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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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嫣觉得一个过去的故人,哪怕是一个并不那么熟悉的故人,也是不同的。哪怕两人真的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情谊,但总归有着许许多多共同的‘记忆’,那些人、那些事,只要看到对方就能想起来。同样的,只要提一句,对方也能心领神会。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陈嫣觉得挺微妙的。
  胡思乱想中,陈嫣又思考起来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熟悉起来的呢?
  答不出来。
  直到刘乘刘舜他们离开长安,陈嫣也不觉得自己和刘舜的关系有所改善。反而是那之后,陈嫣有一天忽然收到了刘舜的信件。信件里倒是没有说什么别的,说得是他在常山国做的一些事。
  如果忽略写信人的名字,就和陈嫣随便哪一个关系不远不近的亲朋会写的信一模一样。
  自从那之后,陈嫣又零星受过刘舜几次信,在冬节还有她生日之类的日子里,还能收到对方的礼物,她偶尔也会有回信、回礼——再到后来,刘舜给她的信和最开始已经不是一个画风了,变得非常辛辣,常常讽刺陈嫣、讽刺陈嫣身边的一些人一些事。
  陈嫣觉得,这大概就是放飞自我了吧…反正他也知道的,陈嫣是不会把他的信件内容透露给别人的。
  后来陈嫣一次回信中说想去北地看看,然后就得到他的回信——他可以做个东道主招待她。
  其实之前陈嫣在长安还见过刘舜,刘舜也是要入长安朝觐的!但这一次见面依旧是不同的,大概是对方彻底从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可以称之为少年的存在了…很瘦,不是不健康的那种,就是单纯的少年人在那一阶段的那种瘦。
  仿佛全身的养分都用来拔高个头了,身体就像是一株小白杨一样,直直地支着,充满了生命力——陈嫣那时候还会乱想,为什么亲生兄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相比之下刘乘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当时的刘舜对陈嫣也说不上多和善,但在陈嫣最后离开常山国的时候他让自己的武士保护了她一路,直到她从北地回来。
  那个时候陈嫣身边当然也是有人保护的,在陈嫣奔出长安之前,期门武士们还跟着她呢!刘舜也知道这个,但依旧派了人去保护她——似乎就是这一举动让陈嫣明白了,其实他们两个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曾经刘舜最最介怀的事情就是她得到了舅舅给予的父亲一样的关怀与情感,而这是刘舜想要却不能得的。这件事并不是陈嫣的错,但站在刘舜的立场,确实很难平常心地对待陈嫣。
  这是一个真正的心结,有这个心结存在刘舜对陈嫣就始终别别扭扭的。
  而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久到舅舅已经离开了近十年——大概是对方已经学会了自我谅解,不是放过陈嫣,实际上这件事对陈嫣根本没有影响…那是放过自己,放过那个对父亲的爱求而不得的自己。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嗯——时间能够解决一切!曾经那么那么介意的,但最后都会渐渐消散在时光里。
  第258章 宛丘(2)
  常山王宫之中, 宫人们皆屏气凝神, 没有一个人敢疏忽的——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常山王并不是脾气很好的那种君上。同时他还特别精明, 这就让在他手上讨生活变成一件更难的事情了,没有人敢随便放松。
  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下,内室之中的声响就更加明显了。
  男子的喘息与女子的嘤咛, 再加上床榻动摇之声, 只要不是傻子, 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良久,内室中动静渐渐消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 不出意料的, 有内侍出来, 让人进去侍奉。
  进入内室的宫女和宦官都低着头, 别说偷瞄了, 就是不小心看到也不敢——纷纷低着头收拾室内,另外, 有人抬来沐浴用的热汤,也有人去搀扶榻上躺着的美人, 准备抬回美人自己的居所。
  谁都知道的, 他们这位常山王的寝室不留美人过夜…再受宠的美人也是宠幸之后就送回去了。
  “大王…”美人被宫女搀扶坐起,伸出一只洁白细嫩的手臂, 扯住了刘舜散乱的衣袍, 娇滴滴道:“大王, 上回收入内库的簪环极美呢…大王只赐了梁女,难道妾不配有?”
  刘舜有些不耐烦地将衣袍从美人手中扯出:“晚些时,令人送去予你。”
  得到这个承诺之后的美女高兴了,穿上衣裳之后,在宫人搀扶下上了车辇,回去了——平常常山王宫中不许用车,但刚刚侍奉完刘舜的后宫嫔妾是个例外。车轱辘碾过宫道的声音特别明显,总能引来王宫中女子的张望,然后就是艳羡。
  虽然常山王宫只是诸侯王的后宫而已,不比长安的皇宫,动辄上万宫女,会出现‘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这样的事。但成百上千的宫女还是数的出来的(这不奇怪,此时就算是豪强人家也可能豢养着上百名姬妾美女,更何况诸侯王了),所以才说古代战乱时期除外,其他时候都是男的被剩下呢!正是这些统治阶层霸占太多了。
  这些王宫之中的女子,全部的指望就是获得常山王的喜爱。对于其他获得宠爱的女子,说是羡慕嫉妒恨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不过坐在车上的女子显然不会担心其他人的羡慕嫉妒恨,实际上她们享受的很!这也是她们的一种炫耀呢…
  等美人被送走了,宫人也将沐浴之事安排的妥当。
  ‘哗啦’一声,刘舜沉入了水中,等到水中憋气不住了,这才冒出头来。
  等到沐浴完毕,又有宫人替他擦干头发,换上另一间干爽簇新的中衣。
  一夜安寝,待到第二日,刘舜先处理了封国之中的一些事务,然后将王宫中的一些事安排了一下——就在此时,有宫人进来禀报。
  “大王,那宋无咎来了!”
  “让他进来。”刘舜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直接让人进来。
  不多时,一个穿深色衣袍的年轻男子便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长得非常英俊,这是这个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
  “小人见过大王!”行过礼之后,宋无咎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一般人面见贵人的那种紧张。
  宋无咎是常山国颇有名气的商人,平常做丝绸生意。不过丝绸生意虽然是他的主业,真正让他挣钱的却是另外一门买卖…本质上来说,这门买卖就是人口买卖,只不过相比一般的人口买卖,他的买卖要稍微讲究一点儿。
  这是从他父亲手中传承来的生意,在各地搜寻那些生的清秀可人,最好是学习过一些文字、歌舞的贫家女孩,趁着年纪小的时候低价买下。养在家中,令她们学习更多才艺,并交给规矩礼仪、进退应对之类。
  最后根据学习的水平,将这些女孩送入到不同的地方。
  其中最好的,进入诸侯王的王宫就是选择之一——这种事一点儿也不稀奇,一些地方本就有风气培养女孩子学习才艺,如果资质好,将来长大之后一个人就能改变一个家庭!在这些地方,甚至颇有‘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意思。
  史书里写了,这些女孩子‘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宋无咎是因为常常贩卖丝绸进常山王宫,这才得以见到刘舜的。一开始让刘舜印象深刻,全因为他确实生的仪表非凡…这在这个时代,不,应该说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很大的一个优势。
  而到后来,凭借着已经和常山王宫上下有了关系,宋无咎开始给刘舜推荐美人。也就是这个时候,刘舜才真正和宋无咎有了交集——他觉得宋无咎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不是一般的商人而已。
  偶尔两个人挺谈得来的…算是半个朋友吧…只是刘舜自己是不会承认这个的。
  此次宋无咎进宫,是为了推荐两位美人。这是之前已经说好了的事情,倒也没什么波折。
  只是作为对刘舜有些了解的人,宋无咎敏锐地察觉到,常山王今日较平常心情好了不少。
  如果是其他人,偶尔心情好并没有什么好追究的,谁都有心情好的时候,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正常!但是换成是刘舜就不一样了,在宋无咎的印象中,这位大佬是习惯于不高兴的,能够做到‘没有不高兴’这已经是罕见的了,要做到‘高兴’,这实在不敢想!
  “大王今日可有宴饮?”虽然心里有疑惑,但宋无咎并没有问出来。这种偏隐蔽的事情,如果愿意说早就说了,既然没有说,他可不会不识趣地凑上去问!
  刘舜点点头:“飨食之后便宴饮,安排了歌舞助兴…到时看看你带来的美人。”
  说是这么说,宋无咎却是知道的,刘舜根本不会多看那两个新美人一眼。
  说起来宋无咎一直觉得常山王特别古怪…他对美人的要求很高,一般的美女绝对入不了他的眼!从现在常山王宫中的妃嫔就能看出,‘质量’真的非常高!但要说常山王真的爱好美色,这似乎又是有问题的。
  他一点儿也不沉迷,即使是美女成群,众人欢歌的夜宴之中,及至醉倒,他看向这些美人儿的眼睛里也丝毫没有着迷的意思。有的时候宋无咎甚至怀疑他其实对这些美女毫无兴趣,只是因为身为诸侯王应该美女环绕,于是就广收美女了。
  按照道理来说不应该啊!刘舜年纪摆在那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精力最旺盛,同时对女人也最新鲜的时候…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是十分享受、着迷于此吗?
  直到有一次,宋无咎看到刘舜写信,那个时候的他神色和缓,甚至是愉快,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放松与满足——虽然他很快就行礼,并且坐到了一边,再也没有去看刘舜,但他知道自己窥破了什么秘密。
  常山王刘舜的地位确实尊贵,这个世界上比他更加尊贵的人绝不会很多…但即使是这样,在某些时候他也和人间的男子没有什么两样。
  他心里一定有一个爱人,就是那个收信的人。不过宋无咎很好奇,既然他是爱着对方的,怎么不去迎娶对方呢?以他的身份,天底下哪一个女子得不到?
  如果是地位低微,那并不要紧,王宫中多的是地位低微的美人。就算是想要迎娶人家做王后也算不得什么,平民皇后都有,难道还差一个平民王后?如果是地位高,更不要紧了,贵族女子嫁给诸侯王做王后,这本来就是很好的选择啊!
  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这是宋无咎的父亲留给他的人生教诲之一,他一向觉得非常有道理。这个世界上的秘密太多了,有的时候并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真的遇到了什么,尽量别去好奇。
  刘舜今日的心情确实很好,这一点宋无咎一点儿也没有想错,飨食的时候刘舜让他陪席,期间简直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飨食过后,常山王宫一处殿阁便张灯结彩起来,这里平常并不住人,是刘舜专门用来宴饮的所在。
  当天的宴饮非常热闹,请的人也很多,包括常山国国相等在内的许多官员。
  食物很好,表演的歌舞也很好,当然,最好的还是美人们——已经是刘舜女人的妃嫔们当然是观众,她们是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表演什么的。但王宫之中还豢养着许多本来就是专门表演才艺,以才艺见长的美人,这个时候是她们的舞台。
  美人婀娜多姿,拼命地向刘舜以及其他宾客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别看她们现在很风光,日子挺好过的,但如果不能趁着青春正好,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男子,将来的晚景都不会太好。这其中,刘舜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考虑到竞争激烈,她们也将目光放在了其他宾客身上。
  能够参加宴饮的都是有地位的男子,对于她们来说都是很不坏的选择了。
  被他们看中,他们自然会向常山王请求赐与——从往常的经验来看,常山王在这种事上并不是刁钻的人,往往会允准。
  各种节目还在表演,众人觥筹交错,刘舜支着下巴看着这一幕…这种热闹的场景总是让他想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参加的那些宫宴。
  其实宫宴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美好的记忆,宫宴上的人也好,事也好,都不怎么美好。甚至于他本人在宫宴上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宫中并不缺孩子,他所处的那个位置也吸引不来更多人的注意。
  包括他的父亲,当时这个国家的主人,他的目光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那个男人除了与一些臣子交谈,与皇太后、皇后、长公主叙叙家常,其他时候永远都在看陈嫣…不要说他,就连作为太子的刘彻都分不走一点儿注意力!
  但即使是这样,时间到了现在他却时常想起那些宫宴——他的人生现在被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时代,一个是生活在长安的时候,另一个就是生活在这元氏城的时候了。
  当他开始生活在元氏城,他是一个封国的‘王’,在遵守最基本的一些法度外,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从此开始,他是这个封国的主宰,没有人会让他不顺心,过去想要得到的东西全都能一一得到。
  这样的日子真是美好…他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原本在长安的时候他就想过封国日子应该比长安的好无数倍!
  但这样的日子越过越久,他对长安的记忆就越来越深刻。
  长安包含了刘舜太多的‘被忽视’、受冷待、求而不得、不顺遂…但到后来,什么都可以被满足的后来,他陡然间发现,在长安的时候他至少还有想要的东西。而他来到元氏城之后,其实什么都无所谓了。
  是想要而不能被满足的岁月更好,还是没有什么想要的,但一切都能到手的时光更美妙?这可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对正在经历后者的刘舜来说,显然是怀念着前者的。
  曾经的味道或许又苦又酸,但也好过现在了无滋味。
  而且…就算刘舜自己不承认,也不能否认,长安对于他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不管怎么说,他在那个城市出生、成长,很多记忆都是在那里留下的。
  他曾经一个一个地去数未央宫中到底有多少殿阁,也曾经和兄长一起逛过长安最繁华的东西市。还曾经在上林苑驰马,即使是那个时候他可能还没有成年马匹高。
  或许很多不那么美好的事情也发生在那个城市,但不美好不代表不记得。
  正在刘舜思绪万千的时候,宋无咎这次带来的两个美女被送来了。深深伏跪在刘舜面前,口称‘大王’。
  刘舜百无聊赖,随口道:“抬起头来。”
  确实是两个美人,但也就是这样了,和他看到一朵花、一只鸟的美丽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相比起他来说,或许殿内坐着的妃嫔没更加激动…王宫又要进新的美人了,这显然让大家感觉不太好。
  刘舜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哪个后妃有特殊的偏爱,这两个美女进来,只要没有恶了刘舜,就意味着要将本来就不多的宠爱分薄——算一笔账就知道了,一个月只有三十日左右,后宫有三十个美人就意味着一人只能轮到一次。
  然而这还是比较乐观的算法了,实际上哪只有三十个美人?而刘舜也不可能做到夜夜笙歌…正常人都做不到。
  而且还有一些美人临时多宠一两回…
  每次进新人,这些美人们心里总要生一回闷气。
  也只能生闷气了,这种气在面对刘舜的时候甚至不能表现出来…这个时候还得一个个站起身来,恭祝‘大王新得了美人’。
  刘舜看着这些女人口不对心,仿佛在看一出好戏。这又让他想起了他那位父亲,当初或许就是以在这样的目光看待其他人的…所有人争先献媚,身处其中的人并不觉得,但在他看来恐怕就是笑话一样罢!
  唯一不是笑话的只有陈嫣…因为她没有假装、没有图谋,有的是真情实感——是的,时至今日刘舜终于可以承认了,陈嫣能够得到父皇最真挚的疼爱,并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她也同样真挚地敬爱着父皇。
  在这一点上,父皇的众多儿女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当然也包括刘舜自己在内。所以说,他当初的求而不得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些事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他啊,果真就是老刘家的种,薄情寡义,既然如此又哪有立场从父皇那里得到他给陈嫣的那些东西?
  不过想明白了这些并不代表真的放开,他对陈嫣依旧心存芥蒂。这就像是过去时光中留存下来的一些习惯,这个习惯开始的原因本人都不记得了,但这习惯本身却顽固地存在着。
  刘舜挥挥手就安排了这两个美人,心思没再放在她们身上。转头看向宋无咎:“过两日孤将往石邑别宫去小住月余,君也是石邑人罢?”
  石邑是常山国的一个县,离元氏城并不远。刘舜在那里有一座别宫,宫舍的规模并不大,但那里有山林有草场,和上林苑不能相比,但偶尔用来行猎还是不错的。
  而且总住在一个地方也会腻,相比起元氏城的王宫,那边的别宫要更加自由。刘舜偶尔烦了,会去小住一段时间,这本身并不是什么秘密。
  宋无咎微微躬身:“小人正是石邑人…没想到大王竟能记得。”
  刘舜‘唔’了一声,并不再说话。稍晚一会儿,他借故更衣离席了一次,此时有宦官低声对宋无咎道:“宋先生,大王要见您呢。”
  直到此时,宋无咎才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感觉心里有什么落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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