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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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后懿旨响彻宫中,太后的宁寿宫一大早就热闹得很。
  内务府之人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自然是衬着宫门未落锁尽早安排,天刚蒙蒙亮便派人修整,天光大亮时,已有内务府领内宫妃嫔居住事的太监来寿安宫请佛拉娜往钟粹宫居住。
  太后也是惊讶非常,听着太监贺喜声,忙问:“当真是皇额娘的旨意?”
  “正是呢。”一时女声响起,慈宁宫大宫女福安打殿外进来,先向太后磕头请了跪安,又向侍立在太后身边手足无措的佛拉娜请万安:“马佳主儿金安。太皇太后昨夜寝前吩咐,赐您庶妃之内格格名位,钟粹宫居住。”
  又微微转身,问内务府太监:“周总管,钟粹宫宫殿收拾的——”
  “清宁宫梁公公传皇上的意思,整顿出了后殿,供马佳小主居住。”那位周总管忙回话道。
  福安微微一笑,向太后道:“您可以放心了。”
  佛拉娜正因受了福安一礼不知所措——须知福安系慈宁宫大宫女,苏麻喇手把手教了好几年,可以说是慈宁宫苏麻喇之下第一人,往日见她微微颔首称一声“马佳格格”就算得上很给她面子了,今日这一礼,可谓是让人心里难安,又像是一颗定心丸。
  她踌躇半晌,还是问:“娜仁……”
  福安笑道:“昨儿下晌在城楼上经了冷风,回去就说心口微微的疼,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急坏了,今儿一早传太医来看,让卧床歇着。格格命奴才向您道罪,恕她不能及时向您道喜,改日再去钟粹宫贺您。”
  “哪来这样的话。”佛拉娜一时就顾不上别的了,满问她娜仁如何,又颇有些懊恼地道:“城楼上闹了半日,都怪我。”
  如此,事情尘埃落定,太后见佛拉娜一时没个主意,先吩咐身边的阿朵:“你去佛拉娜房里,看着她身边人收拾箱笼,都年轻不经事,怕她屋里乱起来。”
  然后对佛拉娜道:“你且先随我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磕头吧。”
  慈宁宫里也正热闹着。
  康熙那边御门听政也无甚要事,不过回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山河平顺,送到他手里的各地折子里都是吉祥话,又有礼部、内务府官员回关于皇后妆奁采办。
  他心里记着一桩急事,早早叫散了,院中动作微微一顿,梁九功体贴上意,便笑道:“昨内务府领照管宮苑的周忠平连夜来问马佳主儿的居所,奴才按您的吩咐回,定在钟粹宫后殿,听闻一早就开始收拾,这会子万事都该定下了。您此时向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才是第一要紧事。”
  “宁寿宫——”康熙迟疑道。
  梁九功笑道:“马佳主儿也很该去给太皇太后磕头呢。”
  又道:“听闻娜仁格格昨儿经了冷风,身上便有些不适,今儿一早慈宁宫就请了太医去。”
  康熙一挥袖:“走,去看看阿姐。”
  于是他先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正有内务府中人在回话,他进来请了安,忙问:“听闻阿姐身上不爽……”
  “本来就没好全呢,偏你们搞怪,拉去城楼上吹风,身子能舒坦才怪了。给皇帝沏茶来,一大早听政,吹得都是冷风,沏暖身子的热茶!”太皇太后嗔怪一声,又命福宽。
  康熙忙问娜仁的身体,太皇太后道:“可别去闹她了,一早喝了药,刚睡下。你就在这儿陪我坐会儿,等会你皇额娘该带着马佳氏来磕头了,别老太太我又当了王母画了银河。”
  旁边内务府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位老祖宗跟前挤眉弄眼,心里却各有盘算。
  太后领着佛拉娜过来,也先问了娜仁一回,太皇太后一样的说辞,把人都挡住。
  宫里添了新主子,这样的消息传得是最快的,佛拉娜打宁寿宫过来,受了一路的礼,此时心绪已稍微平定,但与康熙一碰头,还是不由羞红了脸,微微侧过头去,不看康熙,只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请安。
  庶妃的茶自然是不必敬给太皇太后与太后喝的,二人只受了佛拉娜的三跪九叩礼,各赐了一匹锦缎或一支钗。
  佛拉娜领了赏,太皇太后笑道:“往后便不比从前了,在宫里,不是马佳家的格格,是皇帝的庶妃。要恪守宫规,行举有度,温良守德,不嫉不妒。花无百日红,宫里的女人,规矩不能错。早日开枝散叶才是好,日后皇后入宫,相依为伴,也不可恃宠生娇,视皇后不尊重。”
  太后听着这番话,心中深有感触,难免叹息。
  佛拉娜忙恭敬领训,太皇太后复又笑道:“不过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对你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日后好好的,和皇帝好好的,照顾着他日常起居,你的心细,我很放心。”
  又命人:“人家的格格成了咱家的了,赏她额娘宫缎十匹、如意一对,算作弥补她养在宫里这些年,母女分别之痛吧。”
  苏麻喇轻轻一福身,口称:“嗻。”
  佛拉娜忙叩身谢恩,康熙看着她感觉美滋滋的,又分出心神记挂着娜仁的病,好不累心。
  等用过早膳,他到底拐去东偏殿看了一眼,见床幔垂着,琼枝与几个宫女在南屋炕上针线,便问:“阿姐怎样了?”
  琼枝道:“早起用了药,睡着呢。”
  “那朕下晌再来看看。”
  听着依仗声远了,太皇太后向后一靠,问:“皇帝走了?”
  “走了。”苏麻喇笑道:“去那边的时候,咱们格格还呼呼大睡呢,可见这安神汤药效猛得很,回头格格定要念叨您。”
  “念就念吧,总要让皇帝记着,她这伤是为谁受的。普天之下,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都不少,何况这一份。”太皇太后点点炕桌上的茶碗,道。
  苏麻喇无奈道:“咱们皇上不是那种人。”
  “且看着吧,玄烨啊,不要让皇太太皇玛嬷失望。”太皇太后深深感慨:“在他汗阿玛身上,我这心啊,已经痛死了。惟愿长生天不亡这爱新觉罗男儿吧……”
  二人沉默一晌,福宽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水,太皇太后端起轻啜一口,黄梅汤入口酸甜清冽的滋味让她眉宇一舒,仿佛舒了口气:“也罢了。赫舍里府上可有什么动静?盯严了,来回我。”
  苏麻喇低声应是。
  娜仁被那一碗药灌得糊里糊涂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是晌午了,琼枝听了动静,忙将早备着温在炉子上的百合红枣汤端来,服侍她漱口后饮了半盏,方轻笑着道:“可好睡了,太皇太后早吩咐人来告诉了,醒来不必急着过去请安,心思到了便是,天气凉爽了再过去也不迟。”
  又忙命人端水盆毛巾等物进来,又让传膳。
  娜仁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半盏汤下肚,清醒过来,瞪圆了眼睛问:“几时了?你就看着你家主子我被安神汤迷得糊里糊涂——”
  “可也是为了您好。”乌嬷嬷打外头进来,将一件坎肩给她披在身上,扶起她往妆台前一坐,低声道:“太皇太后的安排,奴才们都看在心里,不会害了您。”
  娜仁沉默半晌,叹道:“我也知道是为了我好,可、可我总觉着这样心里不痛快。”
  “太皇太后的意思,您身子弱,自然远离后宫争斗。”乌嬷嬷笑道:“这也是正经,不然纵是怎地,总在这风波场里,不能脱身。您这伤也确实有没好全的地方,好生养着,便也是了。”
  一时又有金珠银珠岂蕙豆蔻等进来,或有捧水盆香皂的、或有捧衣裳鞋袜的,金珠银珠好细致地服侍,琼枝反而领着众人退了几步。
  娜仁把方才的万般思绪尽数抛去,只舍不得她们两个,任她们替自己挽发梳妆,主仆三个渐渐都红了眼眶。
  琼枝忙上来劝道:“快请收了神通吧,皇庭里掉泪珠子最是忌讳!知道舍不得,可这各奔东西,本就是人生应尽之数。你们也是,竟惹着主子伤心,实在不该。”
  终是金珠一抹眼泪儿,苦笑道:“倒是奴才们惹了您伤心了。您安座,奴才新学的奇巧发式,也给您梳一个,便是最后一回了。”
  等娜仁收拾整齐了,被人簇拥着,还是往正殿去了。
  彼时慈宁宫首领太监许四海正搁太皇太后跟前回话:“回老祖宗,奴才往员外郎府上走一趟,将您的赏赐交代了,宜人欢喜非常,向禁宫三跪叩首,请奴才转达恭敬谢意。”
  “知道了。……不是让你歇歇吗,怎么就过来了?”太皇太后眼睛一转看到娜仁,忙携她上炕,又问:“用过膳食了吗?”
  娜仁笑道:“用过了。”她眼睛往一周一瞄,太皇太后摆摆手命宫人退下,方正色看向娜仁:“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但宫里的女人,想要独善其身,光凭你不争是不行的,即使有我在,可我在一日两日,还能永远都在不成?你就病着,救驾之疾,没人敢沾染。皇帝一时不知,天长日久知道,你们的情分不比寻常,他也会护着你。”
  她说得语重心长,一片殷切疼爱之心,娜仁低声道:“您的用心,娜仁知道。”
  “知道就好。”太皇太后这才一笑,轻抚着她的发髻:“等皇后入了门,慢慢叫皇帝知道你好了,外头仍是和当今一样,他不会怪罪,反而觉着这是亲近。……今儿这发髻梳得可真别致,往日怎么没见过?你便是在这些事上不上心,那样多的衣裳首饰,都换出来亮一亮才好。这珠子虽不大,但这颜色,已是难得了。”
  娜仁摸摸自己的发髻,笑道:“是金珠给梳的,说是新学到的奇巧发式,这两颗珠子是家里送来的,听闻是从海外商人处得的,也有大的,只是戴在头上不如这个雅致,还得镶嵌在什么上才好。”
  她如是说着,想起昨日家里来的书信,心里微微有些担忧。
  这一生,她是家中幺女,上头有三个哥哥。
  长兄在骑兵营里已有了些名号,二哥倒是一心从文,听闻打算下场一试,不过蒙古那边文风不浓,如今只一个秀才之名已让人吹到天上去,真正结果如何,暂且还不知呢。
  三哥脾气最怪,前两年领着个闲差满国内的跑,今年娜仁过生日,送来的信里,看起来对西洋却颇有兴趣。
  倒也不是说海运出国不好,只是海上风波横生,不稳定因素太多,亲人难免牵肠挂肚。
  好在一时还没这个说法,只是信里微微一提,娜仁难免多想罢了。
  心里乱七八糟的,却听太皇太后道:“也好,你身边的金珠银珠明儿出宫,也服侍了你几年,很尽心,我也很该赏一赏她们。福安——”
  她轻唤一声,福安忙将早备好的赏赐命小宫女捧出来,娜仁打眼一看,两个小宫女捧着的托盘上,各有一匹绸、一匹缎,均叠得整齐摞在托盘上,另各有四个五两的银锭、一个绣纹花团锦簇的大红洒金荷包。
  琼枝见状忙唤金珠银珠来谢恩,二人诚惶诚恐,太皇太后看了眼窗外的几人,放声道:“你们好生伺候了娜仁几年,用心我都看在眼里,这也是你们应得的。尽心伺候着主子,你们的好在日后呢。”
  娜仁倚着太皇太后,心里热乎乎的,也笑对二人道:“收下吧。”
  二人这才谢恩领赏,托盘沉甸甸地捧出去,满宫人都眼热地看着,她们捧着赏回了房,岂蕙等人也忙跟着去看。
  金珠银珠二人均是兴奋极了,太皇太后的赏赐自然是珍贵的,何况是出宫前的赏,又这样丰厚,多有脸啊。
  星璇年纪小,更跳脱,连声催促:“姐姐们!快把那荷包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应该是金锞子吧?太皇太后给的,可真有脸!”
  金珠看她一眼,微微拧眉,银珠已笑呵呵地将荷包打开,果然拿出几枚金锞子来。
  倒不必娜仁素日赏人的精致多少,只是太皇太后给的,又是一番说法了。
  到底白日里,前头还要人伺候,岂蕙没多待,就拉着人出去了。
  金珠银珠今日已不必太伺候,二人坐在屋里,忽然齐齐把荷包一倒,里头又落出一对赤金耳坠子并一个戒子,耳坠均是金掐丝的,花丝轻颤,做工很细致,另外的金戒子的戒面均是黄豆大小的珍珠,不算极大,胜在颜色莹白,形状圆润,光泽不凡。
  二人把东西收了起来,金珠起身道:“走吧,去前头。星璇那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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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顺治帝与康熙在康熙八年之前都是居住于保和殿的,彼时保和殿也称“清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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