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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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馈设在京城有名的状元楼内。
  每逢春闱, 状元楼必定是宾客盈门, 座无虚席, 住在此处的人都是举人老爷, 亦或是金殿唱名的进士, 大多数皆是非富即贵的文曲星下凡。
  潜移默化之下, 入住状元楼也成了一种士子们的荣耀。
  三殿下和太子诸人都换了常服, 礼部参筵的几位官员也同样褪去了官袍,其中就有缙王和王宗耀的祖父在内。
  这场酒馈算是私筵了。
  崔洛四人的位置靠后。缙王,朱明礼, 朱明辰同席而坐。其余官员分坐两列。
  朱明辰虽为储君,在明面上却尊了朱明礼一声‘三哥’。而对缙王更是以‘皇叔’相称。
  雅间可容纳数十人,靠墙的长案上摆着双耳三足瑞兽白玉卧炉, 因为天气极寒的缘故, 腾起的紫檀香尤为醒目缭绕,内室徒增了一份安逸, 少了拘谨。
  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有专门煮酒的小炉, 杯盏一律是汝窑小花瓷。
  裴子信有种置身于无限奢靡之中的错觉, 要知道, 仅此一件杯盏就能让他一家子过上几个月的日子了。
  缙王,朱明辰与朱明礼没有动筷, 旁人也只有看着的份。
  今日晋江书院拔得头筹,顾长梅觉得自己也是功不可没, 毕竟是他与许墨对抗, 他的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晋江书院赢了,他也与有荣焉,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崔洛耳边,道:“崔洛,眼看就要过年了,要不咱们跟夫子说说,提前休学算了。而且秦先生此番见过缙王,没有半个月,她不会走出寝房。”
  崔洛诧异,像秦玉那样的奇女子,会因为见了旧情人而伤怀到下不了榻?
  她眼神古怪的看着顾长梅。
  顾长梅这一点太体贴人了,知道崔洛好奇,他又小声道:“秦先生已经不止头一次见缙王了,每次回书院,都能消沉半月,所有人都知道。”
  崔洛有意看了一眼缙王的方向,亮耀的火光之下,他周身皆是贵族气派,卓尔不群,神情极为雅淡,有宠辱不惊之态,若不关注他的腿伤,缙王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人。
  而且,听闻是他拿着手里兵权换了秦玉一条命不是么?
  可惜了.....崔洛心头又涌上了这个念头。
  这时,王宗耀插了话:“崔洛来年二月就要参加县试了吧?可有把握?”
  整个晋江书院,只有崔洛一人不曾考过县试,而且她又是从桃花村出来的,不免让王宗耀担心。
  崔洛莞尔:“我倒是无妨,记得子信开春是要考院试的,这之后就是正经秀才了,也算是咱们这一批同窗里面的头一份荣耀。”
  几人纷纷看向裴子信,见他紧绷着脸,双眸盯着自己面前的竹筷,稳坐如山,笔挺肖直,皆是唇角抽了抽。
  光是看着他,几人也跟着紧张了。
  顾长梅提醒了他一句:“子信,你这又是作何?适才王大人说了,此番不过是寻常酒馈,你不必太在意。”
  王宗耀肯定不用说了,他的祖父就是这场筵席的操持者,而且他私底下与朱明礼等人也有私交,更是用不着太过警惕。
  裴子信绷着脸没有说话,许是近日天际很少放晴,他的肤色竟白了一些,也俊朗了一些。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在四人桌案前站立。随即而来的,还有一股子淡到不太明显的幽香。
  尧羽一身赤红窄袖胡服,马尾高高扎起,上面同样绑着大红丝带,缠枝花的刻丝腰封,衬得她身姿纤秾合度。整个人英气俊帅。
  她行走无声无息,定定的站在那里,俯视着正端坐着的几人。
  除却崔洛和裴子信之外,顾长梅和王宗耀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尧羽却没那个得罪高门子弟的意识,清淡的脸,冷冷道:“你们是谁拿了我的伞?”她一开口就是质问。
  四人闻言,同时一僵。
  崔洛却在一息之后反应了过来。
  她之前还觉得古怪,顾长青怎会用女儿家的伞?!
  应该是尧羽的吧?
  崔洛伸手从身后取了油纸小伞,笑道:“姑娘,你说的可是这把伞?”
  尧羽比崔洛年长两岁,但她无论今后如何长,心智却只能停留在这个时候。
  尧羽认出了自己的伞,随后就夺了回去。
  顾长梅,王宗耀和裴子信无比诧异的看着崔洛,朱明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小羽,不得无礼!”
  尧羽是朱明礼的贴身女侍卫,这件事很多人都是知道的,而且朱明礼对待她极为关照,不亚于心腹了。
  尧羽长而密的睫毛似藐视一般扫过四人,一声不吭,握着伞就往朱明礼的位子走过去。
  待她走远,顾长梅一掌搭在崔洛肩头,凑的更近了,压低了声音:“崔洛,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有眼光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姑娘是谁?她可是三殿下最为宠信的手下,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就连顾贵妃对那姑娘也是百般疼宠,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不过,以你如今的身份,怕只能是肖想了。”
  王宗耀憋着笑,道:“咱们崔洛好端端的男儿,何苦想不开去招惹那样的冰块人儿。”
  尧羽从来不会对人笑,崔洛知道她不是个恶人,她只是不懂如何笑而已。
  对顾长梅和王宗耀的调侃,她无言以对。
  崔洛往席面上首看了过去,她不是在追寻尧羽,亦或是朱明礼,而是顾长青。
  这家伙,是在坑她呀!
  而此时,顾长青却是眉眼低垂,一派渊渟岳峙的样子,如远山清雅,对她的窘境不闻不问。
  这阵子顾长青在崔洛心底的好感顿时飞灰湮灭,然,下一刻,她又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只见尧羽行至朱明礼身侧后,并没有驻足,而是径直走到顾长青跟前,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我的伞,你为什么给旁人?”
  崔洛:“.........”她前两世到底忽略了什么?还是这一辈子又发生了不一样的事了。
  尧羽心智虽长不大,但她也是个花信年华的姑娘了,若对顾长青存了心思,也很正常。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看了过去。
  尧羽是什么样的人,在场的不少人都很了解,太子朱明辰也眯着一双凤眼看热闹。
  要论尧羽的武艺,放在禁军当中也算是个高手;要论相貌,也是女儿家中的翘楚。
  独独令人惋惜的是,她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时光也夺不走她的率直羽天真。
  顾长青没有答话,也没有看尧羽,一手持盏,浅尝了一口温酒,黑羽翎一样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此刻,朱明礼加重了语气:“小羽!你闹够了!回来。”
  承恩伯顾家是朱明礼的母族,朱明礼与顾长青又是年纪相仿的表亲。故此,二人私底下时常会见面,尧羽自然对顾长青很熟悉。
  像顾长青这样的男子,除了气度稍冷,相貌品行,乃至家世,实在寻不出令人不满意的地方。
  莫不是女儿家红鸾星动了?
  尧羽对朱明礼的话言听计从,咬了咬红唇,又是一言未发的走到朱明礼身后,与此同时,她往崔洛的方向看了一眼,崔洛却正好盯着顾长青。
  仿佛一瞬间,某些不必要的误会诞生了。
  崔洛并不介意被尧羽‘盯’上,她看着冷傲,心智远不如正常人,倒是顾长青.......他为何要将尧羽的伞给她?!
  蓦的,崔洛只觉周身一阵发凉。
  太子朗笑了两声,打破僵局,他是个爱笑的人,最起码,崔洛之前一直那么认为。
  “哈哈.......尧侍卫也是性情中人,三哥你莫怪她。长青与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块长大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言下之意,不是尧羽不够好,而是顾长青他就是开不了花的百年老铁树。无法明白人家姑娘的苦心。
  时下民风算不得严谨,高门大户中的公子哥之间常有不可描述的事情发生,但对女子的管束却是有史以来最为苛刻的。
  戏文里或有女儿家芳心暗许,悄悄给心上人送香囊丝帕的,但在大明不行,尤其是地位身份高的女子。
  尧羽算不得闺中女儿家,她今日的行径可能过激了,但没有人觉得奇怪。
  谁能对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提出谴责?
  而且她还是朱明礼的人!
  状元楼的掌柜亲自携小二端了镇店菜肴上来,毕恭毕敬道:“太子,三殿下,诸位大人,小店备了卤鹿肉,正值严冬,是滋补的好时候。”
  鹿肉的确是好东西,尤其是对男子而言,补虚羸,补/肾/益/精。
  可能在座的诸人当中,除了崔洛和裴子信之外,都需要进补一二。
  雅间内室红萝炭烧的正旺,崔洛微微觉得发热,想出去透透气,便悄然离席了。
  她这样无关紧要的人,就算是就此离开了,也无人会在意。
  二楼有六七间上等雅阁,北面尽头便是方便的地方,她无处可去,便走了过去。
  大冬天的,当真不能喝太多茶。
  状元楼不愧是全京城屈指可数的酒楼,连净房也收拾的无比整洁。刚踏入,是整排的美人松,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净房。
  正好趁着无人的时候,崔洛想找个隐蔽的位置。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崔洛顿时心情灰暗。
  紧接着,更是从灰暗跌入漆黑。
  她还没转过身,顾长青已经站在她身侧,他倒是动作很快,撩了长袍就已经在方便。
  崔洛望着墙角的盆景,身子如被定住。
  此刻,五官如同被无限放大,她越是刻意不去注意,越是做不到。直至顾长青标志性的男中音传来,“你还墨迹什么?”
  又是这句话!
  她今天肯定是流年不利。
  崔洛站着没动,待感觉到顾长青已经彻底结束,以及他灼灼的视线移过来时,崔洛才侧过身正对着他:“......我习惯一个人.......”
  顾长青俊颜微沉,连他也搞不懂了,崔洛不过是一个普通少年郎,哪来那么多规矩!他们这些官宦人家的子弟都不曾介意,崔洛又介意什么!
  崔洛以为顾长青要离开了,他却站在那里没动。
  顾长青眉目森严依旧,见崔洛囧相难消,罕见的解释道:“你上次多看了尧姑娘两眼,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把伞。”
  崔洛懵了。
  上次?
  是指胡勇犯事那晚,在北镇府司见到尧羽那次么?
  顾长青不愧是年少时就入了锦衣卫,眼神这般敏锐,她的确是看了尧羽几眼,时隔这么长时间,她不过念及故人了而已。
  崔洛:“.........”她是不是让顾长青误会了什么?他自己不想要尧羽的伞,就‘推给’她?!
  她还能说什么呢?
  “多谢表哥好意,只是,我没那份心思。”崔洛咧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笑的有些累。
  顾长青此人少言寡语,闻言后,大约知道了崔洛的意思,便转身而去。
  崔洛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目送他到门扉,他侧身之际,斜目射了过来,像是为了安抚一个孩子的口吻,道:“我走了,你安心吧!”那双鹰眸扫了一眼她的下半身。
  崔洛:“.......”为了以防万一,她干脆拿着杌子将门扉堵住,这才解决了生理紧急。
  待回到酒馈上,崔洛再也没有碰茶盏。
  顾长梅体恤她瘦弱,拿着匕首给他切了好几块沾了酱汁的鹿肉:“崔洛,此物对男子而言是绝佳的滋补,你多吃无害。”
  鹿肉一般对阴虚阳亢或有热者不宜食,崔洛体寒,吃了的确对身子有益。
  崔洛越看顾长梅越顺眼,比他那个大哥好太多了。
  裴子信面色凝重,低低的插了话:“鹿被是释迦摩尼的前世,怎能食用?!”
  他到底胆子还不够大,声音很小,只有崔洛几人听到了。
  王宗耀到了嘴的鹿肉又拿了出来,顾长梅也没了兴致了,提及什么不好,偏生要说释迦摩尼!
  扫兴!
  吃什么,也不能吃佛祖啊!
  顾长梅闷声喝了几盏温酒,都是汝窑的浅口瓷器,一杯仅两三口左右。几番下来,不知不觉就显出醉意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酒宴结束。
  正如崔洛所言,缙王,太子与三皇子并没有询问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今日的筵席,不过是顺带将他们四人叫来吃了顿饭,仅此而已。
  许是鹿肉的缘故,顾长梅双腮通红,三分醉意,七分风流的搭在崔洛肩头。
  四人目送了太子与三皇子的马车远去,这才打算回书院。
  王大人叫住了王宗耀:“宗耀!”口吻颇重。
  王宗耀是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辈,家族所有期盼都压在了他肩头,崔洛深知这种感觉。
  王宗耀再怎么世故,那份赤子之心尤在,该玩乐的时候,从不会轻易放弃享受。这一点是崔洛极为欣赏的。
  崔洛等人先上了马车。
  王大人在官场多年,练就了一身的官腔,他对王宗耀道:“宗耀啊,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记住了?今后再不可发生上回的事!”
  马车上的人听的很真切。
  顾长梅已然微醉,自然不会将王大人的话放在心上,而裴子信,他涉世太浅,不会想太多。
  崔洛却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周世怀的案子,除此之外,这阵子王宗耀根本没有接触到旁的事。
  王宗耀恭敬道:“我知道了,祖父!”
  王大人只是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他可以离开了。
  不多时,王宗耀上了马车,崔洛没有问他具体是什么事,但见他脸色微白,大约笃定了内心所想。
  果然,周世怀的死,绝对不会那般简单!而且王宗耀似乎知道什么。
  八成是与朱明礼有关,而且顾长青也是知情人,甚至是帮凶。
  崔洛闭了闭眼,劝说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做个局外人才能看的更清,活的更久。
  马车扬起长鞭,车轱辘‘吱吱呀呀’的滚动在盖了寸许白雪的地面上。
  眼看又要飘一整日的雪。
  顾长梅双手开始不老实,崔洛推了推他压在她肩头的脑袋:“长梅,坐好了!”
  顾长梅这时候只会憨笑了:“崔洛,你真香,跟我娘一样。”
  崔洛,裴子信:“.......”
  鉴于顾长梅清醒的时候也常说浑话,王宗耀已经习以为常。
  天色昏暗,头顶是层层的乌云,鹅毛大雪没完没了的下着。
  马车在晋江书院大门外停下时,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了,顾长梅醉意尚在,跳下马车,就往崔洛身上靠,崔洛的小身板哪里能受的住他?!
  整个人都被顾长梅夹在灰鼠皮的大氅下,他还得意的喃喃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四人刚踏上落了雪的石阶,萧翼从书院大门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持伞的小厮,被众人簇拥着,大步而来,长袍拂动,宛若带风。
  *
  萧翼的步子在朱门外稳稳的停住,他穿着月白的衣袍,外面披着灰白相间的狐裘大氅,脖颈处的杭绸条带系的一丝不苟。
  崔洛几乎是瞬间将眼眸低垂,只看着他黑色的皂靴。
  那上面还落了雪,却旋即又融化了,鞋面有被沾湿的痕迹。
  顾长梅当即认出了萧翼,桃花眼眯了眯,朗声笑道:“萧公子,这么巧啊,你.....你怎会在书院?”他肯定不会是来读书的。
  王宗耀也认识萧翼,王家的门庭当然不能和长信侯府比,他态度很好:“萧大人。”
  萧翼如今在禁军,有官位在身,王宗耀自然不会像顾长梅那般没头没脑的就唤他一声‘萧公子’,这样太随意,也太没有礼数。
  萧翼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而过,这人一向是以笑脸示人,只是他笑的时候,很少会让人感觉到和善。最终,萧翼看向了崔洛:“崔家少爷是吧?你且随我走一趟。”他好像是不太认识她的样子。
  崔洛蓦然抬头,对上了萧翼似乎不悦的眸子。
  她这一辈子还不曾与这人有任何交集!她躲他都来不及,和他走一趟?
  那怎么可能!
  “萧大人有什么事?”崔洛问道,她一个普通的商贾家中的少爷,与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实在搭不上任何关系。
  前两世若非是洛十娘嫁给了长信侯,崔洛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萧翼走的那么近,更不会让他看出了女儿身。
  顾长梅插话道:“萧公子,你找我崔洛是有何事?”他总自信的感觉崔洛离不开他。崔洛刚入京不久,对京城人生地不熟,他这个表亲,肯定是要护着的。
  我崔洛?
  萧翼的唇没有动,但那喉咙处却发出几声颇有磁性的低笑,眼睛却是无温的,“你是娘的事。”他直视着崔洛,只此一句。
  崔洛心头咯噔了一下。
  她记得第一世,是洛十娘外出,不幸遇雪灾,被长信侯所救,这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不久长信侯就花空心思登门求亲了,还当了崔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了螟蛉之子。
  一时间,崔家门楣高涨。
  第二世,崔洛一直紧紧护着洛十娘,她倒是没再出事,结果长信侯剿匪途中,被山贼所伤,恰被洛十娘碰到,她反过来又救了他。事情又诡异的如同第一世的时候,按部就班的发生了。
  崔洛有时候会想,洛十娘和长信侯之间的红线,怕是早已注定,不然崔范怎会年纪轻轻就走了?
  故此,她这一辈子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没想到这么快洛十娘又出事了。
  不过,这一次是被萧翼所救,不是长信侯?
  是不是意味着,洛十娘还没有和长信侯碰上面?
  带着侥幸,崔洛从顾长梅的大氅里钻了出来,问:“我娘怎么了?”
  顾长梅和王宗耀交换了眼神,一侧的裴子信只是看出了萧翼气度不凡,一定又是哪家的高门子弟。却是不知萧翼和崔洛之间的种种纠缠。
  萧翼似乎失去了耐心,“想接你娘回去,就跟我。”
  他迈开了步子,身子与崔洛擦肩而过时,眼角的余光只是稍作停顿,就往胡同口停放马车的方向扬长而去。
  崔洛对顾长梅道:“长梅,我跟萧大人走一趟,若回来晚了,夫子那里,你替我说一声。”
  所有人都是看着她跟着萧翼走到,她还真不信萧翼能把她怎么了!
  顾长梅应了声,崔洛便顺着萧翼在雪地留下的脚印往前走。
  王宗耀几人站在门口看了一会。
  裴子信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崔洛很有贵人缘。”像他这样的垂髫童生却没有崔洛受关注,真是奇怪了。
  顾长梅感觉到哪里古怪,但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此刻只想上榻睡觉。
  王宗耀摇了摇头,也表示看不懂了,他与顾长梅搭肩走入了书院。
  若是公事,萧翼根本不用插手一个妇人之事,若要谈及私事,萧翼与崔洛也只是见了两面,还是以顾长青和顾长梅为中间人。
  萧翼和崔洛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
  这厢,马车外面的小厮随从已经恭敬的站立,萧翼上了马车,绒布厚帘是拉上的。崔洛想了想还是待在原地,她宁愿自己走,也不想与‘狼’共乘。
  马车迟迟没有动静,片刻之后,崔洛手腕一紧,转瞬间,人已经被萧翼提上了马车。
  又这样!
  每次都是这般悄无声息的动作!
  马车很宽敞,里面烧了炉子,温热如春。厚实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炉子里的火光呈橘黄色,映在眸子里,仿佛温暖了严冬。
  可崔洛心头却是拔凉,她一坐好,就问:“我娘怎么了?”肯定又是出了崔家大门了吧!
  萧翼没有答话,指尖敲响了马车壁,紧接着车夫就开始驾马了。
  待马车缓缓驶离一段路,他方道:“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崔洛长的白,是那种宛若刚出炉的豆腐脑的细白,再怎么不修边幅,骨子里透出来的清丽藏也藏不住。
  她的长相既随了洛十娘的媚艳,也有崔范的清俊,若是假扮男子,还真不容易让人看出来十分明显的娘娘腔。
  但那双眼睛却是无意识间就能流露出风情万种,一个眼神就好像是含嗔带怨的控诉对方。
  因为挨冻的缘故,崔洛鼻头微红,这就衬的肌肤更白了。
  萧翼一语毕,也不知道是崔洛哪里得罪他了,这人的笑面脸今日格外阴沉。让他本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气质不见了。
  其实,崔洛更适应他这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模样。
  他会不知道今日的问学大赛?以他的身份地位,完全没有必要特意走一趟。
  这辈子从一开始接触到萧翼那两次,崔洛便觉得他的神色哪里不太一样了。
  在众人眼中,许还是谈笑风声,温文尔雅。
  但,此刻........她怎么觉得才是萧翼的真性情呢?!
  不过,他不说话,甚至于冷漠对她,才让崔洛觉得放松。
  路上雪滑,马车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在一处庄子外停下,萧翼似乎也不急,没有催促马夫半分。一下午悠闲却也沉默着。
  马车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寒风夹着碎雪灌了进来,崔洛冻的浑身一颤,刚从马车下来,一时间还真是适应不了外面的极寒。
  萧翼从她身侧轻易一跨就下了马车。
  侧目看着她,打量了一眼,依旧脸色欠佳:“走吧。”他的意思是让崔洛跟着他入庄子。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第一世时,好像洛十娘就是在这里被长信侯给救了。
  崔洛的心情就如同眼前漫天的白雪,她突然意识到,可能这两世对抗的不是她的‘冤家们’,而是老天!
  事情总是周而复始的发生,无论以何种方式,结局都大致相同。
  她该彻底放弃反抗?!
  不!
  萧翼一瞥眼就看见崔洛一张近乎悲愤的脸,突然止了步:“你就那么讨厌我?崔家少爷,你我.....并不熟吧!”像是在试探。
  从上回酒楼的烤鸡,再到承恩伯府喝酒那一次,崔洛所表现出来的,的确是对萧翼的排斥。
  她此刻觉得自己错了!
  排斥又怎样?她现在跟他斗,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不,她如今顶多是枚鹌鹑蛋。
  崔洛挤了一抹违心的笑出来:“萧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见萧大人英姿不凡,身份高贵,有些敬而畏之。”
  萧翼看着她佯装出来的乖巧,唇角猛然间一抽,冷哼了一声,提步就走,他也不打伞了,任由漫天的飞雪落在他身上。背影伟岸中透着一丝无人明白的孤独。
  崔洛眨了眨眼,白雪迷糊了她的视线,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萧翼自幼左拥右簇,现在想嫁给他,与他琴瑟和鸣的贵女怕是如过江之鲫,能从皇城排到城西吧,他这样的人怎会孤独?!
  崔洛一路小跑才跟上萧翼,待入了庄子,萧翼在正堂止了步:“你娘在后院,你自己去见她吧,庄中有马车,我就不送你们回去了。”
  他语气不善,就好像崔洛今日是真的惹他不高兴了。要知道当初洛十娘嫁入侯府那时,这人也是一张笑脸对着他们‘母子’二人,极少会有这张寡淡的脸。对她也是一口一声‘二弟’的称呼。
  且不说洛十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单纯是出于道义,崔洛谢了一句:“多谢萧大人。”
  言罢,崔洛由两名婢女领着去了后院,这两名女婢一律是白地撒朱红小碎花长身褙子,双丫髻,墨绿丝带,相貌秀气,十分乖顺。
  到了一间厢房前,其中一名婢女,道:“崔少爷,崔夫人就在里头。”
  崔洛推开门去寻人,果真在暖炕上看到了洛十娘,还有春夏和秋冬二人,看样子她们几人被照顾的很好,满室的暖意。
  “娘,您这是怎么了?”崔洛走过去就问。
  洛十娘像是做了错事的大姑娘家,一张银盘脸拉的老长,就是不肯说话。
  春夏道:“今个儿早晨,府上来了几位夫人打叶子牌,柳姨娘最是擅长摸牌,夫人她......”
  春夏欲言又止。
  秋冬见崔洛脸色不太好,生怕少爷不悦,如实道:“几位夫人笑话咱们夫人不识字,柳姨娘也跟着笑了两句,夫人心里气不过,就想出来走走,没想到会在城郊遇上大雪,裂了车轮,夫人她下马车时崴了脚。”
  崔洛:“........”竟然和第一世如出一辙。
  不过,最起码,洛十娘没有被长信侯所救不是么?
  也算是件好事了。
  崔洛一点也不想再认萧翼为继兄。
  “娘,‘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道理,您回去之后好好告诉柳姨娘。她不过是个妾,识多少字,也只能是个妾。您才是爹的结发妻子。”崔洛宽慰道。
  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她接连重生,也极需要安慰,谁又能来宽慰她呢!
  洛十娘阴郁的脸,眉头微微蹙着,反倒添了几分让人忍不住要去怜惜的媚/色出来。
  这等容貌......
  崔洛今年十二,洛十娘是二八年华时生下的她,如今二十有八了,却是半点容色老去的迹象也无。
  崔洛头疼!
  别人防备自己的亲闺女会被人骗了,而她却是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娘会被男人拐走了。
  “洛儿,娘是不是配不上你爹?”洛十娘一双美眸眼巴巴的看着崔洛,试图从崔洛口中得到慰藉。
  崔洛不想听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了,扶着洛十娘起来:“娘,时辰不早了,儿子送您回府。您是崔家的儿媳,夜不归宿又会让旁人钻了空子。若是今日祖父祖母问起,您就说是来书院看儿子的。”
  春夏和秋天上前帮忙,洛十娘虽长的美艳,但身子丰腴,崔洛一人无法支撑起她的全部重量。
  也不知道在桃花村那些年清苦的日子,她是怎么长的?!
  崔洛亲手给洛十娘披上织锦皮毛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让春夏和秋冬搀扶她出去,万一冻着了,保不成又会被人‘欺压’了。
  洛十娘一步一艰难,回头看了一眼崔洛,美眸里映着室内的炭火,她好像又要哭了。
  崔洛赶紧制止了她极度容易受到波折的情绪,道:“娘,咱们快些回去吧,儿子.....今日亲自送您回去一趟。书院那边,已经着人去跟夫子请辞了。”
  蓦的,洛十娘破涕为笑,恍惚间,崔洛真的成了她的‘儿子’,她的依靠了。
  出了厢房,崔洛先安顿好了洛十娘,让春夏和秋冬也上了马车,这种天气要是走回府,怕是明日起不来伺候洛十娘。
  崔洛没有见到萧翼。
  她在犹豫要不要再去谢一声,还是装作无礼,调头就走。
  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又是大雪漫天,她思量几息,吩咐崔家的马夫准备赶路。
  马车依旧是崔家的,只是车轱辘换上了新的。
  这时,一婢女上前,脆声道:“崔少爷,您留步,我们家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崔洛一僵,看来还是逃不过。她走过去对洛十娘交代了几句,才跟着婢女去了一处暖阁。
  此刻,已经华灯初上,长案上的错金螭兽香炉里烧着不知名的香料,崔洛没闻到过,但很香,且伊人,仿佛能将人身上的戾气抹去。
  萧翼负手而立,身后的影子拖的老长,崔洛在那影子上多踩了几脚,走了过去,却没有靠近他:“萧大人还有事?我娘此番得萧大人相救,实在感激不尽,若萧大人不嫌弃,哪日我做东宴请。”
  他怎会和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同席喝酒?
  崔洛只是顾及面子,随口说了一句。
  谁料,萧翼转过身,当即应下:“好,不如就在下月中旬吧。”
  那日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真会挑日子。
  崔洛脸上依旧淡定,同样即刻就应了一声:“好,那我先告辞了,萧大人且留步。”她真怕他会心血来潮,送她一程。
  崔洛双手抱拳,鞠了一鞠,转身就走。浅蓝的长袄外面套了一件右衽淡蓝圆领长袍,她尚未十五,故此还没有束发,只是用了一根竹簪子固定了。单看背影,还有些青嫩。
  萧翼看着她一路疾步而去,沉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手底下人去放行。
  她是不是傻?以为想走就能走么?
  萧翼独自一人沉默了片刻,有劲装打扮的男子敲门而入,立在一旁恭敬道:“世子爷,查出来了,周世怀死前的确被人殴打,但却是中毒而死,周家从衙门里领回尸首,当夜就火化了,不过,仵作在骨灰找到了毒物。以属下看,是有人故意在隐藏什么,周家人定是知情,您看,要不要接着查下去?”
  萧翼未言,另有一心腹道:“周大人在大理寺寺丞的位子上,前几年花了银子提拔了周世怀当上了司务。是不是因为周世怀整理卷宗发现了什么才至被人灭口?而且属下获知原本此事是让晋江书院的学子背黑锅,顾长青却临时将罪则推到了赌坊头上。”
  男子这时接过话:“晋江书院那般学子都是官宦家中的子弟,顾长青自己的二弟就在里面,此事当然会和晋江书院划清干系。而且那日三殿下竟然也在场,不也没插手么!”
  二人齐齐看向萧翼,他却只是盯着香炉的方向,目光一直萦绕在腾起的白烟上。
  暖阁安静到落发可闻,半晌,萧翼方道:“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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