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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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来,月佼其实是很心累的。
  红云谷的人从前甚少出谷,十多年前开始在江湖上走动也不过是为了做生意糊口,加之来往的又多是邪魔歪道,因此,他们对世间事并无强烈的善恶观念。
  在他们看来,那些姑娘和小孩之所以总是被人抓进笼子卖掉,不过是因为自己太弱,跟山间的野物被人抓了吃掉是一样的。只要事情没有落在红云谷自己人的头上,他们并不会管这种闲事。
  所以月佼只能对谷主说,“洞天门之前欺负咱们不懂行市,又起了杀心想要灭了咱们,红云谷不能忍气吞声”,这才得了谷主首肯,拨了人手给她,也允她动用红云谷在江湖上的人脉,将洞天门搅和得鸡犬不宁。
  她明知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遮掩,因为她只有同伴,却无同道。
  所以,当严怀朗表明他是“可以见到皇帝陛下的官”时,她甚至来不及想一想他的话是真是假,心中立时便不受控一般,生出一种找到同道的安心、释然与委屈。
  待她眼泪渐止,严怀朗微微蹙眉,盯着还挂在她面上的泪珠,搁在腿上的右手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最终只是徐缓紧握成拳。
  “好歹也是个在江湖上有名声的人,怎么如此盲目轻信?”严怀朗皱眉板脸,模样严肃,嗓音却温和又耐心。
  月佼偷偷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并不是、并不是盲目轻信,是因为你说,你是官。”
  “随便什么人说一句自己是官,你就信?”严怀朗无奈地瞪着她,眼睁睁看着她颊边那颗晶莹的残泪慢慢滑至下颌。
  “可是,你不是、不是……有令牌吗?”
  严怀朗没好气地轻嗤:“你认得出我那令牌的真假么?”
  “唔,”月佼轻咬了下唇沉吟片刻,“你说你是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可你难道就没想过,官也是有好有坏的?”严怀朗忽然很想把她的脑子扒开,看看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
  “‘公子发财’的书中说过,皇帝陛下身边全是当世最杰出的人物,‘他们心有万丈长虹,明辨是非善恶,会劈开世间所有黑暗与不公’,”月佼字字清晰地背诵了“公子发财”的金句,才结语道,“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就不该是坏的。”
  严怀朗忍住白眼扶额的冲动,孜孜不倦地教诲道:“若我就是随口骗你,其实根本见不着皇帝陛下呢?你就这样什么都抖出来了,不怕被人灭口?”
  红云谷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人人都是看公子发财的话本子长大的?
  “有道理,”月佼眨了眨还沾了泪的眼睫,脑子逐渐灵光了,“诶,你半夜偷偷摸摸跑进陌生女子的房中,就是为了专程来告诉我,你是个不能信任的人?”
  “是有要事与你谈,”严怀朗仿佛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也顺便提醒姑娘,对陌生人要有防心。”
  “多谢严大人教诲,”月佼没法点头,只能再度眨眨眼,“你能先替我解穴么?这样说话我很难受,也很……尴尬。”
  ****
  替月佼解穴后,严怀朗见她似是要掀被下榻,忙出声制止:“等等。”语毕倏地起身,背对着她站得远了些。
  毕竟,白天在外那么冷时,这家伙都能穿得那样……“坦荡”,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刻裹在被子中的她,或许……
  严怀朗突然脸红,生生打住脑中的想象。
  月佼从被中伸出一手,拿手臂擦了擦眼泪,又偷偷将手缩回被中,盯着他的背影软声抱怨道:“睡觉当然不会穿太多,我就不信你们中原人都是和衣而眠的……你能帮我把屏风上的那件袍子递过来吗?”
  严怀朗顺着她的话看向屏风,上头果然搭着一件雪青色绒圈锦袍,色泽素雅得体,裁剪形制也规整,绝不像她白天穿的那样“偷工减料”……
  思及此处,午后在泉林山庄擂台下的某个场面,蓦地冲进严怀朗的脑海。
  被轻衫薄纱绰约包裹住的娇躯偎在他怀中;宽袍大袖滑至肘,白皙柔润的半截藕臂紧紧攀住他的脖颈;红纱与白衣亲昵相贴;衣领上醒目的唇印。
  忽然觉得……脖子发烫。
  严怀朗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几步过去将那袍子取下再退回来,仍是背对着床榻,反手将那袍子递过去。
  榻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严怀朗觉得指尖被手中那袍子捂得快要烧起来了。
  “拿去。”他催促道。
  月佼望着他别扭的背影,嗓音赧然:“我手短,够不着。”
  严怀朗一怔,斟酌着朝床榻的方向退了两步。
  因他始终背对着床榻,便错过了月佼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光芒,像一头才长出几颗乳牙、初学狩猎的小豹子。
  ****
  月佼以目光略略衡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确认他没有忽然回头的迹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了过去。
  纤细但并不过分柔弱的手臂越过严怀朗的肩头,微沁的食指指尖敏捷地点在他的唇上。
  唇间一凉后,即刻有微微的刺痛与麻痒自唇瓣直冲脑门。猝不及防的严怀朗这才回过神来,迅速回身并扣住了她的手腕。
  冷冷的眼神扫过她身上厚实的深衣,严怀朗心中大呼失算。
  若早知她穿得规规矩矩,他也不必为了避嫌而背过身去——
  果然,做君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被扣住腕间命门的月佼并不惊慌,一对才被泪水洗过的明眸扑闪扑闪地望着他,庄严宣布:“你中毒了。”
  严怀朗不着痕迹地试着运气,发现并无任何阻碍,于是冷漠地板着脸道:“睡觉还随身带着毒.药?”
  “在袍子里呢。”月佼伸出没被他扣住的那只手,飞快地朝他晃了晃掌心的小药瓶。
  严怀朗没好气地放开她,重又坐回那小圆凳上,波澜不惊道:“所以,你其实并不信我?”
  “一开始是信的,可后来你那样一说,我就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月佼将他先前拿来的那袍子穿上,这才掀被下了榻,施施然走到房中的桌前倒水喝。
  “虽然我心里很相信你,可是道理上确实不该这么轻易就相信你,所以才给你下毒的。”她解释得跟绕口令似的,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严怀朗心中无语问苍天,他这是挖了个坑将自己埋进去了?
  “什么毒?”
  月佼一手撑在桌沿上,另一手握着茶杯,扭身回望他:“红云谷识字的人不多,所以我们的许多毒.药都没名字的……你要喝水吗?”
  不知她想做什么,严怀朗也不妄动,只是审慎地盯着她。
  见他板着脸不说话,月佼忙放下杯子走过来,坐在榻边与他四目相对,耐心地解释道:“你别对我动手,我知道我打不过你的。这毒不会立刻发作,你每个月记得来找我拿一回解药就行。”
  每个月拿一回解药?
  严怀朗只能无奈叹息:“几时才能彻底解毒?”
  “等你能向我证实,你真的是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我就把最后的解药给你,”月佼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笑了,“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解药,若这中间我死掉了,那你也会死的。”
  这是在警告他,不能杀她。
  严怀朗唇角微扬,环臂靠在床柱上觑着她,自暴自弃道:“那就这样吧,等我手上的案子了了,就带你回京一同面见陛下。”
  什么叫自作自受?他这就是。
  对他的配合,月佼点点头表示满意与赞许。“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严怀朗却没急着说出来意,反而淡声笑问:“江湖上都只知姑娘‘天下第五妖媚’的名号,却不知姑娘芳名……本官有一个疑问,还请姑娘解惑。”
  “是要问我的名字吗?”月佼捋了捋他话里的意思,大大方方道,“月佼。”
  其实她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名字,可这一年多以来大家都“妖女、妖女”的称呼她,没人认真问过她叫什么名,她也就懒得说了。
  “不是,我是想请问,”严怀朗眼中有淡淡的好奇,“前面四个,都是谁啊?”
  月佼沉默良久,才面无表情地轻启柔唇:“在下,复姓……第五。”有个鬼的前面四个,你们这些想法奇怪的中原人。
  “哦,”严怀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笑着将话锋一转,“你此前一直追着洞天门的人,其实就是因为看不下去他们贩卖奴隶的事,对吗?”
  月佼重重点头,两手愤怒地握成了小拳头:“我可以帮你的,他们有许多暗窝子,官家的人轻易找不到。”
  “我今夜来找你,就是想同你谈这个事。”
  自同熙元年起,《新修大缙律》已明文禁止蓄奴,更不允许买卖奴隶。
  一年前,有人察觉江湖上似有贩卖奴隶的迹象,严怀朗当即派人追查。
  原本已有了些线索,可月佼凭空出现,一路打草惊蛇,使洞天门的交易愈发隐秘,线索中断。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这才惊动了严怀朗,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手。
  严怀朗左手食指屈起,以突出的指节抵住额心轻揉,万般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你一直打草惊蛇,这案子早该结了。”
  “啊?”傻眼的月佼满脸呆滞,久久合不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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