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世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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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草原, 秋高气爽, 空气中有一种暖烘烘的味道。
  然而津人们看着这样好的天气, 却丝毫没有好心情。
  大王子赤木勃和小王子都烈的斗争日益白热化。直到这一日——赤木勃直接带着支持他的几个部落数百号年轻力壮的汉子,围住了王帐和附近一些津王最亲近的贵族的帐子。
  津王的护卫和赤木勃的人对峙着。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眼见就是一场血流成河。
  ——津王召见赤木勃。
  “殿下,你不能去!”赤木勃身后一个统领拍马靠近,拉住了另一匹马上的赤木勃, “您一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赤木勃沉思了片刻, 让递来津王命令的人回去传话:“我可以去。但不是我一个人。我要带着我的弟兄们一起进王帐。”
  王帐之中,津王听说了赤木勃的要求, 大怒, 愤怒中手不断地颤动, 将药碗一下子摔碎在地上:
  “这畜生!他竟敢!”
  都烈连忙过去给津王拍背,心中有些惶恐。
  谁也不知道赤木勃是什么时候召集了这样一群猛汉, 悄无声息地瞒过津王的眼线汇聚到了王帐跟前。
  “阿忒,你去给父王再盛一碗药!”
  “是。殿下。”
  津王听到“药”, 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他看着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心中生出对于他而言极少有的愤怒和无力。
  最初, 他听到传闻说自己身体不好,只是愤怒于儿子争权夺利散布谣言。
  可是没想到, 这几天, 自己的身体竟然真的一日不如一日起来。
  名叫阿忒的奴隶表情恭顺地盛了一碗新药, 跪着递向都烈:“殿下, 大王的药来了。”
  “父王,您喝药。”都烈亲手接过,为津王喂药。
  “什么时候了?还喝什么药?”津王不耐烦地推开去。
  地上跪着的奴隶,睫毛悄然一颤。
  “赤木勃难道以为我就只有这一百多个亲卫?”津王从榻上站起来,身体略微晃了晃,但周身却有种让人不可逼视的气场。年轻的都烈站在他身边,气势却比不上这个正散发着腐朽之气的老人。
  “他不进来,我就出去找他!”
  津王大笑了一声,那种属于枭雄和头狼的气息,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依旧在他身上。
  “都烈,只需要小半个时辰,你的堂叔,我的堂弟阿尔根,我最忠诚的统领,就会带着几千儿郎赶来!我倒要看看,一个赤木勃,他难道以为他翅膀硬了就能斗得过他老子吗?”
  津王隆隆大笑,伸手拽下挂在帐篷上的一把弯刀。
  帐中方才温着药炉的一簇火,映得他脸膛通红。然而到了此时也不肯示弱的津王,到底因为拽下弯刀踉跄了一下。
  “大王,您喝了药再出去吧。”
  奴隶跪在地上,仿佛颤抖地道。
  “我不需要什么药!”津王吼着。
  奴隶仿佛无措地抬眼,看了一眼都烈。
  都烈想起最近父王的身体状况,还有方才的踉跄姿态,叹息着把药碗端到他面前:“父王,您就喝了吧。外面的日头大。”
  津王不情愿,但是都烈坚持。
  津王到底是疼爱这个小儿子的,接过他手中药碗,一仰头喝了干净,随即握着他的刀,大步走出了王帐。
  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津王会出现。
  即使是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赤木勃的人,也下意识操纵胯-下的马退了两步。
  这就是津王之威。
  他当年的骁勇,即使是到了现在,都让人在他面前本能地感到一丝敬畏。
  “赤木勃!你是我的儿子,但你现在竟然带着你的人围堵我的营帐!”津王对着马上的赤木勃大吼,“滚下马来!”
  “父王。”
  赤木勃心里对津王还有着儿时的敬畏。
  但他此刻高踞马背,看着下方显得瘦削年迈的津王,忽然觉得,幼时心目中高山一般巍峨雄壮的英雄,原来已经变得如此孱弱。
  津王是勇士,即使到了现在,他还能离开王帐站出来。
  可他老了。
  所以那份勇武,看在赤木勃眼中,就有些色厉内荏。
  “我也不想如此。”他没有下马,反而夹了夹马肚子,让马往前走了两步,“可这段时间,与部落首领见面或是出席打猎这样的活动,您都让都烈代替。我想要见您,都烈竟拦着不见。儿子很担心您。”
  “好。你担心我,我们可以去帐中说话。叫你带来的人退下。”
  “父王。”赤木勃脸上有奇怪的笑意,“您是大津的王。这些都是大津的儿郎。他们崇敬您呢。何必让他们退去?”
  他说着,慢慢操纵着马,靠近津王。
  津王的亲卫立刻挡在津王面前。
  “您恐惧了。您老了。父王。”赤木勃摇头,作出残忍的宣判,“我是您的儿子,我会守护您的大津。”
  “畜生!”
  津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感到一丝不适和头晕。
  但他忽略过去。
  他不能露出虚弱的表情,他必须稳住赤木勃。
  赤木勃带人围过来的时候,他就放出了暗号。海东青盘旋在上空,还有王帐后头的旗杆打出特殊的旗语。
  马上,他的人就会奔驰而来。
  他只需要撑过两刻……或许只有一刻?
  “我是津王!就算我老了,我也是津王!”
  他大吼着,拔出了弯刀,怒目圆睁,目光像是鹰隼,扫过一个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
  “你们的父兄,曾跟随我在草原上驰骋,曾和我打下一个个部落与城池,我们带来战利品,牛羊,女人,还有金银。而你们正是我们靠着这样的战利品养大!就算我老了,我也曾在尸山血海中杀过来!”
  他大吼:“谁敢上前!”
  风静悄悄地刮过草原。
  马匹不安地踩了踩蹄子。
  赤木勃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迈的津王,却忽然感到了一丝畏惧。
  那种气势,是他们所没有的。
  即使是赤木勃,在看着他的父王举起弯刀的时候,也不由战栗。
  草原尊敬勇士。
  他的父王是在对他邀战,一对一的战斗。
  赤木勃自信自己的强大。
  可眼前的人让他生出一种不敢站在对方面前的感觉。
  两方人僵持住了。
  津王心里渐渐有了一丝踏实。
  赤木勃有野心。但是不够狠。不够绝。
  换成是他,这样的时候,不会给敌人说话的时间,他会长驱直入,趁着己方有兵力优势,夺取胜利。
  可是赤木勃顾虑了。
  他顾虑自己是父亲,是他的王。
  他犹豫了。
  所以,自己有了机会……
  津王心中慢慢笃定。
  然而,忽然,他腹中一阵绞痛,身体猝然一晃!
  “父王!”
  这个变故看在了赤木勃眼中。他忽然从恍惚中醒过神来。
  他还犹豫什么呢?
  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令周边部落和大宿闻风丧胆的枭雄。
  他老了。
  赤木勃大叫了一声“父王”,紧跟着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父王重病,已经难以支撑!这样的时候,我义不容辞,要替父王保护大津!”
  他翻身下马,迎向津王,同时对身后的人大吼:“随我入王帐!”
  “是!”
  那些动摇的汉子们在主将的呼喝中找到了主心骨。他们纵马上前。而这一次,津王的亲卫看着身体晃动不止的主子,却犹豫了。他们不知道是该对敌,还是该护卫津王逃遁。
  而命令他们的人,此刻已经无比脆弱。
  津王五脏六腑中生发出剧痛,他颤抖着,手里的弯刀晃动着。赤木勃轻而易举地攥着他的手腕夺下了他的刀,对身后道:“凡有阻挡我‘照料’父王的,格杀勿论!”
  “是!”
  赤木勃的人大喝着攻向津王的亲卫。
  赤木勃脸上露出了微笑。
  然而——远远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对于草原上长大的人来说,判断马的数目轻而易举。
  此刻的马蹄声,像是隆隆的雷声,气势骇人!
  “殿下!”
  有人呼喊赤木勃。
  “这起码有千人!”
  “该死——速战速决!”
  赤木勃脸色铁青,拉着津王就要去王帐。
  “父王,您的旌节呢?您的权杖呢?交给我吧。”
  津王喉头如火炭炙烤般灼热。而他的眼前也模糊了。
  他说不出话,脑子艰难地思索着:怎么会?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有些不适,但不该痛苦到这样的地步。
  他今日用膳用了羊奶,是最信任的女奴亲手挤的。他用的瓜果,也都要叫人先尝过。他……
  那碗药!
  津王的眼睛猛地张大:那碗药!
  都烈的奴隶倒的,都烈捧给了他。他不会怀疑自己最亲近的儿子。
  都烈?都烈!
  在离开帐前他劝着自己,喝下了那碗药……
  津王张开嘴,试图说什么,但说不出话来。
  赤木勃还在催促:“您的权杖,到底在哪儿?!”
  权杖?
  津王的脑子里闪过惊雷:他已经把象征津王的大印和权杖交给了都烈保管,生怕赤木勃夺走。
  都烈!
  他紧紧攥住赤木勃的手腕,艰难地想说话。
  然而这一次,一阵剧痛涌来,他“噗”地喷出一大口紫黑色的血液,满满喷在了赤木勃的脸上。
  随即倒了下去。
  而远处,轰轰的马蹄声,已经近了……
  .
  三日后。
  “大将军,小人幸不辱命!”
  “快,起来。”夏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手扶起了眼前相貌与狄人一般无二的年轻男子,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深入敌营,为了大宿的安危为人奴隶,忍辱负重杀死津人的王为死去的同胞血恨……是我,还有边关的百姓应该好好谢谢你!”
  他拉着这名好不容易从津人那里回来的探子,亲手扶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对方身体有些僵硬,口称“不敢”,却被夏翊强硬按着,坐在了椅子上。
  “大牛,这位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因为是……混血的孩子。小时候家里没给取大名。就叫阿胡。”
  张大牛吞吞吐吐,但夏翊一听就明白了。
  大宿在这方面非常传统,对女性束缚比较重。边关风气开放很多,因为缺乏人手,女性也抛头露面工作,遇到敌人打来也一起对敌。但是被狄人淫辱的女子,明明是受害者,还是被排斥厌恶的,她们所生的后代更是如此。
  像是这个探子的母亲,被家族赶走,又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就无法给孩子冠姓。
  而小名往往根据孩子特征来,就叫做“阿胡”。
  只是这样的名字,对于本来就挣扎于身份认同的孩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创伤?
  他仇恨狄人,因为他们伤害了他最亲的母亲一家。
  但他又被宿人排斥仇恨。
  能够像阿胡这样明确自己的定位和爱恨的,是少数。
  更多的混血孩子,在双方的仇恨中找不到平衡点和归属感,会走向歧途。那又是另一场悲剧。
  夏翊心下恻然,暗中决定要加强对于边民的教化,告诉他们这些混血的孩子也是受害者,不要将仇恨灌注于无辜的儿童身上。
  但他也知道这很难。被侵略的痛苦牢牢地根植于边疆的土地,除了仇人的鲜血和复仇的快感,无法洗清。
  阿胡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成为牺牲品。
  他心头胡乱想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阿胡……我想,必然是你母亲离世前,你还未加冠,否则肯定会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字。你如果不介意,不知道能不能由我来为你取一个名字?”
  名叫阿胡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抬头看着不比他年长几岁的年轻将军,露出做梦一般的神色。
  “傻愣着干吗?还不快谢将军赐名?!”
  张大牛一巴掌糊在他后背上,把人拍得身体向前一倾。
  阿胡醒过神来,双膝“咚”地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请将军赐名!”
  “你这是干什么?”
  夏翊仗着将军的身体力气大,把人强行拉了起来。
  “你立了大功,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能为你这样的英雄好汉起名,是我的荣幸!”
  他沉吟片刻,握着阿胡的肩膀,双目直视着对方深邃的、更像是狄人的棕黑色瞳孔:
  “你没有姓氏,便随我姓顾如何?……你杀掉了津王,搅乱了津人的政权,不如,就叫顾破虏?”
  夏翊取的这名字完全符合顾翊本人的特点,没什么文采,也不如何好听。
  然而眼前卷发高鼻深目的年轻人,却露出了激动的神采:“是!破虏谢将军赐姓,谢将军赐名!”
  夏翊拍拍他的肩头:“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等会儿从我的库中挑些好东西给你。边关东西不丰,这只算是我这个做将军的对你的嘉奖。等我写折子给京中,将你的功劳原原本本报上去,想来……陛下必然会对你大加褒赏,说不定封你个爵位。”
  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道,只怕皇帝那等重文轻武、生怕武将闹出乱子的家伙,不会给多大赏赐。
  而且,若是赏赐拖得慢一些,可能自己这儿反了,那头的奖赏还没下来呢。
  顾破虏挠了挠黑色的小卷毛,瓮声瓮气道:“我不稀罕爵位,只要我跟着将军杀敌。”
  夏翊哭笑不得。
  张大牛拿眼斜他:“你这小子脑袋瓜不好使。爵位是什么你只怕都不知道。”
  “好了好了,别欺负他。带破虏回你们营中看看,也该和他的战友团聚了。晚上我叫伙房做大餐。”
  那两人走了,夏翊迫不及待给檀九章通过系统发消息,把津王死了的好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还把狄人那头的情况给檀九章讲了:
  【津政权那边乱起来了。津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的,死时被赤木勃挟持着,他的人和津王亲卫正厮杀。而津王的部队赶来救驾,刚好赶上津王口喷鲜血死在赤木勃怀里。而津王的印信与符节都交给了都烈。
  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烈收拢了津王那些部队和支持者,以津王真正属意的继任者自居,指责赤木勃逼宫杀父。而赤木勃说自己是担心父王被都烈控制,所以带人救驾,并且事实证明津王确实被都烈毒死了,不然血不会是黑的……
  现在那头,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乱得一塌糊涂。赤木勃个人更善战,受到不少部落拥戴;而都烈拿着信物,更名正言顺,最服津王的那群人更信赖他。一时半会这场拉锯战是打不完了。】
  檀九章回信很快。
  他在消息当中把夏翊好一通猛夸,说他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
  夸得太夸张,夏翊都不好意思了,就跟他说:
  【不是我厉害,是我们派过去的探子,是个演戏和掌控人心的高手……】
  于是把顾破虏怎么挑拨都烈和赤木勃矛盾、怎么激化两人矛盾、怎么毒杀津王让两人之间彻底对立……一五一十告诉了檀九章。
  接着又说到顾破虏的身世,和自己给他起名字的事儿,言语中又是赞叹他勇敢聪明,又是惋惜他身世可怜。
  京中,檀九章正在看他的人从南方传来的密信,有一搭没一搭和夏翊发消息。
  看到这儿,忽然整个人坐直了身子,眉毛渐渐拧了起来。
  【夏经理很欣赏他?】
  夏翊看到这个回音,眉毛也挑了挑:
  他俩不是肉麻的人,情到浓时什么昵称都可以叫,但传消息的时候一般就是“你”、“我”这样。檀九章叫两人第一个世界的称呼,一般都是有点特殊情绪的时候,不是为了情-趣,就是生气了。
  而这会儿……
  这短短一条消息,怎么品着,有股酸味呢?
  ※※※※※※※※※※※※※※※※※※※※
  檀助理醋了啊~
  两地分居毕竟让人担忧,嘿嘿
  以及今天遇到一个曲解文意恶意刷负的……感到不开心。(?_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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