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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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两人离开训练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离决赛也只剩8小时。
  赶往医院的一路上,沈如磐因为一夜未眠和一场疾风骤雨式的花样滑冰,头晕沉沉的,靠坐在出租车后排座椅上,也不是困,就是心跳太快不怎么舒服。
  萧与时脱下西服外套盖在她身上。她想推辞,他轻描淡写亦是不容置喙地开口:“你闭上眼睛休息,到了医院我再叫醒你。”
  她嗯一声,合上眼帘,也不动,整个人安静极了。
  然而她瘦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疲惫,脸色也过于苍白。萧与时忽然有些不忍,明明知道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他的手指偏凉,她的体表温度暖热正常,他总算放心了。
  就当他撤回手,视线不经意在她脸上流连之际,他注意到她的眼睫颤了颤,似乎是想睁开一道细缝瞅瞅他,但又胆怯,老老实实闭上眼。
  他不解,转而思索几秒,薄唇随之上扬,温柔一笑。
  她闭着眼看不见,自然不知道他在展颜。
  她只是手指动了动,不太好意思地攥住身上散发着淡淡花香味的男性西服的一角,揪了会儿,又偷偷放开。
  ……
  她不敢看他。
  只因多看他一眼,她心中的惭愧和懊恼就要溢满流出。而她对他的感谢和感激也就更加深刻一分,也情不自禁更喜欢他一分。
  如此温暖的男人,她究竟要有多么坚忍的意志,才能够不对他动感情?
  第32章 我从未离去(下)
  回到医院的时候, 萧与时又接到电话。他临时回来仍有许多后续要处理,只好一边接电话一边用眼神示意沈如磐先上去。
  娜塔莎已经恢复清醒, 外呼吸功能障碍的病情得到控制,但还是有点低热,体力也只勉强恢复了五六成。
  随着开赛时间的临近,辅助教练团的人也陆续到达医院。沈如磐索性把他们都叫到病房,和娜塔莎一起开个短会。
  沈如磐长话短说把视频放给大家看, 果不其然好几个教练提出异议:眼下时间紧迫,娜塔莎没有多余的体力和精力再上冰练习, 只能强行记忆调整后的技术动作, 万一记错或者跳错, 也是枉费工夫。
  沈如磐没有反驳什么, 只是留意到娜塔莎全程情绪低落。等到会议结束, 她单独问她:“是不是紧张了?”
  少女垂着头从嗓子里嗯了声。
  “当我还很年轻时, 我也像你现在这样, 明明平时训练得很好,一到了正式比赛, 不是生病受伤就是摔了跌了,各种状况层出不穷。有时我也会躲在被子里哭,问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和金牌无缘?”
  沈如磐平静地将自己的经历陈述出来, 真实又忽然,娜塔莎愣了愣, 抬头看她。
  “不过, 不论发生什么状况, 我从未想过半分退缩。竞技体育追求更高更快更强,只要有一线赢的希望,我就绝不低头,哪怕最后真的输了,至少我挑战了自己,虽败犹荣。”
  娜塔莎懂得沈如磐的良苦用心,语气酸涩起来:“维特教练,我不是怕输。我是怕记不住你临时改编的动作,万一……”
  “万一记不住,你可以自由发挥。你要记得自己是单人滑选手。单人滑项目比赛很灵活的一点,便是选手在记错规定动作,又或者规定动作做失败之后,可以随机应变,根据评分规则做相应动作调整。”
  这其实是沈如磐的个人经验。她从单人滑转为双人滑时,发现双人滑讲究配合默契,一个人错就是两个人错,难以弥补;单人滑错了却能临时找补,例如三周跳改成两周跳。
  娜塔莎经点拨明白了。可她太年轻,终究不自信:“维特教练,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是你,万一我不能像你……”
  “你不是我,怎知不会强过我?”
  一席鼓励如此真诚,娜塔莎怎么可能再说出怯弱的话?她无言会儿,眼眶一热,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少女的眼泪总是能让人回忆起青春往事。沈如磐叹口气,替她拭去泪水:“别哭。哭伤心了就没更体力比赛了。”
  要战斗的时候,眼泪都得攒着,化为勇往直前的力量。
  娜塔莎懂事地用手揉去眼睛里的泪光:“维特教练,麻烦你抓紧时间给我讲讲技术动作调整后的要点。”
  *
  讲完要点,娜塔莎也该去赛馆做准备,沈如磐这才有空想起萧与时。
  她赶紧去住院部楼下找人,然而楼下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掏出手机,凑好瞧见他很久之前发来的一条短信:“看见你在开会,我回庄园一趟。你忙完给我电话。”
  她随机回拨,电话接通她急急开口:“萧与时,你那边怎么样?”
  听筒那端先是传真机的声音,而后是他的嗓音,低淡,正常,和之前无异:“还好。我在给穆勒教授传些资料,他替我做今晚的得奖发言。”
  她稍稍放心,转念一想又担心起来:“你回来了,穆勒教授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颁奖主办方肯定怫然不悦。沈如磐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害你回来,真的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
  “那,我该怎么弥补你?”
  “不用弥补。”
  “不行,不弥补我于心不安。”
  “真的不用。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我再传些资料就过来接你。”
  他听起来有些忙,她也不敢叨扰,挂断电话依言去病房沙发那边躺一会儿,可是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乱的,不是想到比赛,就是想到萧与时回来的那一幕。
  末了,时间差不多,她起身去洗手间洗脸,发现自己长时间没好好休息,眼睛下面的乌色更明显了。
  她决定给自己化点淡妆遮瑕。
  简单的粉底和亮色唇釉瞬间提振气色,从前额中央再到脸颊骨两侧补一点腮红,脸颊登时容光焕发,烂若桃李。这个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沈如磐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一秒功夫,她打开水龙头全部洗掉,带上鸭舌帽遮住脸。
  *
  沈如磐和萧与时稍后抵达体育馆,比赛已经开始了。
  南茜这次是率先出场。
  她的个人风格柔软又明丽,一袭亮粉渐变裙,裙摆飞扬起来就像云朵,轻盈娇俏,夺人眼目,尚未开始竞技,便恰好到处展现了配乐《云中漫步》的意境。
  浪漫的音乐响起,她一开场的后外节环三周跳完成得相当好,随后的单跳、组合跳也稳定出色,技术分一下子跃至前列。此外她柔韧性好,肢体动作充满张力变化,艺术完成分也够高。如果不是后半程她体力下降,就如萧与时预料的那样再也没能完成7次以上的跳跃,她的总分只怕更高。
  沈如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见到这一幕,脸色仍不免凝重。
  萧与时想安慰她几句,她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免得聪明人把话说得太动听,反而打成反效果。
  南茜的首登场和高分数,对后面的选手产生了心理压力。自由滑时间有4分多钟,选手们拼的就是技术难度和动作编排的精彩程度,而此两点全建立在稳定的心态上。一旦选手犯错心态崩,连着出错,就铁定出局了。
  不过,总有选手心理素质强,分数咬得紧,牢牢占据前三名。这对最后登场的娜塔莎也造成强大的压力。
  ——不管怎样,娜塔莎出场了。
  她一上场,观众席就自发响起掌声。
  原来为了配合咏叹调《春风何必唤我》,娜塔莎的妆容做了精致的调整。发髻是巴洛克花式古典风情盘发,搭配上自然魅惑的红唇妆,既掩饰了病颜,又撑起精神面貌,烘托出一个渴望爱情的女版“维特”形象。
  她的裙子以正红为底、金色烫钻点缀,精致华丽显出霸气。当她转身向观众席致礼,背部大镂空,闪闪发亮的系带就像一簇簇跳动的、美艳又容易自我灼伤的火焰,完全符合将要表达的悲剧主题。
  娜塔莎摆好开场动作,咏叹调随之响起。
  从细腻委婉的低诉到苦恋不得的痛苦,2分钟时间里,娜塔莎重现了沈如磐的示范动作,内勾、外勾、交叉步、捻转步……目不暇接毫无瑕疵。哪怕是接下来难度更高的复杂步和组合跳跃,她也依然发挥稳定。
  基本分和难度分都保住了!沈如磐长长地舒了口气。
  说起来,娜塔莎有同场选手无法企及的两大优点,步法和跳跃。难度级别之高,完成质量之强,便是沈如磐为她做速度素质训练的原因。
  时间进入第3分钟,暗潮汹涌的定音鼓、悲剧一触即发的弦乐氛围,预示少年维特产生吞枪自尽的念头。只要娜塔莎再完成一组3周 3周的跳跃,她的技术难度分就可以和南茜持平。
  偏偏她的体能状态开始不稳。
  她的第一跳出现犹豫,空中转体迟滞,仓促情况下再做第二跳,她落地不稳伸手扶冰,技术分一下被南茜压下去。
  糟糕!沈如磐在心里暗暗惋惜。选手通常在后半程体力下降,分数很难再追上去。
  果不其然娜塔莎的状况更差了。可能是呼吸不畅,又可能是低烧导致不舒服,她的身体明显可见颤抖,好几处意在挽回艺术分的舞蹈步,都完成得普普通通。
  此时音乐一转,悲怆的咏叹调变成鸟语花香的空灵旋律。这便是沈如磐临时剪辑加入的片段,意在渲染维特吞枪自尽前产生了幻想:他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然而对娜塔莎来说,这也是沈如磐的良苦用心,用简单的滑行节省体力。
  时间眼看着要进入第4分钟,后面也没有多少难度动作,沈如磐追视着冰上的娜塔莎,心中生出许多感慨。
  只能这样了吗?大概只能这样了吧。
  求而不得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烦恼,如果能够轻易解决,便不会从亘古延续至今。
  沈如磐的心里难受起来。她不甘心,手拢到嘴边用德语大喊了一声:“娜塔莎——!”
  沈如磐站在场边区域,离冰面中央有段的距离,呼唤未必清晰可闻。然而冥冥之中就像有师徒间的默契,她觉得娜塔莎结束滑行将要衔接下一组动作时,忽然有点不一样了。
  此时音乐氛围再次变得激烈。那是少年维特结束幻想,重回令人心碎的现实。娜塔莎的步法也相应发生变化,复杂多变,亦是为赴死的悲情结局蓄势,而接下来一组菲利普3周跳,后外点冰3周跳,萨霍夫3周 后外点冰2周 后外结环2周的连跳,更是让观众区发出惊喜的掌声。
  按照现行评分规则,比赛后半程出现连续两次跳跃将能得到1.1倍系数加分。如此一来,娜塔莎的技术难度分势必追上南茜。
  但表演远没有结束。
  刀齿小跑、交叉步、转3步、反向大一字步,娜塔莎展现出难以置信的体能爆发力,不断在冰上转向滑行,覆冰面积几乎达到全场。
  她通过高难度跳接进入燕式旋转,再接变刃燕式旋转、换足蹲转、继续蹲转、直立转。整个过程使用的旋转组合之多,如潮水一般涌来,目不暇接。
  全场观众被惊艳到了,不约而同站起来为娜塔莎鼓掌。
  沈如磐也被振奋到了,对着场上遥喊打气——这些复杂又极具观赏性的动作,其实是沈如磐要求娜塔莎提高“速度素质”的重要原因。惟有挑战体能极限,才有希望在比赛的最后时刻,凭借着足够的耐力爆发出如此多的旋转组合!
  定音鼓渐来越强,大提琴狂乱地吟唱,中提琴悲怆地和调,弦乐组成的旋律在冰场上空盘旋回响。此时娜塔莎气息急喘,身体已达极限,但她绷住最后一口气,双臂抱己作为全套表演的结束动作,一气呵成渲染出少年维特死亡的痛苦。
  全场掌声雷动!
  音乐是悲剧,娜塔莎却成功了,她成功地在最后一分钟拉回全部得分。
  两天分数合并——她当之无愧是第一!
  整个辅助教练团兴奋不己,纷纷彼此拥抱相庆。
  沈如磐也非常激动,转头拽了拽萧与时的胳膊,一双眼睛绽出光彩:“你看见了吗?我们做到了!我们赢了!”
  这一刹,萧与时的脑子里有很多画面走马灯似地闪过。他看到了初出茅庐的沈如磐,也看到了崩溃落泪的沈如磐,所有的沈如磐都不属于他,但现在这个欣喜若狂、眼睛里闪耀着星星的沈如磐,和他是“一体”的。
  那么遥远的人,居然就在他的身边,张开双臂对他欢呼。
  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萧与时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流淌,他好像明白了沈如磐父亲说过的某句话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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