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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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蕾丝一直对京城没有太大的好感,其实不仅是北京那低沉得长年看不见蔚蓝的天,也不是在盛夏之夜瞧不见满天星空的遗憾,更不是三四月份的时候沙尘暴满天飞的大马路,纠结以上这些原因外,她实在不懂为何既然自己会对这生活了两年的大都市依旧热爱不起来。
  其实在杜蕾丝尘封的某些记忆里,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到过京城,这个有着红色历史的古都,三岁那年,她那老来得子的母亲头一次抱着她,从另一个城市辗转到这一个陌生的城市。
  那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织锦绣云的墨色旗袍,袖口滚金边,一对八十年代末很流行的小羊皮鞋,怀里抱着个不足三岁大的孩子,坐在黑色桑塔纳里,一路驱车前往。
  桑塔纳停在了在北长街的万寿兴隆寺,眼前这个灰墙黑瓦的寺院坐西朝东,规模较大,西至中南海,北至庆丰司,南邻后宅胡同。
  妇人神色匆匆,只吩咐了司机留在车上,自个儿抱着孩子跨入高高的门槛,径自朝里走去,这寺院的规模在当时来说颇为庞大,内有房间两百多,有东南二殿,妇人转入南向殿四进以内,一直进入最后一层大殿,外边百来平米的院子豁然开朗,隐约听见从殿内传出一小段儿的京剧,那是一个尖扁中透着饱经沧桑后苦难的嗓音,有种看透浮生尘世的寂寥与悲苦。
  哗喇喇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哗喇喇打罢了二通鼓,人有精神马又欢。
  哗喇喇打罢了三痛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一来这老儿命该丧,二来弟兄得团圆。
  贤弟休回长安转,就在沙陀过几年,落得个清闲  ……
  苍老的嗓音咿呀咿呀的坑着那古老的曲儿,年小的杜蕾丝并不晓得这是什么曲,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嗓音在偌大的偏殿里有些许诡异,加上二月初的天气,寒风扑面,幼小的杜蕾丝不禁将头埋在了妇人的胸脯中,只有那样才感觉到一丝属于人类的体温。
  妇人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有瞬间动容,但依旧下定决心跨入殿内,前脚刚跨入,那声音戛然而止,殿内昏暗,并未开灯,只有正中央的神台上点着供神的红烛,寒风不断的从大门外灌入,吹得两道红烛烛影摇曳,屋子里连人的呼吸声都隐没在一片“刺啦刺啦”的声响中,屋顶上是拉长的两道黑影,随着风左摇右摆,就连这片殿内也渗透出一股魑魅魍魉。
  妇人沉下心,试探的问道:“请问是九爷么?”望向那黑暗一角中端坐在盘龙沉木椅上的老人,只见老人原本微眯的眼皮半睡半醒的抬起些许,并未曾开口,好似一尊坐定了千年的朽木,只因有外人介入而不得不断了梦痕。
  过了许久,莫约有那么半柱香的时间,又或许更长的时间,妇人抱着孩子的手臂已经酸疼不已,可在这个年逾八十好几的老人面前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总觉得那看似微阖的眼皮下一刻便会睁开瞪着自己。
  那是一种本能的小心翼翼跟畏忌,也或许这偏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当然了,并不算那在妇人手中酣睡的女孩。
  其实以妇人如今的身份从未过有求于人,也从未放低身份如此委曲求全于一个鲐背之年的老头,若不是为了怀中的女孩,她是不愿意踏入这宛如没有一息人气的偏殿的,就在妇人眉头微皱,刚想要再次出声的时候,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头却慢慢的起身,朝着妇人点了点头,可眼神依旧是浑浊的,好似永远都这般半醉不醉的模样,让妇人再次有些许怀疑自己当初来这儿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是杜夫人吧?”老头佝偻着背,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好似那剥落的城墙,裂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倒是与这家徒四壁般偏殿相衬,对于称呼上他依旧是保持上个世纪的用法。
  女人心底虽然不安,但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的回答:“是的,之前让黄先生跟九爷联系的,通知我今天可以过来。”妇人口中的黄先生正是这次牵线搭桥的人,黄先生是个京城通,认识不少老一辈五湖四海的人,上至官家世族,下至三教九流的人,在四九城内也算是半个吃得开的人物,而妇人的娘家跟黄先生又刚好是远亲,有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能够找得到这貌不惊人实则身份赫然的老人。
  此时正是一九九零年的初春,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为即将迎来的春节做准备,大大小小户人家兴致勃勃的在门前挂满了红灯笼以及一面鲜红的国旗。
  而谁也不曾注意到在北长街的万寿兴隆寺内,这个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住入了一大批清末紫禁城遗留下的最后古迹——一群年迈的老太监。
  他们是两千多年封建王朝下唯一幸存下的见证者,见证了红色城墙内一个璀璨巍峨的王朝没落的最后一刻,可同样他们也是被遗弃的可怜之人,尽管如此,妇人仍然固执前往拜访华夏最后一个东方古老封建帝国的残剩人物。
  这个所谓的“九爷”不过是个别称,至于老人真正的名字他却闭口不曾提起,但又对自己半男不女的太监身份讳莫如深,因为旁人只知道喊他一声“九爷”,在他跟前是决口不提“公公”两字的,这也是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后一点儿的尊重。
  尽管老人如今只靠着每个月领取政府发放的三十元救助金,可偶然也替人卜卦看相,只是年纪渐长身子骨不太行了,一年到头精神并不好,因此替人看得也少了,最主要的是,这老人算到自己活不过九十五岁,若再替人卜卦则要折寿半年,而今年,他刚好九十四。
  “你应该听他说了,我早已不替人卜卦了,自身孽数太深,能活到这把岁数已然是在老天爷的眼皮子地下苟且偷生,你何苦还要来害我继续作孽。”老人家死死的盯着妇人,那是一张脂粉厚重却略显苍白的脸,毫无姿色可言,却胜在气质恬淡,想来年轻时候也自有一番别样风情。
  妇人听闻却脸色突变,急忙向前两步,语调有些许恳求,透露出一个母亲的悲哀。“九爷,我知道您老人家早已收山,可这孩子无论如何想让你帮看看,我只想知道,她今后命该如何,我应不应当争这口气。”妇人想起自己在婆家所受之气,不由得满腹记恨,孩子一生出来就被一个类似村妇的神婆指着说是妖孽,倒是让二房的得意去了,为此既然不惜北上京城前往这兴隆寺拜求这老头。也难怪妇人如此,至年轻开始深信神佛鬼怪,就连生的孩子也不禁担忧起来。
  哪里知道,这个所谓的“九爷”只是摆摆手,已然表示得很明显了,这命是算不了,也并不打算帮忙,态度冷漠的下了逐客令。
  妇人心底涌出一阵恼意,尖利的指甲忍不住紧紧攒紧,怀中年幼的杜蕾丝被疼醒,带着哭腔喊了一身“疼”,便睁开那惺忪睡眼,也就那么一刹那,那老头被那声娇嫩的童声吸引回过头,待见到女孩的脸庞时不由得皱了皱眉。
  给人卜卦看相不下四十几年,虽称不上仙风道骨的人物,可到底术业有专有专攻,早年跟着一个颇有名气的师傅学了点门道,几十年下来对周易算卦也颇为了解,眼前这女娃的三庭五眼却着实有些特别。
  老头转过身,沉吟了片刻,叹气对女人说道:“你让这娃娃过来,抓上一根扔地上。”他从神台底下拿出一个竹筒子,筒子里装着一些蓍草,这是正宗的《周易》算卦法,工具是五十根蓍草。
  蓍草占卜这是一种古老的卜卦方法,这老头卜卦半生,是以其最熟悉,而实际上世间占卜之法繁多,古时之以蓍草占卦,方法十分繁复;如《系辞》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於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此即是蓍草之占卜法。
  妇人大概是没想过眼前这甚至可以说是衣衫褴褛的老人态度前后变化巨大,可也由不得自己耽搁片刻,万一眼前这老头又临时变卦这趟北上京城岂不是白跑了?
  讲怀中刚能独自走路不久的女孩放下,边一边轻声哄着女孩去取那竹筒里的蓍草杆,哪里知道这女孩刚睡醒脾性正大着,又被迫着离开温暖的臂弯不由得哭闹起来,短小的胳膊向前抡着,也不管妇人如何哄劝,一时之间讲整个竹筒倾翻在地。
  妇人眉头一皱,正欲严厉呵斥,却没想到那老人缓缓弯下身子,原本就佝偻的后背此时显得越发的突起了,那粗糙得半辈子都在做伺候人工作的手指捡起唯一一根横着的蓍草,说也奇怪,五十根蓍草被翻倒在地上,除老头手里那根无一不是竖着排列着。
  就在那一瞬间,妇人忙着哄女孩的时候却没发现老人佝偻的身躯陡然一震,那褐黄浑浊了半生的眼睛蓦地紧缩,手指微微打颤。
  “九爷,这卦是好的还是不好的?说的是什么意思?”女人抱着女孩,有些许担忧的盯着他。
  老人很快恢复原本那古井无波的神色,半响后才摇了摇头,依旧那堪比破锣嗓的尖细声音说道:“你走吧,这孩子没问题。”
  妇人拧着眉,盯着他手里的那根蓍草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听黄先生说这九爷卜出的卦就没有出过差错,既然老人都已经这么说了,即使心里仍有些许不满,但妇人依旧谢过,又从旗袍内兜里拿出个鼓囊囊的红包放在神台上,谢过后才转身离开。
  幼小的杜蕾丝好奇的伸出脑袋搁在妈妈的肩膀上,看着那永远直不起腰身的老头终于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望着远去的母女的身影,名为九爷的公公却颓然的望向神台,两道红烛已然烧尽,剩余中间一丁点儿的烛心也隐隐灭去,整个偏殿又蓦的暗下来。老人只叹了一口气,尖细的嗓音泻出一句话来。
  “先死而后生,孽障啊!不知是福是祸兮。”谁也不清楚,这个预言自己九十五入土为安的老人在算完这记卦的第二个月便安然死于偏殿内的软榻中。
  当然这仅存于三岁的记忆中,杜蕾丝是全然没了半点儿印象的,甚至于记不起自个儿有来过京城这个古都,如今她立于众人的视线中央,不动声色,脸色依旧平淡,只是在其他人的心底起了那么细微变化,那是极其细小的以至于很难察觉。
  仅仅有一刹那惊为天人的错觉,众人觉得眼前这相貌平凡的女人却是个极致的妖孽,骨子里浸透着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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