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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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八, 寅时。
  日月交替, 天光半亮, 漏断人初静。
  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 月佼眨了眨困绵绵的眼睫, 于鸦青微光中怔忪望着床帐顶出神。
  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没曾想, 沾上枕头没多会儿,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竟就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许是近来太累了吧。
  人累, 心也累,由内而外都像一根死死绷紧的琴弦。
  她前一世的日子过得无波无澜,从不知所谓“扣人心弦”, 竟是如此耗损心力之事。
  再过十个时辰, 她就十八了。
  而在此之前,她找到了严怀朗, 找到了这个对她新生的此世来说, 最为重要的人。
  她真是个运气顶顶好的姑娘呀。
  由着唇角软软上扬, 月佼轻轻地翻身侧躺, 却见身着中衣的严怀朗正盘腿坐在一旁, 那对漂亮至极的眸子光华璀璨。
  自外间透进隐约天光,沿着他盘腿而坐的身姿勾勒出泛着银光的边。
  他就那样端端正正盘腿坐着, 疑惑又欢喜地凝眸望着月佼,像个孩子守着他新得的玩具, 不舍离开片刻, 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一般。
  这些日子以来,月佼心中有许多话,想在找到他时对他一一尽诉,可此刻看着他那对纯净如稚子的双眸,她实在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
  于是她将头枕在手臂上,裹着被子侧躺着,细细抬眼打量着他,轻道:“你身上的伤……很疼吧?”
  沙沙的软嗓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心疼。
  他略蹙了眉心,薄唇紧抿成一线,片刻后猛地摇摇头。
  月佼闭了闭眼,回想起在宝船上初见他时,他白色衣袍上那些斑驳重叠的血色残痕,心上如有利刃抹过。
  那些残痕深浅、新旧不一,显然不是一日造成。虽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外伤,对武官来说并不算严重,连上药、包扎都会显得过于矫情。
  可那样反反复复、重重叠叠的伤,怎么会不疼。
  他是怕承认自己疼会显得不够威风?又或者是……习惯了?
  自入月佼了右司,零零碎碎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少关于严怀朗的事。在右司大多数人眼中,他素性偏冷漠,喜独来独往,与同僚们并不多亲近。
  但这并不影响众人打心底里对他的崇敬。
  毕竟,他少年孤胆、机变多谋的英雄传奇,距今也不过才三、四年。
  在他领圣谕执掌右司之后,并不居功自傲,许多次重大的案子都是他亲自出马,往往也都得胜而归。
  月佼看过他之前经手的几件案子的卷宗,他的陈词向来都是言简意赅,只说案情要点及破获过程,对自己在其间是否遭遇艰难险阻、有是否受伤之类,从不提半个字。
  仿佛他从来不会受伤,从来不会疼。
  可他终究是活生生的肉身凡胎,怎么会不疼。
  他大概,只是“不会”喊疼吧……
  有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自月佼眼角滑落。
  她有些尴尬地急急垂眸,正要伸手去擦,一只修长大手已飞快贴上她的面颊,温热的拇指指腹似带着淡淡恼火,将那些连绵跌落的泪珠一颗颗拭去。
  月佼抬眸望去,见严怀朗满眼的不高兴,却又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便冲他安抚一笑,眼儿弯弯。
  见她抬眸看过来,严怀朗蹙着眉,非常用力地再度摇了摇头。
  许是怕她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片刻后,他艰难启口,道:“不疼。”
  “若是疼了,你就偷偷告诉我呀,我绝不笑话你的。”月佼眨眨泪湿的眼睫,低声笑喃。
  确定她没有再掉眼泪,他如释重负般收回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想了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静默对视片刻后,月佼又道:“等天亮了,咱们就进城里去,给你买新的衣裳去,好不好?”
  她想过了,纪向真的身量虽只较他矮小半头,衣衫尺寸倒还勉强合适,可穿在他身上,却好似过于花哨了些,根本衬不上他清贵雅正的气质。
  严怀朗闻言,眸中有小小欢喜的星光乍亮,又点了点头。
  说话间,忽然有零星雨点砸在房顶的声响,片刻后,便听得房檐下有滴水声。
  月佼有些失望地闭目叹气,忍不住咬唇轻恼,“怎么忽然下雨了……”
  她没瞧见,严怀朗也忽然抿了唇角,跟着恼了起来。
  待月佼拥被坐起时,见他满脸写着“不高兴”,正要出言安抚,却见他略倾身,朝自己面上伸手探来。
  修长的食指轻轻横在她的唇间,将她的下唇自贝齿的肆虐下解救出来。
  月佼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有些焦虑又有些恼火地思索片刻后,对她道,“不咬自己。”
  思及他的长指还横在自己唇间,月佼面上一红,忙倾身后撤存许,赧然笑着“哦”了一声,垂眸不敢再与他对视。
  可他那修长的食指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再次横贴在她唇间。
  “做、做什么?!”面红耳赤的月佼赶忙拥着被子往后挪了挪,后背都快贴上墙了。
  似乎对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动作有些不满,他执拗地跟着朝前挪了位置,坐得离她近些,又一次执拗地将手指贴到她的唇间。
  “咬、咬吧。”
  “不不不,不用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多谢。”
  对他那一脸“我请客,你随意咬我,不必客气”的大方,又羞又惊的月佼连连摇头,哭笑不得往后躲,整个后脑勺都贴上墙了。
  严怀朗愈发疑惑地蹙着眉,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怕他非要让自己咬他一口才罢休,月佼慌张又尴尬地笑着对他道,“下、下雨了呀,或许、或许不能出门买衣裳了……”
  要说这雨可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还打算进城时顺便去找找有没有可用的药材呢。
  她口中这个话题让严怀朗愣了愣,徐徐收回自己的手后,思量半晌,忽然耷拉了唇角,垂头丧气。
  这副模样的严怀朗对月佼来说真是新鲜极了,她见状便忍不住从被中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顶,笑嘻嘻道:“严大人要乖啊,不要生气呀。”
  他竟由得她将自己的发顶揉了个乱糟糟,口中气呼呼“哼”了一声,大约是已认知到说好的“新衣裳”要泡汤了,非常耿耿于怀。
  ****
  待月佼穿戴整齐出来后,见严怀朗立在檐下恼怒地瞪着漫天的雨丝。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走上前去主动牵住他的手,晃了晃,“好吧,这雨也不算大,我们仍旧去买衣裳就是了。”
  他的神色终于转喜,轻快地点了头,反手扣进她的指缝间。
  此时隔壁的云照也踏出房门,见二人立在廊下,便笑着凑过来。
  可还没得她靠近,严怀朗已一把拉了月佼就跑,还回头凶巴巴瞪了云照一眼。
  云照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诶?”月佼也是茫然不已,扭头一瞧,却忍不住笑了。
  原来,云照的背后站着纪向真呢。
  月佼笑着伸手勾住廊下的柱子,不肯再被严怀朗拖着跑了。
  严怀朗忿忿地哼了哼。
  “别、别闹了,”月佼抱住大笑,“便是要出门,他俩也要一道的呀。”
  严怀朗远远朝云照与纪向真投去冷冷一瞥,转回头来看着月佼时,又变成焦急又可怜的模样了。
  他略使力捏了捏她的手,气呼呼地憋出两个字:“你!我!”
  “可他俩是我们的同伴呀,”月佼笑眯眯,耐心对他解释道,“是要共进退的同伴,一直都要一起的。”
  严怀朗闻言,再度扭头打量了一下老实站在远处的那两人,略带妥协地轻哼一声,认真地看着月佼:“明日。”
  月佼想了想,尽力揣摩他的意图:“你是说,明日再当他俩是同伴?”
  他理直气壮地点点头,看来今日是打定主意不让他们二人加入今日的出行。
  “怎、怎么办呀?”月佼无奈地对云照扬声苦笑。
  云照摸摸鼻子,笑了回去:“看来,他……很认主啊。”
  呸呸呸,他又不是小猫小狗!认什么主?!
  月佼心知此刻这宅中四处都有人正在监视着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气恼地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
  严怀朗见状,立刻同仇敌忾地帮着她瞪着云照,冷眼嗖嗖。
  云照忙不迭挥挥手,“惹不起惹不起,那就你俩去吧,我带小真真吃饭去。”
  她身后的纪向真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震”,却也只能抿唇不语,独自在心中怄到想喷火。
  见云照已不打算再跟着,大获全胜的严怀朗得意挑眉,晃了晃与月佼相扣的那手,抬手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那好吧,”月佼无奈一笑,低声道,“谁叫我是个好人,眼下也只好惯着你一些了。”
  幸亏他将来不会记得这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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