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捉虫)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这事还能怎么解释?
  其实也不过就是形势所需罢了, 这道理严怀朗岂会不懂。
  只是道理都明白, 可架不住心头的酸泡泡止不住要往外冒啊。
  一通咆哮过后, 严怀朗很快又平静如常, 仿佛方才那个近乎暴跳如雷的严大人是大家的幻觉。
  议事厅内的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乎要抖成筛子的纪向真发现, 已恢复冷漠脸的严大人目光沁寒地正直视着自己, 只能硬着头皮开始甩锅, “房,是云照订的……”
  虽对云照很抱歉,可他实在不懂严大人在气什么, 只能将这口“飞来横锅”传递给看起来比自己机灵很多的云照。
  云照不可思议地扭头瞪了怂怂的纪向真一眼,瞬间看透了“朋友义气”这个词有多么脆弱。
  “那时是在陵州府突然接到谢笙大人的命令,让去找寻您的下落, ”相比纪向真, 云照确实是要镇定许多,条理清晰地答道, “因谢笙大人手上也无‘半江楼’的准确行踪, 我们只好临时做了一个简单粗糙的局。”
  再粗糙的局, 它也该勉强有个样子。既是“妖女”身边带了个被控制心神的男宠, 两人自不能在入夜时各睡各的, 否则如何取信于人?
  见严怀朗神色稍缓,纪向真忙抖抖索索补充道, “正是云照说的这意思,不然, 妖女费心下药拐个‘男宠’来做什么, 这就说不通了。”
  在他们说话时,月佼始终轻咬着唇角,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明哲保身。
  或许纪向真不明白严怀朗为何发这通火,她却是很明白的。
  面对他少见的怒火滔滔,她心中并不觉得害怕,甚至有点想笑。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只怕此刻连骨头缝里都是醋味。
  此时听得纪向真这多余的补充,她心中想,这一世的纪向真若不幸又英年早逝,那必定就是死于话多无疑。
  果然,严怀朗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你俩先自去忙吧。”
  他的目光所指,是月佼与云照。
  原以为可以逃过一劫的纪向真面色大变,欲哭无泪地眼睁睁看着月佼与云照相携离去,还双双投给他“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直到议事厅内只剩下严怀朗与纪向真二人后,可怜的纪向真也没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招来这口黑锅的。
  房是云照订的,那简单粗糙的局是根据谢笙大人的命令,大家一起拍脑袋想出来的,怎么到末了却只有他一人挨训呢?
  “坐下,有事问你。”
  纪向真摇摇头,颤巍巍的笑意略显狗腿:“站、站着就行。”
  严怀朗也不勉强他,只是淡淡又开口道,“这事毕竟不对,你自己想想该怎么收场吧。”
  哪里不对了?!
  即便当真有哪里不对,那也是大家一起出的错,月佼有份,云照有份,连江信之和谢笙大人都有份,凭什么是我来收场?!
  纪向真在心中咆哮辩驳一大通,口中却只能弱声弱气道:“那不然……我抄一卷《大缙律》?”
  见严怀朗仍旧冷眼相对,他只能含泪再补充一条:“再加,我明日上演武场接受十位同僚的殴打……不,挑战?”
  严怀朗轻哼一声,正色道:“偃武修文,方是武官之道,很欣慰,你终于领悟到这个道理了。”
  你欣慰个……!不知道你发的哪门子邪火,分明就是想整我,说得那么高深做什么!纪向真泪目腹诽,却只能点头称是。
  ****
  出了议事厅后,云照与月佼并未立刻回到小书院,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默契地溜到藏书楼后的无人的墙根下。
  各怀心事地两人面向而立,似是即将展开高手之间的生死对决。
  云照双臂环胸,浅浅一笑,率先发难:“总觉得,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方才严怀朗那通邪火来的莫名其妙,纪向真那傻瓜呆一直云山雾罩的,可云照却立刻醍醐灌顶了。
  心虚的月佼点点头,强撑着弱弱的气势应道:“我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你发现了……”
  两人言辞间机锋往来,谁也没将话挑明,可这一来一往之下,该问的已问,该答的也答了,可谓尽在不言中。
  “不过我又觉得,我似乎比你多发现一件事情。”云照了然一笑,贼兮兮又道。
  诶?月佼茫然又讶异地望着她。
  云照低下头,脚尖踩了一颗小石子滚来滚去,哼哼笑着,肩膀抖个不停。
  “什么什么呀?”月佼到底沉不住气,红着脸走过去摇着她的肩,“说!快说!”
  云照越想越好笑,最后索性前仰后合地一通哈哈哈,直把好奇的月佼急得直跺脚,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问:“你还没肯给严大人名分,是吗?”
  “这、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月佼傻眼了。
  ****
  严怀朗自幼承教于其外祖父高密侯庭下,又是自低阶暗探做起,对他来说,“管控自己的心绪,不使喜怒形于色”,理当就如习武之人必先学扎马步一般,是最最初级的本领。
  若连克制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在卧底奴羯五年后,成为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英雄?
  他回京这三、四年来,即便是朝中最最看不惯他的言官们,在谈及他的心性品行时,也不得不中肯地说一句:此人可谓“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若行事能多些圆融余地,少些狠辣冷厉,倒也担得起“君子”二字。
  更有刻薄者曾言:若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冲出来,一头撞死在严大人面前,只怕众人也不可能窥见他惊怒失态的模样。
  “可方才在议事厅,他偏偏就暴跳如雷了,就咆哮得响彻云霄了,你猜是为什么?”云照笑得直抖腿,只恨此刻自己手上缺了一把瓜子。
  真是一场好戏啊。
  月佼挠了挠头,讷讷求教:“为什么?”
  “严怀朗为人如何,你当比我看得更清楚,他是那种‘下属同僚生入死,他却以龌蹉心思去恶意揣测’的败类吗?” 云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得颇为智慧。
  “自然不是!”月佼猛地摇头。
  云照耸耸肩,“那不就结了。”
  只是一男一女两位同僚,在出差事的过程中迫于形势,住在同一间房内,类似的情形以往又不是没有过,右司上下早都习以为常,即便严怀朗是因月佼发了醋,那也不至于就失控到当众闹起来吧?
  他方才那动静之大,想必连监察司院内的耗子都听到了。
  这顿反常的咆哮大概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右司,大家即便未必完全清楚在沅城发生了什么,也必定能从许多蛛丝马迹中猜测一二。
  以往都不过问这种事的人,今日却突然炸毛,而事情的起因只是“月佼与纪向真在出差事的过程中同住一间房”,但凡脑子活络点的,都能推断出事情大约与月佼有关。
  很显然,月佼迟迟不肯给名分,严大人忍不住开始积极自救,今日趁势就大张旗鼓在这小姑娘身上盖章了呢。
  只是,未免也阴险得太迂回、太隐晦了些,不愧是严大人啊。
  “什么就结了呀?我没明白,”月佼面上绯红,却还是忍不住虚心求教,“这和你猜出我……不给他名分,有什么关系?”
  云照揉了揉她的脑袋,饱含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对月佼道,“自己想,想不明白,就请直接去问本尊,我可不做这多嘴的坏人。”
  ****
  因明日休沐,月佼散值后便回官舍换了官袍,就去严怀朗那头,找他一道陪自己回弦歌巷。
  她明白他今日既被醋到了,自己少不得要花些心思哄一哄才行。
  虽当时她与纪向真,一个睡的床榻,一个睡的地板,可说是问心无愧;她也相信,严怀朗醋归醋,却绝不会不信任她。
  只是,将心比心地说,若她突然听闻严怀朗与旁的女同僚共住一间房,即便知道是为公务,知道是不得已,心中也难免会不舒服的。
  她虽还没有想要这样早就成亲,可在心里已经认下这个人,自然也该对他好些的。
  因心下有了计量,月佼一进门就将严怀朗给扑到墙上了。
  严怀朗端着满脸骄矜,瞥着面前将自己抵在墙上的小姑娘,酸唧唧地抱住她,“我这第二任‘男宠’,是要被扶正了吗?”
  “没有候补,就你一个。”月佼笑眯眯地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严怀朗不吱声,委屈巴巴地垂眼觑着她,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月佼便又红脸带笑地亲了他一记。
  就这样,他看她一眼,她便亲他一下,直到将那酸唧唧的大猫亲得薄唇逸出笑来。
  “不气了哦?”月佼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严怀朗哼笑一声,“还是很气。”
  “那,你跟我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月佼的小脸在他肩头甜甜蜜蜜地蹭来蹭去。
  严怀朗闻言,遗憾地磨牙半晌,才道:“方才我家有人来递了话,母亲让我回家一趟。”
  被她毛茸茸的发顶蹭得心中发暖,他拥紧怀中的小姑娘,心中郁郁。
  “也是,你仿佛又好多日没回家了,”月佼想了想,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后天我要出京啦,散值前谢笙大人给派了差事,这次是和云照一起。”
  这事严怀朗自然知情,下午谢笙接到外头的暗线传回来的消息,香河城似乎有个江湖小门派与当地官府勾结,使了些手段在侵并他人田产,据闻苦主似乎已不止一户两户了。
  原本谢笙是打算让月佼与苏忆彤去办这案子,可考虑到苏忆彤的父亲是香河县丞,为了避嫌,便改派给月佼与云照。
  见他面上又一副郁郁寡欢的惨兮兮,月佼索性牵过他的双手,与他十指想相扣。
  “你舍不得跟我分开的,对不对?”她笑得贼兮兮,猫儿似的。
  严怀朗闷闷哼了一声,“废话。”
  其实只需他对谢笙说一句换人,他的小姑娘就不用走了。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
  自进京以来,月佼有多用心,他是很清楚的。她想和别人一样,认真做事,靠自己的努力去被认同、被肯定。
  虽他心中百般不舍,可也不愿看她失落难过。他不会拿两人之间的情意去绑住她,他想让她如愿以偿,活成她想要的模样。
  若非眼下他头顶还压着一道“暂不得离京”的圣谕,他其实是很想亲自与她一同出这趟差事的。
  自相识以来,两人其实算是聚少离多,近来这段日子在放值后总黏在一处,别提多美了。
  正当浓情蜜意时又要分开,严怀朗简直想去御前击鼓鸣冤了。
  何止舍不得分开,他都快急死了!究竟几时才能将怀里这颗甜果子娶回家啊?
  好不容易了结了罗家的事,小姑娘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肯松口嫁他。这些日子他正极力在小姑娘这里攒好感呢,又来这么一桩破差事。
  作死的香河县丞,见不得人好是怎么的?偏在这时候出乱子!
  “若香河县丞也涉案,你们一旦查实之后,立刻返京,不要莽撞,别被他们察觉,明白吗?”虽心中失落烦闷,严怀朗仍没忘记叮嘱她。
  “嗯,”月佼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处,轻轻软软地低声笑道,“等我回来时,就给你一个名分吧。”
  有一瞬间,严怀朗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指尖微颤地抬起她的下巴,看清她眸中晶亮亮的笃定笑意,有些不敢相信这飞来的横福。
  “当真?”他神色虽还撑得上镇定,嗓音里却有一丝隐隐微颤。
  月佼咬着笑唇,以食指指尖在他掌心虚虚描画了一个符。
  感受到掌心里那温柔缠绵的轻触,严怀朗闭了闭眼,哑声笑问:“画了什么?”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说完,她脸红红地又咬住唇角,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笑得如在蜜糖中滚了一遭似的。
  “跟你说过,不要咬自己……”
  严怀朗忽然顿住,脑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于是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将食指横在她的唇间,低声又道,“咬吧。”
  他想起了在沅城时,尚未恢复清明神智的自己,似乎做过与此刻同样的事,说过与此刻同样的话。
  最最让他觉得开怀的是,那时在他怀中的,与此刻,也是同样一个姑娘。
  这真好。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