绷紧了的,虽说奉的旨意只是来查延平郡王案的,可谁叫于星诚的官职特殊呢,他要顺手查点别的,那也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扬州府不能说一个“不”字。如今他这打的听着是官腔,其实是许诺,他不管扬州内务,对蒋知府就是个大大回报了。
  “宪台放心,下官不是那等残酷之人,徐二老爷遭此厄运,至今病在床上,下官心里也是有些不忍的,唉。只是一则郡王这里出了事,下官腾不出手来,二则,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这要查出点什么来,谁的脸面上过得去呢。”
  私盐贩子之间的搏斗其实非常惨烈,黑吃黑毫不稀奇,方老伯爷当年纵横水上,相当一部分任务就是打击他们。而不管他们之间打得多么惨,从来没有打输了的告上公堂的,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这种事,当真只有徐二老爷家干得出来。
  他们这里说话,那边徐二太太终于把于星诚的身份给连想带猜地蒙了出来,一下激动极了:“是于家老爷?!于家老爷——!”
  她才收拾出来的长辈风范又没了,跌撞着掉头就要冲于星诚来,蒋知府哪能让她碰着钦差,忙拦道:“徐二太太,你冷静一点,钦差面前,不得无礼!”
  联亲归联亲,你一个平头百姓家,还能真这么跟四品宪官不见外啊。
  于星诚向她一点头,算见了礼,转头向方寒霄道:“镇海,我需往驿站去,你暂留在此处,听一听徐二太太的话,回头告诉我。”
  方寒霄点头,示意知道。
  蒋知府好奇地又看一眼方寒霄,边向徐二太太道:“行了,宪台做了处置,你可别闹了,宪台身上有要紧公务,耽误了皇差,本官也不能再宽纵你。”
  能留一个贵人侄女婿说话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静下来,缓和了声气道:“哎,我知道了。”
  她又推儿子给于星诚行礼,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时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诚确实着急,匆匆受了,就领着人往外去了,邓推官勉强收拾了仪容,连忙跟上去。
  推官厅这里是官衙,不是叙旧说话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着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嘴没闲着,絮絮叨叨地,于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实至今尚不知道府衙里还躺着更厉害的一门亲眷,大约是因徐二老爷倒下之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连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对所有上层消息都是滞后的。延平郡王因迎亲至扬州府,在驿站遭遇刺杀,养伤于府衙,这一连串紧着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她更该把府衙闹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诉她,恐怕有些是不知道里面连着亲,而如蒋知府这些知道的,那同时更知道利害,皇亲宗室,可不像民间的亲眷故交,哪能纡尊降贵讲这么些交情,再说延平郡王还没有进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婶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闹一通,郡王才不会觉得蒋知府讲亲戚情谊,只会觉得他没眼色没事找事。
  故此蒋知府由着徐二太太闹,不敢拿她怎么样,却也对此绝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远从京里而来的另两门亲眷。
  方寒霄心里有数,只怕蒋知府知道差遣来的钦差身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个人情的意思,他听着,也不点破。
  徐家地段好,离府衙没有多少路程,徐二老爷年初时挂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几个月,已经翻身发了一笔,把自家本来不错的老宅又扩了扩,在里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风景。
  扬州盐商多,一个比一个富,银钱多得无处散漫,就喜好折腾这些,以建园林为乐。徐二老爷暂时不到这个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学一学。
  不过,家事再丰美,他如今也消受不着了,蒋知府说的“病在床上”其实是个笼统含蓄,徐二老爷事实上是受了伤,很重的伤。
  一刀从左肩横过胸腹,直落到右胯,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还凶险。
  他能捡回这条命来,只因为一件事:他胖。
  这半年多来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懒得与他纠缠,手心里漏点就够喂饱了他,他本来中年就有些发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断,把自己吃得吹了气般涨起来,直是个行动的肉圆。
  就是这一身肥满的肉救了他。
  砍杀他的那一刀极是凶狠,落刀处心肝脾肺肾尽是要害,但这一刀入了他皮,入了他肉,硬是没能砍进他的内脏里。
  徐二老爷当时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将他的人砍杀殆尽,抢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来,飘在芦苇荡里,等到天明时,为人发现,救了上来。
  很难说他的命是好还是不好,说好吧,盐一丢就是一船,一丢就是一船,说不好吧,这种要命伤势,他居然能死里逃出生来,养了十来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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