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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情此景,即便是见识颇广的长老们,也卒不忍闻。他们多半侧过身去,不去看忍受着痛苦的長君。
  半个时辰后,長君也顾不上颜面,呻吟出声。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薄唇被他自己咬破了,鲜血四溢。
  这一世,長君从来过得潇洒快意,头一回忍受这般摧心蚀骨的苦楚。
  他一壁疼着,一壁默默想着,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来负责。那些长老和御医们问询的声音,都被自己的嘶吟遮盖了。
  他整整疼了两个时辰,待痛楚之后,整个人如同从水中出来般冷汗淋漓。此时此刻,内丹里修炼的灵力被化得一分不剩。長君想,一场痛楚后,恍如新生。
  他淡淡道:“我无事,请长老们退下罢。”
  御医们留下几丸滋补身子的补药,之后随长老们离去。安静的典狱,又重归于冷寂。
  哪怕疼痛消散,長君还是死死咬着牙关,他唯恐自己哽咽出声。
  至苦时,人便容易变得脆弱。在方才的煎熬里,長君想到了初九和他素未谋面的子嗣,便忍不住哽咽起来。沾湿了眼眶。
  这般痛苦的滋味,偏偏还不是受旁人所赐,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
  “初九……”
  寂杳无声时,他一开口,唤出来的却是初九的名字。
  “初九……初九……”
  在長君被毁去修为的翌日,便有禁军启开典狱的结界,放他出狱。
  長君一步一步走得刻骨铭心,逐渐从阴暗处走到光明。随后,满目都是仉山的亭台楼阁,杏桃花枝,骤然重回人间,倒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湖边有侍女们守着,风吹皱池水时也吹皱她们的裙摆。时不时还有捧着药膳的小厮,穿行在花柳中。
  与冲动之下杀映雪那日相比,長君觉得自己是换了番魂魄。
  这几个月的牢狱之苦,着实使他升华了心神。
  甚至连阳光落在自己肌肤上的触感,都是久违。
  有个小厮提着灯笼,早已恭候在典狱门扉前,低声道:“少主,王上有请。”
  長君一直抿着唇,什么都不肯说。闻言,沉寂须臾,随后踏往正殿。
  小厮又低声道:“回少主,王上和王后都在寝宫。”
  要去见长辈,長君伸手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袖口与下裾,往母后的寝殿踏去。
  一路上,那些侍女和小厮们恭顺地行完礼,目光总是忍不住在長君身上停留,少主解禁,当真算是狮族的一桩大事。
  人人都注意到,少主的神情已与往日不同。眼角眉梢的闲适戏谑和玩世不恭少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敬畏。
  走到母后的寝宫,長君在殿外踯躅片刻,随后淡然地踏进去。殿内点着上好的白檀香,令人闻之欲醉。
  为见長君,狮王和狮后早已将殿内的侍女们悉数屏退了。
  長君心中也颇有动容,既觉得对不住狮族和父母,又深恨自己的冲动。蓦然间,竟然连唇齿都在微微颤动。
  他还未行礼,便被狮后紧紧地抱在怀中。随后,長君听到了狮后哽咽的声音。
  長君哑声道:“佞子见过父王母后。此番佞子罪孽深重……”
  狮后紧紧抱着他,又是疼惜,又是怨恨,一时间许多情绪纠结在一处,都不知如何开口。终究長君是被放出来了,她也算心安了几分。
  “孽障,你当真是不知晓天高地厚了……”狮后泣道,眼泪坠到長君宽阔的肩头,“疼不疼?那药喝下去……你便是为了龙族的坤泽杀了龙族少主?你——天地都不容你如此胡闹!”
  狮王虽说是生他的气,也心疼長君这些日子以来受的苦楚,叹道:“先坐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狮后犹在哭泣:“这么多年的修为都毁为一旦,你怎么办?長君,你怎么办呢?”
  長君蓦然阖上深红的眼眸:“好歹儿臣还有性命在。母后莫忧。”
  甫一见亲人,長君亦有落泪的冲动,终究是忍住了。
  母子二人叙了一晌,狮王便去处理宗务了。狮后转身回到房中,斜倚在罗汉床上,暗自垂泪,心里一分一毫不敢耽误,计较这長君的前程。又想起好不容易那从龙族嫁来的坤泽怀上了長君的子嗣,却被龙王将人讨回去了,如何是好。
  長君眷恋地变成赤红狻狮,身子趴在玄低撒花地毯上,头则蹭着自己母后的膝。
  “那……初九呢?”
  狮后摸了摸長君颈子上的鬃毛:“初九将你的子嗣诞下来了。乃是个女身中庸。”
  听到初九与子嗣之事,長君登时觉得心中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原来,他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而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初九。
  長君又思忖,自己何曾有做父亲的资格。他作出那样不可挽回的事情,对不住初九,也对不住孩子。
  “初九如何?他身子还好吗?”
  狮后叹道:“龙王又不许我族的人见孩子,也不许初九回来。他身子如何,谁又能知晓!”
  長君暗暗思忖,坤泽在孕育子嗣时,会消弭自身本就稀薄的灵力,使坤泽身子虚弱。产子时更是受一番煎熬折磨。
  没有自己在身边照顾,初九怎么会好?
  眼下長君便想要到陵海去见他。
  却听得狮后又道:“母后为你想法子,一定要把那坤泽和子嗣重新挪到我族才是。否则狮族子嗣流落在外,成什么体统?”
  長君却想,我定是要将初九重新追回身边。因为我倾慕他。
  无论他是不是身为坤泽,无论他心意如何,我都倾慕他。
  長君又絮絮道:“孩子的名讳……”
  狮后眉心一凝,她额上石榴红花钿耀出光泽:“碧玺。”
  碧玺。
  長君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登时毛茸茸的尾巴都忍不住翘起来了。
  原来,在初九心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長君身出典狱之后,日日往陵海那里跑,只想见一眼初九。奈何陵海的守门禁军唯恐叙善罪责,说什么都不肯将長君放进去。
  而長君令小厮带来的那些礼物,还有滋补身子的药材,也都被陵海的人拦了下来,不肯为初九送去。
  初九那边,又是照顾着还是狻狮形态的小碧玺,又是替父王分忧,处理宗务,从卯时到酉时皆忙碌不堪。所以也不曾往陵海之外走去。自然见不得長君。
  他不愿庸人自扰,横祸之后,将悲痛暂且抛诸脑后,一心打理眼下方是要紧。因映雪之事,父子二人敞开心扉地长谈,解开了不少过往的心结。纵使偶然想起長君,初九的心也不再那么疼。他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十日一回的雨露期,没有乾元在身边,初九只能服药,暂且压住。然而也有压制不住的时候,初九便被潮汛逼得大半夜睡不得,身子叫嚣着寻求抚慰。
  好在有碧玺这么个可可爱爱的小生灵在眼前,唤声那么娇,皮毛那么软,还总是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看得初九的心都要化了。若是累了,便撸一撸女鹅,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初九还发觉,碧玺的肉垫简直是软到犯规。他一摸上去,便不愿撤下手来了。转念又想,長君幼年时候,时不时也是这般可爱?
  待他反应过来,心中的负罪感便蔓延开来。不能再想長君了,二人已恩断义绝,自己这样岂非是对不住族姐。
  倘若族姐活着,看到他诞下的那么可爱的小狻狮,会不会笑一笑?
  長君与初九重逢那日,是元夕节。
  初九将龙族的文书都看完了,便想着到陵海一旁的鲤族议事。议事一晌,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三个时辰,他归往陵海的途中,却遇到了長君。
  長君守株待兔多日,都不曾得手。无奈之下,只得买通两个龙族的小厮,通风报信,终于如愿见到了初九。
  初九自然知晓,此番重逢,不会是偶然。但他并不知晓该以何等姿态面对長君,他既是杀死自己族姐的仇家,也是碧玺的另一个父亲。
  未回提着一盏风灯,跟在初九身后。见到長君,他低唤道:“公子,您看……”
  初九低声道:“快走罢。”
  多日不见,長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初九身上,思绪里心动激荡着心疼。只见初九着一袭湛蓝鱼纹广袖长袍,外披珠泽银纱袍。青丝松松地绾着,束着一方璧玉,玉下头是鹅黄的流苏。
  他面色倒还好,只是眼角眉梢凝着些许愁绪,淡红的唇微微抿着。
  長君情急之下腾身而去,这等时候,锋刃和曲觞都不敢跟过去。待初九反应过来,長君已离他不过寸远。
  “你……”長君声音微微沙哑,“你可还好?”
  初九正想绕过他离开,却被長君拦住。
  万般无奈之下,初九低声道:“都好。”人在眼前,他却一眼都不敢去看。一看到長君,心里便觉得疼。
  長君想要如往常般握住他的手,终究还是不敢。只得克制住自己。
  “是我对不住你。我拿几千年来偿。”
  初九冷道:“我要走了。你放人罢。”
  与他见一面都是恁般艰难,長君如何肯轻易放人。可若是不让人走,又唯恐初九更生自己的气。两般艰难,着实不知如何抉择。
  “碧玺……我知道她……”
  初九这才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冰凌凌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你对我族姐拔剑,从此以后,你我早已两无牵涉。”
  夺亲之仇,两无牵涉。
  長君听得“两无牵涉”四字,心便骤然沉寂下去。
  初九又抿唇道:“恕我告辞。”随后带着未回,绕过長君,往陵海的方向走去。
  長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拳忍不住紧紧握起来。随后一激灵,此次若是放初九离去,再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辰。忍不住去追他,情急之下,竟握紧了初九的袖口。
  “放开。”
  “求你,看在碧玺的份儿上,你与我说两句话又如何!”
  “放开!”
  这是長君第一回,听到初九失控地吼出声。
  在他的回忆里,初九从来都是柔顺温和的,永远不会嘶吼。
  初九咬牙道:“你还要怎么样?你放开我!你杀了我族姐,是你——从此以后我都没有族姐了,你懂吗?你是不是觉得旁人的痛苦都算不得什么?从头到尾,你把我当人过不曾?想必一日都不曾将我当人罢?我族姐……你放开。正是你这只手,杀了我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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