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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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熄第一眼看到这个狼狈的贵族时,并没有想起他是谁,不过等瞧见这个小小的丫头,墨熄便反应过来了——
  这是长丰君和他那个患了狂心症的女儿。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长丰君正揩着眼角的泪,磕磕巴巴地和姜拂黎道谢,姜拂黎与他说:“你先回府去吧,令媛暂住姜某这里,姜某收了钱,自然会好好照料。你不必担心。”
  “真的是……真的是劳烦姜药师了,再过三日就是尾祭了,我不在帝都,若留兰儿一个人在家里,我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又没赊账,又没欠我,有什么好谢的。”
  长丰君就摸着小女兰儿的头,倦容疲怠的脸庞上努力拾掇起一些笑意:“丫头,爹爹过几天要随君上去祭祀啦,路上苦寒,不能带你。你要乖乖的,待在姜大夫府上,不要给大夫添麻烦,知不知道?”
  兰儿虽然年幼,但她显然已因自己的病情遭受过许多的排挤与欺凌,她显得格外懂事听话,似乎在时刻担心着自己会被抛弃,会给别人带来伤害,所以她的动作与言语都是轻轻地:“爹爹去多久?”
  “很快,最迟七天,爹爹就回来接你。”
  兰儿眼里有些水汽,但她也不说什么,隐忍着,点了点头。
  长丰君又一次谢了姜拂黎,转过头来,正看到墨熄和顾茫进了宅邸。大概是被其他贵族排挤惨了,这个鬓生华发的中年男子就像惊弓之鸟,以一种与他年岁身份全然不同的惶恐,瑟然低头:“羲和君……”
  墨熄心中不忍,但他一贯不太会表达自己,于是只是和他打了招呼。
  在他记忆里,长丰君一直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正因为太老实本分,太与世无争了,所以他这一脉贵胄的势力日趋熹微,到了后来,帝都一些普通修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长丰君向墨熄问了安后,目光颤然地抬起,落到了顾茫身上。
  而这时,墨熄也已经把自己的视线移开,看向了正站在姜拂黎身边的小兰儿。
  大抵是觉察到了对方都在看自己领来的病人,他们二人几乎是同时用了一种保护的语气,墨熄说:“他没有危险。”
  长丰君:“她没有危险。”
  两人有一瞬短暂的尴尬沉默。
  最后是墨熄道:“我明白,你不必担心。”
  长丰君这些日子到哪里都要和人解释女儿的病情,恳求各家贵族不要将他女儿逐出学宫毁去灵核,受尽了太多为难折辱。陡然听到羲和君这般还算宽和的语气,竟是心中一酸,几乎就要落泪。
  他匆匆低头向墨熄道了谢,又回头看了一眼兰儿,担心自己越留得久,越舍不得女儿,便转身离府去了。
  姜拂黎给顾茫切了脉,重新将药方调整一番,而后起身,看了一眼顾茫和小兰儿,说道:“羲和君,借一步到后院说话。”
  墨熄皱了起了眉:“留他们在这里?”
  周管家笑道:“羲和君尽可放心,我在这里看着呢,出不了什么事的。”
  “若是姜某的病人能在姜某府上闹出什么乱子,我这医馆也不必开了。”姜拂黎说着,瞥了顾茫脖颈上的黑环一眼,言语中颇有对此类物件的鄙薄,“更何况顾茫不是还戴着羲和君给他的锁奴环么?”
  其实墨熄也知道姜府的周全程度不亚于岳府,这么一会儿时间根本不会出什么状况。
  但是他就是对顾茫在外面离开自己的视线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与焦躁。这种情绪非但没有随着顾茫与他的朝夕相处而减缓,反而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强烈。
  再这样下去,恐怕要来找姜拂黎看病的就不止顾茫一个人,他自己也得开药了。
  姜府后院栽种着许多奇花异木,终年灵力流转不断,四季芳菲。
  姜拂黎与墨熄沿着迤逦楼廊边走边谈,姜拂黎道:“后天就是年终尾祭了,你们这些纯血贵族,都得跟君上启程去唤魂渊祭祀吧。”
  墨熄点了点头:“每年惯例。”
  “长丰君把他女儿托与我了,你呢,怎么打算。”
  “顾茫太过危险,我会禀明君上,带他一同前去。”
  姜拂黎说:“想你也是这个答案。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停下脚步,在云天花影中回过头来,负手道,“顾茫的脉象沉稳,有恢复之态。你去唤魂渊的路上要多有留心——短则五日,长则一月,他必然能想起一些零星的碎片。”
  墨熄心中猛地一颤,指捏透掌。
  “我会再给你开七帖药,尽量缓到他回城。万一记忆于重华不利,也可及时锁控。”姜拂黎说,“不过世事难料,羲和君,他的第一次记忆恢复就在这段时日了,你心里要有准备。”
  第55章 沐浴之夜
  领了药, 墨熄也就该带顾茫回去了。他和姜拂黎两人并肩返到厅堂内, 看到顾茫盘腿坐在地上, 正和小兰儿说话,准确的说,应该是小兰儿在教顾茫说话。
  “蜻蜓。”她提着手中的竹蜻蜓, 小声对他道。
  顾茫点了点头,也跟着说:“蜻蜓。”
  “蜻蜓低飞会下雨。”
  顾茫又跟着点了点头, 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竹蜻蜓看。
  小兰儿瞅见他渴望的眼神, 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把竹蜻蜓递给了他:“大哥哥, 你喜欢的话,这个给你。”
  顾茫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愣愣地:“给我?”
  这小丫头也是许久没有和人说话了,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些温柔羞涩的笑意,脸颊起了酒窝:“嗯嗯,送给你。”
  顾茫的眸子发亮,又惊又喜地接过了那只竹蜻蜓,好像接过什么稀世的珍宝,爱不释手地捧在掌心中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举起来, 在小兰儿面前做出飞来飞去的动作, 一大一小两个都笑了。
  他们玩得出神, 没有注意到姜拂黎和墨熄已经回来了, 顾茫笑着拿竹蜻蜓放在小兰儿头发间, 说道:“这样,很好看。”
  “放在大哥哥头上也好看。”
  顾茫就真的顶在了自己头上,两人又笑闹一阵,顾茫想了想,还是把竹蜻蜓塞回来小兰儿手里:“我玩好了,还给你。”
  小兰儿错愕地:“为什么?”
  “我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我家里有个很凶……很凶很凶很凶的人。”顾茫用手比划了好几圈,似乎想用他贫乏至极的语言加上肢体动作证明那个人究竟有多凶,“很凶,我在他的领地里,不能不听他的话。不听他的话,他就喂我吃很辣的药。还要冲我吼。”
  墨熄:“……”
  小兰儿不禁露出怜悯的神色,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顾茫的头:“大哥哥真可怜。”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个蜻蜓小小一只,不贵的,他不会怪你。我送给你啦。你下次……呃,你下次还能来找我玩吗?”
  顾茫诚恳道:“我喜欢跟你玩。不过,蜻蜓不能要。”
  小丫头听到前半句很欣喜,但听了后半句,脸上又透出了些失望之色,小声道:“真的不贵啊……”
  “要做事,才能换东西。这是羲和府的规矩。”顾茫说,“或者,你要嫖我,才能——”
  话没说完,已经被墨熄拽起来了,墨熄狠狠盯着他,怒道:“你要七岁的小女孩儿嫖你?你还要脸吗?走了,跟我回去。”
  姜拂黎在两人身后笼着衣袖,悠悠地说:“羲和君,可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重华的年终尾祭,指的是祭拜历朝历代牺牲的英烈之士。
  在重华的东南边境,有一道深渊,渊底静水深流,潺潺一路通往西蜀国的白帝之城。人都说,这一条河会一直往前去,淌过九州大陆,一直绵延到地府的魂河深处。
  这是死者之界与生者之世唯一的勾连。
  重华是个极重哀荣的国度,戒规森严。每年除夕之前,君上必然要率群臣前往这条渊河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出行的前一天晚上,李微依制将墨熄的祭祀服找了出来,捧去叩响了墨熄书斋的门。
  “进来。”
  李微进了屋内,圆月紫竹窗边,墨熄正在执卷观书——无论瞧上几次,李微都会感慨,他家主上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墨熄无疑很是高大英气,他那从骨子里淬炼出来的锋芒极具侵略性,但撇去这些不说,单论五官的话,墨熄的容姿其实很细致清丽。他虽然已经三十了,但脱下禁军衣袍,穿着常服在灯下看书的样子却显得很是修雅年轻。
  不过这也难怪,他是帝国战神,一直保持着最有效的淬锻,严以律己,那些醉生梦死的诱惑从来侵蚀不进他的眼帘,所以他终年精力沛然,头脑清明,挺拔如松柏。
  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正处于巅峰状态,并且将把这种状态永远地持续下去。
  李微不慕男子,但是瞧着他,仍时常会为他的美色而发呆。
  墨熄把书往下翻了一页,又扫了两行,没等到李微开口,不由地转过脸来,蹙着剑眉问道:“怎么了?”
  “哦哦,哦哦哦!”李微忙摇了摇头,回过神道,“主上,时辰不早了,明儿您寅时就该起啦,早些沐浴吧。”
  墨熄看了一眼水漏,确实是不早了,于是掩卷起身,说道:“好。”顿了顿,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顾茫哪里去了?”
  “主上不是要带他一起去尾祭大典吗?所以属下打发他去捯饬自己了,让他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些。”
  墨熄点了点头,李微做事一向考虑细致,免去他操很多的心。
  羲和府最深的一进院落里有一池热汤泉,那是墨熄平日里洗浴的地方。重华多热汤地泉,几乎每个贵族宅邸都会有一个这样的池子,听说望舒府的温泉池修得最是奢靡,眠榻、踩足石、芳疗台等等一应俱全,池边还凿了蝙蝠图腾,熔金浇灌,辉光夺目。
  墨熄没那么多心思享受,他的温泉池是整个重华最天然的,山石岩泉,旁栽花树,挖出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也没再费心重修过。
  而且羲和宅邸的温泉,和其他贵族的温泉有个最大的区别——佣人。
  别家主上沐浴,婢女疗师,甚至琵琶弹词,一应俱全。墨熄却从来不允许别人随他一起进去服侍。
  常年的戎马征战让他对于“人”有一种本能的提防,只要有人在他身边,他就无法彻底地放松下来,哪怕伺候了他多年的忠仆也一样。
  汤池别苑水雾氤氲,青石小路上飘着落花,墨熄走到紫竹小亭里,这是他更衣的地方。亭子内的陈设极简,只一张翘头案几,一方石凳,置衣竹架,剩下的就是一面岳府所制的照身大铜镜,足有等人高。
  墨熄抬手一件件地除了自己的衣衫,在案上叠好,然后拆了墨发放落,挽束起高高的马尾,朝温泉池走去。
  水清夜静,月白花香,他潜入池水中,波纹潋滟,向四下荡开。汤泉池用灵流栽种供养着芙蓉,花色有的绯红若霞光,有的莹白似美玉,但竟都不及羲和君照水清容,更别提此刻蒸汽熏蒸,衬得他面目愈发清透。他慢慢地将筋骨放松,靠在烫热的温泉石边,微阖起了眼。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花朵落在水面轻微的声响,还有……
  “咕噜咕噜咕噜——噗!”
  墨熄蓦地睁开眼睛,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水花,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情形——顾茫不知从哪一处潜泅而来,哗地从水里冒起,一双蓝眼睛湿润色深,犹如缎锦,头上还顶着一片荷叶。
  见到墨熄几乎青白的俊脸,顾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淡定道:“主上也来洗了?”
  “你……!”墨熄只觉胸口一窒,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瞪着眼前这个男人,耳中嗡嗡,又是极怒攻心,又是不知所措,缓了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微要我洗澡。”顾茫说,“我就找地方洗,就找到了这里。”
  “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顾茫道:“可我还没有洗干净……”
  “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顾茫识趣,知道他火气大,也不想跟他争,于是不再多说,顶着荷叶就从池子里站起来,往水阶上走。和墨熄不一样,墨熄泡汤泉习惯留一件亵衣,顾茫却把衣服全脱了,墨熄看他出水,一眼就瞥见了暖雾迷蒙里那双修长紧实的腿……仿佛被什么烫了似的,墨熄一下子别过脸去,竟连耳根都红了。
  “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哦。”顾茫上了岸,脚步声嗒嗒地行远。
  或许是因为他心智不全,做事情总容易丢三落四,他上去之后忘了自己把衣物丢在了哪个旮旯里,左右看了看,瞧见紫竹亭中墨熄端端正正摆好的换洗祭祀袍。
  自己的衣服是衣服,墨熄的衣服也是衣服,左右找不到了,不如就捡个现成方便,穿墨熄的衣裳。
  顾茫这样想着,挠了挠头,往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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