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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树林外马蹄声近,落满鸦羽和人骨的地面开始轻微震颤。
  墨倾柔心神不宁地坐在轮椅上,脑海里不断回想起幻境里发生的事——军师阁外夜色沉沉,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窗下,心思鬼祟地聆听着阁内的争吵……
  江信左右徘徊,地面裂开的细缝还在不断蒸腾出热汽,隐隐能听见地底传来野兽的轰鸣,他试探性地俯视一眼,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霍兄,现在该如何是好?云少侠究竟掉到哪里去了?”江信抬头问道。
  霍潇湘绕着巨树走了好几圈,方才吞没云清净的树洞早已消失不见,他用手抚在干裂的树皮上,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唯独能感知到树底传来的剧烈动荡:“看来两边被什么力量给阻绝了,我们没法穿过去,只能寄希望于那姓云的福大命大,自己找到生路逃出来了!”
  江信心中愈发惶惑不安,再一抬头,他猝然叫了起来:“来……来人了!”
  霍潇湘迅速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人影憧憧,刀起刀落的声响利落地传了过来,很快,林间小道的尽头蹿出来一大队灰袍人马,个个手持弯刀,精神抖擞,为首的将领手牵缰绳,马头高扬,大喝道:“吁——!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重重地砸在这片狼籍之地,无人应和,祥瑞冷不丁地扑腾至空中,那将领反应极快,飞快从背上抽了一支羽箭射了出去,祥瑞差点就被串成了肉串。
  士兵们瞥见满地的残骸和裂缝,立刻退至林口,惊恐地望着树底下的四人一鸟。墨倾柔骤然清醒,见他们整练有素,手中弯刀的刀柄上缠着鲜红的绸带,迅速明白了什么,转头对江信和霍潇湘呼道:“他们是西宇文的人!”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江信匆忙举起剑来,赶去倾柔身边,霍潇湘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找寻树洞一事,转身敌视着眼前的军队,目光肃然。
  对方忽然有人嚷嚷起来:“启禀将军,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中原朝廷的臣子!”
  江信一怔,额上顿时渗出汗来,那为首的将领肤色铜黄,印堂中黑,不过听了别人一句,眉头就像要挑飞出去,骑在马上大斥道:“此处可是北原的地界,你们这些中原人来找死么!”
  “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这群逆贼真是好大的口气!”墨倾柔厉声驳斥。
  涯月不安地俯下身子,劝道:“小姐,他们可有好几百人呢,若是激怒他们,咱们该如何脱身啊?”
  霍潇湘活动着手腕,指节被涌上来的力量挤得咯吱作响:“怕什么,谁挡杀谁。”
  涯月露出苦笑,暗自庆幸只丢了一个云清净,战斗力还不算折损得太厉害。
  墨倾柔自从脱离幻境之后便一直皱着眉头,清冷的面容多出了一番视死如归,她淡然举起一只手来拦下身后几人:“勿急,这里是寒鸦的老巢,他们不敢妄动。”
  “将军……要过去杀了他们么?”一个士兵借机问道,那将领虽是火冒三丈,却被墨倾柔说中,始终没有回应,牵着马在林间出口处反复徘徊,犹豫不决。
  江信愈看愈着急:“即便他们不动,可局面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啊!”
  墨倾柔镇定地瞥了眼天色,大约已近四更天,月色隐在云层背后,林间正好昏沉沉的,难辨东西:“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一切全凭老天做主。”
  江信没听明白,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到霍潇湘,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霍潇湘匆忙扶住他,叹道:“别自己吓自己。”
  江信赧然地收起剑来,只觉四周草木皆兵,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缄默,对面这帮西宇文的人似乎在等待什么,林间连空气都在打着寒战。
  忽然,墨倾柔问道:“霍兄,少盟主,倘若对方百箭齐发,结果会如何?”
  江信猝然一顿,要知道此处本是死路,枯树林里没有枝繁叶茂的天然屏障,所有行踪都暴露眼前,倘若对方齐齐放箭,他们四人便如同鲜活的靶子立在此处,根本无法逃避开来。
  “这……”
  “尚有拼搏的余地。”霍潇湘截下了江信的话,一双拳头定定地垂在身侧。
  墨倾柔再度抬起眸子,银白的月光在眉眼间缓慢地挪动,黯淡的枯树林竟是越发明亮起来,她稍显失望:“如此看来,老天爷是非要我们拼这一场了……”
  视野被月光覆上一层亮色,将领见时机到来,兴奋地下令道:“放箭!”
  众士兵即刻抽出长弓,朝向林间四人,指节勾动弓弦——正当此时,地缝深处突然发出巨响,似有什么捣毁坍塌,士兵们受了惊吓,数百支羽箭当即下意识地射了出去!
  .
  寝殿的墙壁不断脱落,鸦皇捂着胸膛,膝盖又软了下去:“怎么会是他……”
  风醒将云清净背了起来,这位不省人事的仙尊将头靠在他的肩背,却如当初遭遇梦魇一样,神情还保留着惊愕和迷茫。
  风醒怜惜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转头瞥向鸦皇:“怎么?得知真相就打算同归于尽了么?”
  “不是的,君上!”十三肋骨断了几根,踉跄地走了上来,“树巢里所有东西都是由鸦皇的内力支撑起来的,鸦皇如今伤重,很难再维持下去了,但绝没有故意伤害您的意思啊!”
  风醒一挥手,在云清净身后加了一层光罩,以免让坠落的碎石砸中他。
  鸦皇咳嗽起来,又急切地问:“那为何风主大人立下如此大功,最后却是赤魈登上魔君之位?”
  “前任魔君在仙魔大战中惊吓过度,呕血而亡,其后各大贵族之间明争暗斗,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初父亲受十三所托,为了保住你们寒鸦一族,献计献策,可谓是出尽风头,之后还会有什么明哲保身的机会么?”
  鸦皇落得颓然:“没想到赤魈竟是利用我们,还将内讧的矛头故意引向风家……枉费孤对他感恩戴德这数十年!”
  天花板巨石坍落,风醒背着云清净迅速跳开:“这里撑不住了!十三!你赶紧扶着鸦皇往外走!”
  十三见君上还肯使唤他,来不及涕泗横流,瞬间振作起来,正欲去扶鸦皇,却被这位执拗的老顽固一掌掀翻在地:“不必管我!”
  “鸦皇!”十三翻身跪在地上,冒着哭腔,显得格外无助。
  风醒一边躲着各处的落石,一边严声道:“不要会错意了,我此次前来并不是为兴师问罪的,陈年往事,过眼云烟,鸦皇,你可别忘了,所有寒鸦一族的血脉还留在这树巢之中!”
  鸦皇有所警醒,心中却始终迈不过一道坎:“当年我寒鸦一族万里赶赴不死地援手,不曾想最后被蓬莱打得落花流水,倍受羞辱,如今举族上下在寒漠苟延残喘,不得不与人族勾连,才勉强在北原觅得新巢……”
  “这么多年,被动不堪,只会东躲西藏……即便活下来又有何用!”
  鸦皇呛得喉咙几近破烂,他瘫坐在地上,十三跪着往前,拉住鸦皇颤抖的手:“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我们任何一个族人的错啊!”
  殿门轰然倒下,殿外浮现出无数魔鸦惊恐失措的面容,树巢动荡,竟无一人擅自打破命令外出,而是整齐地候在寝殿外,静待指示。
  风醒顿住了脚步,只觉心口发热,有什么情绪剧烈翻搅起来。
  十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君上……”
  风醒回过头看着他,十三在泪水盈眶中抓住最后的沉静和理智,忽然苍凉地说:“属下多年陪在您身侧,不曾回过寒漠,前段时间为了走访魔引石的下落才终于有机会回家看看,孰料物是人非,寒漠老巢早已不复存在,族人也几乎数量减半……”
  风醒眉心传来刺痛:“为何?”
  “近年来寒漠气温渐升,部分族人不太适应,渐渐出现了异化……其实就是妖化,连同心性也变了,唯有嗜人肉才能满足。可惜自从人族的北原王废除流奴制之后,寒漠再也看不到任何活人,族人们无法觅食,只能在雪地里被活活饿死……”
  十三感到鸦皇攥着他的手变得更紧,原来这位年迈的一族之长也禁不住回忆的折磨。
  风醒不由得转头看向殿外,那些长出硕大羽翅的妖化后的魔鸦,正向他投来惶惑的眼神。
  十三努力克制住情绪,又接着说:“所以属下在北原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寒鸦的新巢,这才得知,寒鸦一族是为了南下生存才迫不得已和西宇文勾连在一起……”
  “你们的生,却要别人的死……”云清净蓦然开口说话,声音还有些虚弱。
  “仙尊?你醒了?”风醒稍显惊喜,云清净趴在他的肩上,埋头咬了他一口,“我不仅醒了,我还能咬死你,等我出去就咬死你……大!魔!头!”
  风醒:“……”
  “好,你没事就好……”风醒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背着他没有放手。
  鸦皇稍作调息,树巢的坍塌逐渐走缓,他凄惨地笑了几声:“世上本无没有代价就能办成的事,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替那些阴险的人族清除一部分弱小罢了!”
  “弱小不是你恃强的理由。”
  风醒决绝地驳了回去,云清净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现下受了反噬,四肢绵软,不得不继续赖在他背上不下来,倒能将他说话时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这死疯子,说话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嗬,君上教训得是啊……”
  鸦皇忽然觉得昏暗的树巢在眼前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皑皑白雪,他就倚在小山丘上,望见族人在雪地上空嬉戏打闹。
  几只刚出生的雏鸦守在鸦皇身侧,嚷嚷着想知道魔界不死地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鸦皇离开不死地数年,许多细节都记不太清,只能断断续续地陈述着,但那些雏鸦却听得欢欣鼓舞。
  之后,魔界有难,他率族归家,最后被蓬莱仙主拔去十三片羽毛,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也曾回想过寒漠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结果记忆仍然模糊。
  两处皆是家,到头来哪个也没能守住,鸦皇心说,总归是没用了,老了……
  刹那过后,鸦皇松开了十三的手,嘴里呢喃了一句什么,整个皮囊骤然缩成一团,随即散作了无数羽毛飘散开来,十三试图去抓,羽毛却从指缝溜了出去。
  “鸦皇——!”
  深处的轰鸣声齐齐发泄出来,树巢所有的隔墙都碎成了齑粉,各处空荡瞬间连做一团,幻境覆盖下来,众人被爆出的耀眼光芒刺得蒙住了双眼!
  ……
  再睁开眼,周遭一片混沌,却极度祥和、平静,令人心安。
  十三环视四周,再也寻不见鸦皇的气息,其余羽毛也消逝不见,他不经意就变成了这世上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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