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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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的月佼活得浑浑噩噩, 活着只是活着。
  脑中空空, 不会有太多烦恼, 对“从前”并无太多留恋, 对将来也没什么憧憬。
  无论喜乐还悲伤, 都是淡淡的, 稍纵即逝。
  那时的她就这样白白活了十八年, 细细一想,其实什么事都没做,也就无所谓成败, 无所谓得到或失去。
  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寡淡、平静中,不知所谓地活着。
  如山间所有混沌无知的生灵,不知所谓地活着。
  直到死后, 她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在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 她连想回忆些什么来打发孤寂的时光,都没有太多可供缅怀的生动过往。
  惟有木蝴蝶的温暖絮语能证明, 有个叫第五月佼的姑娘, 真的曾到人世间走过一遭。
  苍白到近乎可悲地, 走过一遭。
  她就这样在黑暗混沌中, 从开始的焦灼、不甘、悔恨, 到最后麻木地存在于那凄冷的孤寂与黑暗里。
  直到有一天,似有悉悉索索动土的声音传来。
  之后, 虽神识仍被黑暗混沌绵密包裹,她却仿佛很清晰地听到了, 阳光穿透白云的罅隙, 温柔倾泻在林间枝叶上。
  听到山泉细细淙淙,听到飞鸟羽翼扑簌,听到花开,听到树摇。
  听到了红云谷中,一切曾被她忽略的,不起眼的美好。
  最后的最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说,“抱歉,我来晚了。”
  低哑的嗓音里有不容错辨的震惊,可更多的,是深重的自责、歉疚与……淡淡的怜惜。
  陌生嗓音,短短六个字,与阳光、山泉、飞鸟、花开的声音混在一处,却似乎剥开了某种束缚,使长久困囿于狭窄黑暗的月佼又见人间韶华。
  那个瞬间,她欣喜至极,却又遗憾至极。
  她很想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为何而来,又为何歉疚。
  她很想瞧一瞧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模样。
  很想告诉他——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谢谢你来,让我重又听见这世间的美好。
  然后,她醒了,回到十六岁那年的秋天,端庄明丽,前路可期。
  ****
  此刻月佼再细细回想,终于明白,前世在黑暗中听到的那阵悉索动土的声响,想来该是破坟开棺的动静。
  前世她是不带脑子活的,许多事自不会去细想;可如今的她已渐渐不同,有些事的关窍一旦通了,就能将它们连起来。
  祖父罗霈。椒图兵符。李玄明。出现在红云谷的严怀朗。缚魂丝。
  或许,前世在她死后,玄明最终找到了椒图兵符。他未必真的清楚那枚兵符可以调动哪一支军队,在作死查证的过程中多半就会泄露风声;而椒图兵符一现世,奉命寻找罗霈下落的严怀朗自会很快知晓,并循线追踪。
  如此一来,严怀朗出现在红云谷,就顺理成章。
  然后他就会知道,罗霈有一个女儿叫第五念,第五念有一个女儿叫第五月佼。
  而无论是罗霈还是第五念,甚至月佼,全都不在人世了。
  就在罗霈的血脉传承彻底断绝之后,椒图兵符现世,严怀朗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去查证这其中的阴谋。
  所以他带人破坟开棺。
  或许,正是严怀朗此举,无意间替她解除了“缚魂丝”的禁锢,使她在冥冥之中,获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此时的月佼又想哭,又想笑,更想抱抱这个总是在她茫然无助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真可惜她不是真的松鼠精,不然她还能变出毛茸茸的大尾巴,递到他手里哄哄他开心。
  她想,等自己醒来以后,若他再胡乱叫她“小松鼠精”,她就应一声。
  然后告诉他,你救过的小松鼠精,化了人形,来找你报恩啦。
  ****
  当严怀朗走到门外,吩咐人准备马车要带月佼回京时,泪流满面的木蝴蝶立即奋力挣扎,口中慌张大喊:“姑娘中了‘缚魂丝’,不能轻易动她!”
  正要将她押上囚车的一名士兵愣了愣,见严怀朗蹙眉走了过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松开。
  严怀朗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他心中忧怒交加,若是旁人的话,他是不会搭理的。可方才这女子说的是,“姑娘”。
  他记得月佼曾说过,在红云谷中,她的父母唤她“佼佼”,谷主叫她“月佼”,旁的人都尊称她“神女”。
  惟有她最信任的一位叫“阿木”的伙伴,称她“姑娘”。
  “我叫木蝴蝶,姑娘唤我‘阿木’。”木蝴蝶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
  既这是月佼最信任的人,严怀朗当即便示意士兵将她放了,又细细问过“缚魂丝”的事。
  木蝴蝶焦急地解释了半晌也说不明白,最后只能道,“总之,那‘缚魂丝’的解法只有姑娘才清楚,我只是以往偶然听姑娘提过,中了‘缚魂丝’的人,不宜再轻易挪动的!”
  严怀朗闭了闭眼,强敛心神,喊道:“云照!”
  正进进出出忙到焦头烂额的云照闻声,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暂缓押送人犯,全部关到偏院去,”严怀朗道,“你立刻回京,去济世堂,将隋枳实带过来!”
  隋枳实平日多居宜州,前些日子才进京的。
  他是团山医派目前已出师的所有弟子中最年轻,也最杰出的。年纪不大,天分却出众,精于制毒、解毒,常自诩天下间无他不能解的毒。
  至今他唯一的败绩,就是红云谷那变幻奇诡的瘴气之毒。
  当初严怀朗为寻纪向真强闯红云谷时,身上带的那瓶救了他一命的解药,便是出自隋枳实之手。
  要知道,红云谷的瘴气之毒几百年来都未被外人真正寻到过破解之道,隋枳实那瓶解药能使严怀朗全身而退,足以证明他的过人之处。
  云照单手叉腰,右手在发际处抹了一把,满脸的不可思议:“你逗我呢?隋枳实小魔头脾气多古怪,那可是连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你觉得,我去请,他就肯跟我走?”
  但凡有惊世之才者,多半少不了古怪脾气,这隋枳实就是个中翘楚。他不愿做的事,皇帝也勉强不得,倔起来是个不要命的混不吝。
  “没让你去请,管他肯不肯,打晕了绑过来!”严怀朗火了。
  “严大人,严大爷!冷静一点,”云照叹了一口气,“他若不肯,咱们硬将他绑过来,你猜他会不会当场死给你看?”
  严怀朗咬牙想了想:“去找罗昱修。”
  隋枳实脾气古怪,却与年长自己近十岁的罗昱修交情极好。若罗昱修肯帮忙说话,或许隋枳实会给他这面子。
  云照拍了拍脑门子:“瞧我这脑子乱得,是是是,让罗昱修……诶,不对啊,罗昱修会肯替月佼卖这人情吗?”
  “他一定会。”
  ****
  这座院子只是整个山庄的一部分,地处香河城郊的临崖半山,人迹罕至,是玄明苦心经营好几年的一处隐秘据点,可谓五脏俱全,应有尽有。
  山间夜风扑人,木蝴蝶又取了一床被来,小心地盖在月佼身上,又往墙角的小火盆中添了新碳。
  “你去歇着吧。”严怀朗对木蝴蝶道。
  木蝴蝶惊讶地扭头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的月佼:“这不合适吧?”
  想起这人今日是如何对待玄明的,木蝴蝶心中觉得痛快,却又不免有些怕他。
  不过,她也看得出这人对月佼非但毫无恶意,反而维护至极,倒也并不觉他会对月佼不利。
  严怀朗淡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该做的都做过了。”
  木蝴蝶瞪大了眼睛:“姑娘与你……成亲了?”
  她对月佼这一年多来的行踪一无所知,不能确定这人与月佼是什么关系。
  严怀朗顿了顿,还是诚实地应道:“并未成亲。”
  见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月佼,木蝴蝶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些,我留在外间……”
  “不必,你身上有伤,好生歇着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严怀朗道。
  木蝴蝶也没再坚持,缓缓走了出去,从外头将房门掩上。
  “姑娘新收的这男宠,还算不错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欣慰地笑了。
  ****
  严怀朗将外衫除了,只着中衣,又去火盆前将通身都烤得暖烘烘,这才上了榻,小心翼翼将月佼抱在怀中。
  平日里鲜活灵动的小姑娘,此刻毫无生气地躺着,一动不动,这让他心中揪痛。
  “说了叫你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严怀朗抬手轻抚着怀中小姑娘那沁凉而苍白的脸,嗓音颤颤,“怎么不听话呢?”
  “平日里机灵得不行,怎么遇上红云谷的人,就不灵了?”
  “说好要给我名分的,这时候不出声,故意怄我是吧?”
  亲密的相拥中,原本沁着凉意的娇软身躯渐渐被煨得暖和起来,却仍是一动不动的。
  “快些醒过来,把我的小松鼠精还给我。否则……”严怀朗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颤颤似有哭腔,“我才真是很凶的。”
  听着似乎近在咫尺的低语,月佼心中倍感踏实,却又有些心疼。
  他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全不相同,软软的,颤颤的,像一朵积了许多雨水的云。
  她很想抱抱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怕不是要哭了吧?
  哎呀呀,羞羞脸。
  ****
  翌日天不亮,云照便带来了隋枳实,同行的还有焦灼的罗昱修。
  隋枳实探了月佼的脉后,又找木蝴蝶细细问过那“缚魂丝”相关的种种。
  虽木蝴蝶知道的并不算详尽,可隋枳实本就精于此道,听了她的描述,再结合月佼的脉搏,当即一拍大腿。
  “这鬼玩意儿……它是个活物啊!”
  木蝴蝶吓了一跳:“可、可它是长在树上的……”
  “那不叫‘长’在树上,它大概就是在树上筑个窝而已。”隋枳实翻了个白眼,哼哼笑了。
  “能解不能解?”严怀朗懒得听他废话。
  隋枳实一向是被人尊敬惯了的,顿时就要甩脸,罗昱修赶忙劝住,这才免了一场无谓僵持。
  好在隋枳实也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一日的功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用药熏蒸,引它出来就是。”
  当即便让人准备药材。
  但这玩意儿他从前也没见过,这法子说得掷地有声,药该用什么方子,却只能在摸索中尝试。
  当日试了两种方子都没见成效,急得严怀朗险些将他捏成药渣。
  一连三日,试了十几种方子,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见了成效。
  隋枳实用一个小瓷瓶将那神秘的“缚魂丝”收进其中,美滋滋地就要带回去钻研。
  “可她还没醒!”这回不待严怀朗发火,罗昱修倒是先急吼吼地拦他了。
  隋枳实诧异地瞧瞧一向稳重的罗昱修,挠了挠耳廓,才道:“这不得缓缓么?”
  ****
  这几日被折腾着试了各种熏蒸的方子,月佼并没有知觉,只是能听到众人的动静而已。
  直到“缚魂丝”被引出后,她的神识与躯体正在逐渐融合归位,一时虽仍旧动弹不得,却已能逐渐感知冷热与疼痛了。
  到入夜时分,身体的感知愈发清晰,能清楚地感受到严怀朗温热柔和的怀抱,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也更清晰了。
  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热泪徐徐浸润了她的睫毛,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
  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动静,严怀朗忙不迭地低下头。
  见小姑娘泪眼迷蒙,软搭搭冲自己弯了唇间,严怀朗险些也要泪流满面了。
  如珍宝失而复得一般,欣喜欲狂,却又不知所措。
  “有没有觉得……不适?”他克制着浑身的轻颤,因紧张而干涩的嗓中抖抖挤出声来。
  月佼却只是拿水盈盈的泪目望着他,面上渐渐有了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可把严怀朗吓坏了。
  “是有哪里难受吗?”他慌张地坐起身,打算出去抓隋枳实过来,“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月佼却也倏地坐起,环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这一通痛哭,于月佼是酣畅淋漓的宣泄,于严怀朗却是心惊胆战的担忧。
  在温柔的怀抱里被耐心地哄着,月佼哭了好一阵后,先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渐渐淡去。
  直到严怀朗哄得快没话了,哭得快断气的月佼才贴在他耳边,抽抽噎噎问道:“纪、纪向真呢?”
  严怀朗周身一僵,扶着她颤颤的双肩将她推开些许,神色严肃地与她四目相对。
  月佼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凉,顿时都忘了要哭了:“他、他……”
  “他这会儿,应当正躺在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里睡大觉,”严怀朗面色发青,满口白牙都要磨碎成粉了,“但我保证,等我回京,他就会被剁成肉馅儿,稀碎的那种!”
  历劫初醒,张口第一句话就是问别的男人,还给不给他活路了?会被气死啊!
  原本被他那严肃的神情吓了好大一跳的月佼这才明白,她可怜的心上人,又打翻醋缸了。
  泪还挂在脸上,她就忍不住笑倒在他肩头,软软的面颊蹭蹭他下巴上新生的青髭,“你这个人……剥开来看一定全是醋……”
  确认她已无事,严怀朗煎熬了数日的心终于归位,便佯怒着偷偷捏了捏她的腰间。
  “那你倒是剥一下试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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