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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梦时分,后街静谧无声,三人在门前对峙。
  涯月从小到大都习惯听命于人,尊卑就是一把利刃,将反骨剔除得干干净净,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于是她说完便后悔了,毕竟墨家是个什么处境,跟这二位还真没太大的干系。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墨家的?”风醒忽然发问。
  涯月起初一愣,见君上并无愠色,只好顺从地答道:“我初来墨家时,小姐约莫三岁左右,想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妖族寿海之广,虽不及仙魔动辄百年千年,但也足以睥睨这小小的十几年,可涯月还是忍不住慨叹一声。
  云清净觉得稀奇,又问:“你这小妖女真奇怪,为何不去外面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野猫,偏偏要来墨家当个任人使唤的婢女?”
  风醒还记得涯月说她是妖后手下的人,可自从妖族圣地消逝之后,妖族子民散落人魔两界,妖后投奔魔君才得以迁居不死地,坐镇万妖宫,手下势力应当不会有遗落在外的。
  赤魈在位时,对妖族多加奴役和玩弄,妖后寄人篱下才不得已忍气吞声,仇怨日积月累,直到从不死地的荒岭上捡到了从灭门之祸里逃过一劫的风氏遗孤,她的暗中筹谋才有了复见光明的机会。
  风醒虽然对妖族的事不怎么上心,但自小往来万妖宫,耳濡目染,再不熟悉的人和事也能倒背如流了,涯月这孩子却是他从没见过的。
  如果妖后在十几年前就曾派她前往人界办事,那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多年还没办完?如果不是妖后派来的,她久居人界,又何必再提及自己在万妖宫当差的事?
  涯月有些恍神:“为了报恩。”
  “当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爹带着我一路逃亡来到东原,是墨洄少爷好心收留了我们,还在墨家替我们父女俩各自寻了差事。”涯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就连圣上也只对他一个墨家人青睐有加,愿意委以重任,后来大少爷去世,圣上从此对北墨一族也只剩下厌倦了……”
  风醒眉心一刺,赶紧叫停道:“等等,什么叫做‘只对他一个墨家人青睐有加’?”
  .
  内室狼藉,墨倾柔枕在一滩水里,被墨黎死死地掐住喉咙,呼吸越来越弱。
  “救……救命……”
  墨黎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回忆里的人碎尸万段,可自己手里的只是那人的一点可怜血脉。
  “我说了多少次,军师阁大火根本就是一场意外,可你偏偏不听,非要上书求情,还没事找事地离家查案……你就跟你爹一样,喜欢把所有简单的事情变复杂!”
  方才,墨黎并没有离开墨云水榭,他只是在门前故意制造声响,随后藏身在屏风外,静待时机。
  他冲出来的一刹那,支配四肢的唯有多年的怨怒,那份恨意长期压抑在心底,永远风平浪静,直到有人妄图闯入心海的漩涡,将所有过往都释放出来。
  杀身之祸来得猝不及防——
  连墨倾柔自己也没有料到,一呼一吸,就是生死一线。
  “你从你爹那里继承来的小聪明……根本不管用……”墨黎忽然反手揪住她的衣领,将瘦小的她从湿漉漉的地上提了起来。
  “你以为我察觉不到你话里的试探之意?其实你早就知晓一切,只不过还对我抱有一点期待,所以才撒了谎——对么?”
  墨倾柔的脖颈上肿出几道鲜红的指印,她的喉咙软了下去,哑声道:“二叔……你还可以继续让我抱有期待的……如果可以……我不介意相信我自己说的……”
  “继续?”墨黎松开手,墨倾柔猛然摔在地上,眼前半黑。
  “没机会了!”他将喝斥压在喉咙里,“你知道我们在宫里上奏北原兵变时,圣上有多高兴么?魔鸦北迁,西宇文措手不及,让东宇文那帮人逮住了机会,主动现身挑衅,相信过不了多久,北原战火就会熊熊燃起,圣上再也不用忧心出兵一事了……”
  “再也……用不上我们了……”
  墨黎讥笑着,语气孱弱。
  墨倾柔捂住脖颈,扼喉的疼痛还烧得火辣:“东宇文这些年藏身民间休养生息,早就做好周全的准备,为此,他们的少主还在前段时间南下求兵,可惜被宇文端陷害阻挠,终是回到驻地,选择放手一搏。”
  “北原叛乱,说到底不过是北原人自己的事,圣上坐拥江山,自然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是二叔你挽回不了的。”
  ——“二弟,你是挽回不了的。”
  墨洄眼神依然笃定:“即便你恨不得杀了我,北墨一族也回不去了。”
  “住口!都是因为你胡乱谏言,才让圣上架空了整个墨家,你没看见父亲这段时间白发陡生,老了许多么!”墨黎回手将墨洄推至梁柱上,面目狰狞。
  墨洄嘴角渗出血丝,将墨黎往外推了一把,坚持道:“圣上早年是在杀伐堆里长大的,经历了太多物是人非,什么英明无畏也就说给史官听听,天下平定之后,圣上极力排斥过往,就像父亲极力排斥现在,君臣之间,妥协的永远只有我们!”
  “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则君臣……终去仁义!”
  “我叫你住口!”
  墨黎扑上前来,抓住他的头撞向梁柱,墨洄昏厥在地,烛台倾覆,转眼便是火势狂舞……
  “住口。”墨黎喃喃自语,旋即从袖中掏出匕首,亮出了雪白的刀刃。
  墨倾柔悚然一惊,害怕地向后躲避,奈何身后的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惶恐道:“等等……二叔……有话可以好好说的……唔……”
  墨黎伸手捂住她的嘴,神情却是颓然:“放心,这一刀下去,你会死得比你爹轻松。”
  墨倾柔眼睁睁看着冰冷的刀尖落在锁骨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墨黎握紧匕首,找寻着一个绝佳的放血位置,只一瞬,墨倾柔从腰间摸出骨哨,用尖锐处重击墨黎头部,随即摆脱了钳制,高喊道:“涯月!云兄!醒兄……”
  “啪!”
  墨黎一时情急,挥掌扇了她一耳光,墨倾柔猛地撞在墙上,无力地瘫软在地,血泪模糊地望着眼前人——
  片刻的光景,记忆在脑海里飞快流转,墨倾柔挣扎着开了口:“百花糕……”
  墨黎高举匕首,却被这句话钉死在半空,他诧异地一动眉梢,眼前仿佛绽开了无数缤纷的礼花,水榭外的亭子里坐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小不点,盯着桌上那盘东原特产百花糕流口水。
  就是这刹那的迟疑,墨黎手中的匕首被一杆枪头打飞出去!
  “爷爷!”墨倾柔几近声嘶,只见墨雄空五指掐住墨黎的肩,将他掀翻出去:“混帐东西!”
  墨黎堪堪定神,眼前即刻横过长|枪的薄刃,他完全不敢动弹,只绝望地仰起头来:“父亲……”
  风醒等人来迟一步,涯月见墨倾柔满脸血污地趴在地上,大惊失色地跑了过去:“小姐!”
  “丫头!”云清净正欲往前,风醒挥手将他拦下,摇头致意,云清净及时刹住脚步,知道以现在的情形,身为外人根本不好掺和进去。
  眼前原本应当是一场暴风骤雨,挚亲之间相互指责、谩骂,彼此无休止地发泄,可事实却是,血亲面面相觑,陷入了极致的沉冷。
  墨倾柔心有余悸,还在本能地发抖,额前青紫的地方都肿了起来,她双眼通红地望着前方,正欲说些什么,墨雄空抬起一只手,让她安静地候在原处。
  “你可还记得你是谁?”老爷子将长|枪架在墨黎肩上,声色俱厉。
  墨黎用家罚的标准姿势跪在地上,笃定道:“镇北大将军之子,北墨氏族第九代当家人。”
  镇北大将军……
  应是前镇北大将军才对。
  墨雄空将浑厚的嗓音压得更低,惜字如金地问:“认错么?”
  墨黎没有抵赖:“认。”
  墨雄空又问:“错在何处?”
  “错在,”墨黎盯着眼前这杆长|枪,不觉有些出神,好似记忆之初,这杆长|枪就已经在父亲手里了,拨、刺、圈、点,当年沙场退敌的墨云十八式是何等威风……
  可惜他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
  “错在鬼迷心窍,谋害亲族。”
  今晚的举动确实是突发奇想,墨黎没有任何周全的布置,甚至没有想好处理尸首的办法,气血上脑便一发不可收拾,正如十年前在军师阁里,他也是气急败坏才会将大哥推向梁柱。
  “错在一时冲动,见死不救。”
  帷帘被火舌卷入之前,他原本是有机会将墨洄从阁内扶出来的,可惜一念之差,他选择了转身逃离,趁无人察觉,将一切隐瞒得神不知、鬼不觉。
  “错在不忠不孝,北上勾结……”
  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长话无法短说,墨黎骤然哽咽。
  一句“不忠不孝”,足以株连满门,即便苟活下来,这项罪名也将成为族人永远的枷锁,困住墨家世世代代……
  墨雄空闻言一怔,手里的长|枪蓦然坠落在地,发出铿锵刺耳的脆响。
  老将军终是在这一刻失去了戎马半生所有的矜傲。
  “大限已至啊。”
  墨倾柔以为爷爷说的是圣上给出的军师阁查案期限,便不顾涯月的搀扶,匍匐在地:“爷爷,孙女查清军师阁失火是因为窗边烛台倾倒,并非人为纵火,一切都情有可原,只要好好向圣上解释,相信……”
  “烛台,”墨雄空怅然接过话来,“是我让下人添过去的。”
  墨倾柔惶恐地抬起头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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