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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须臾之间沉入海天一线,灰黄的天幕透出沉沉的墨色,祥瑞展翅盘旋在明暗边缘,划出一道隐隐约约的云线。
  广阔无垠的东海守住天边最后的余晖,在光亮消逝前奋力浪起潮涌。
  眼前是一片浓墨点染的深蓝,却意外地没有袭来任何压抑、厚重。
  如同站在北原最高峰向下眺望,平整的大地上尽是跳动的生命,没有边际,同样是与天相连,而每寸土地之下,都埋藏着这方水土甜与苦、血与泪的过去。
  宇文海站在呼啸的海风里,被这幽远又澎湃的景色深深撼动,胸膛里用力跳动的心就像要瞬间挣脱樊笼,一跃冲天。
  墨倾柔平静地坐在海滩边,浪花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拍打着,她用手指在扶手上点着节拍,“哒、哒哒”,不免又想起前段时间那场倾盆大雨,她每日坐在水榭的小方亭里,也是如此数着节拍,并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听醒兄说,你打仗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都差点没能从包围圈里逃出来。”墨倾柔忽然开口道,“那一个月,一定很苦吧?”
  宇文海听着海浪声,摇了摇头:“最苦的还是过去这十年,求而不得的痛苦被岁月拖长了数十倍,好在苦尽甘来了,只是……很多事情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如牺牲的亡灵,如天灾降临前全族上下的意气风发,如旧日虚名笼罩下的似锦繁华。
  海浪将松软的沙石裹挟而去,复又重新堆砌上来,周而复始,在常人心里也许并没有太多物是人非的感慨。
  墨倾柔瞥见不远处的云清净等人,他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在阑珊的暮色下像是一幅水墨画——也许将来会在追忆往事的时候挂在心墙上,正如墨府里那幅长长的壁画,永恒不灭。
  “何必要恢复如初?每经历一段过往,回首之时难免会觉得沧海桑田,可人总是要继续经历下去的,不是么?”她如是说道。
  宇文海灿然一笑:“这个自然。”
  墨倾柔拿起骨哨断断续续地吹了起来,尽管只有残缺不全的几小节,但宇文海还是被熟悉的曲调吸引,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上次北原一别,我的脑海里时常会响起这首归人小调,”墨倾柔粗糙地按着音孔,递到宇文海眼前,“不过我都是胡乱摸索的,先是按这几个,再按这几个,吹出来大同小异。”
  宇文海颇为动容,亲手掰着她的指尖,放到正确的音孔上:“应该按着这里才对……”
  墨倾柔微微抿着嘴唇,笑得赧然。
  .
  海风微咸,冰凉又黏腻,吹得云清净眼睛发涩,他伸手揉了揉。
  风醒见他将手中的细沙蹭上了脸颊,情不自禁抬起了手,云清净倏然转过头来:“干什么?”
  风醒及时住手,假意在空中挥了几下:“嘶……好多虫。”
  “虫?”云清净疑惑地打量起四周。
  “云少侠!你看!”江信蹲在地上,用一截竹枝画出了蓝天白云和一群火柴人。
  云清净扭着头看了许久:“你画的什么东西?”
  江信:“……”
  风醒好奇地凑上前来,实在大开眼界,霍潇湘无奈地捂住眼:“不是我说你,江信,你的画技怎么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
  “啊!我看出来了!”
  云清净忽然雪中送炭来了这么一句,江信瞬间瞪大了眼眸——
  “你画的菜园子是不是?这不都种着几棵菜么?”
  江信:“……这、这是人!”
  噗……
  霍潇湘终于忍不住了,只好用咳嗽来掩盖漏出的一声笑,风醒亦是绷着笑意。
  云清净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你们两个烦不烦?人家少盟主是耍剑的,画画不好怎么了?”
  风醒笑而不语,悄然凑上前来,趁机用手背从云清净颊边擦过,揩去了微末的细沙,随后若无其事地说:“仙尊教训的是,我和霍兄失礼了。”
  云清净没太在意,见江信悻然站起身来,头晕眼花地站不住脚,忙将他扶住:“哎,你怎么了?”
  江信佯装镇定地甩甩头:“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云清净满脸嫌弃地松开了手:“是谁方才在看海之前嚷得最大声?结果蔫儿得这么快!”
  “一定是来之前喝了点酒,现在又被海风吹上头了,”霍潇湘将江信架在肩上,“那我先把江信送回去,二位还可以继续赏景,失陪了。”
  江信本想逞强,无奈霍潇湘处事决绝,没容他多说一句,江信只好冲风云二人招招手:“云少侠!风公子!你们一定要多加保重啊!”
  一句话飘散在空中,忽近忽远,忽轻忽重,被风声吞噬,从耳畔掠了过去,言语之间那份无依无靠的寄托之意,却是呼之欲出。
  “还真是喝醉了……”云清净小声嘀咕着,悄然扬起嘴角。
  他又望向沙滩上那幅六岁小孩都瞧不上的蹩脚沙画——几个小人连在一处,有头顶一团火苗的,有坐在椅子上的,有拿剑的,有两个喝酒的……
  云清净忽地心生感慨,顺势坐在画旁,望着漆黑的海面出神,那星星点点的渔火如同点缀的繁星,他一时看入了迷。
  蓬莱虽说也是山水相依,可一旦入了中央那八十一座星宫,长昼不息,板正的光亮就会让人越发茫然。
  仙族人由万千仙灵修炼而来,化为人形,有了姓名,便不再是那些自由自在的灵体,可云清净这么一个人仙结合的怪胎,从来不曾拥有过仙灵随遇而安的那段岁月。
  或许人界挺好的,山水人情,纵使条条框框多了些,那也是鲜活的。
  可惜……
  云清净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小丫头,以及霍江二人远去的背影,那目光欲颤未颤,最后落在一旁的风醒身上,觉得越发疲惫,便赖着不走了。
  他想,自己在人界终究只是客,遇见的这些人永远也不会像蓬莱那一方生机盎然的灵池、那一片葱茏茂密的山林一样,始终留在原地等着他。
  .
  祥瑞在天上嬉戏乏了,落回岸边一处礁石,偷偷望向主上,便在神识里暗自道:“尊者!尊者!我觉得主上有些动摇了!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想开了!”
  君袭沉默不语,守在阁外的花丛边,数着今日又新开了几朵花苞。
  “尊者,若是主上不回来了,那我可以回来么?”祥瑞扑着翅膀,露出无辜的神态。
  君袭徐徐回过身来,一拂袖,灵镜的画面荡漾在眼前——坐在海边的云清净虽是一脸颓靡,可气色远比之前要好。
  君袭暂且心安,将视线移至别处,望着风醒:“他竟然还没离开……”
  “嗯?”祥瑞被灵上尊者彻底无视,好在脸皮够厚,“尊者,你说的是风公子么?”
  “他本不该活着,更不该出现在人界,”君袭白玉般的面容覆上一道阴影,自顾自喃喃道,“嗬,我们和风家人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祥瑞没听清,疑惑地伸着脖子,正要卖个俏皮,宁嗣因翩然而至,抢先开口道:“若净儿知道辅尊大人不仅毫不留情地将他贬去人界,还在背后偷偷监视他,岂不是又要伤心了?”
  君袭将灵犀阵抹去,祥瑞正说了一半的“见过净莲尊者”,便被无情地打回了人界。
  “他的封印越来越弱,我着实有些担心。”君袭将宁嗣因迎回阁中落座。
  宁嗣因轻拢广袖,端起一杯热茶:“契石早已抛入万劫不复深渊,终究是无力回天。”
  “若是乌渺见到我如此对待净儿,恐怕会对我更失望了吧。”君袭低低地苦笑。
  宁嗣因含着一口清茶,缓缓咽下:“不,倘若主上还在世,恐怕会比你更严厉。如今蓬莱处在多事之秋,送净儿去人界避避风头也是好的,就当历劫,始终也是要回来的。”
  君袭的神情始终维持着肃穆:“你今日过来,可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宁嗣因:“九重天派人来说,天柱附近有异常的灵体活动,让我们蓬莱支个人去瞧瞧。”
  君袭觉得甚是好笑:“他们派人下至蓬莱的工夫,怕是能去天柱跑上两个来回了。”
  “没办法,诸位上仙不肯纡尊降贵,只得换作我们身不由己。”宁嗣因的眸色极淡,浅笑时很难教人辨清目光里的喜怒。
  “毕竟蓬莱,有罪。”
  阁窗边悬着的一串风铃被清风撩动,“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君袭仰头注视,双目放空:“要不是当年仙魔大战横生枝节,九重天的诸位上仙也不会白白牺牲,蓬莱更不用揽下这全部的罪……可恨呐。”
  宁嗣因听闻“牺牲”二字,不忍地闭上双目,君袭看向他:“你也恨,不是么?”
  “玉华已然离我而去,我放不下也该放下了,”宁嗣因轻声道,“更何况还有主上、灰袍上仙、芜梦上仙这等仙界声名赫赫的佼佼者,如此无边的憾恨,岂是我一人担得下来的?”
  君袭无言注视,宁嗣因强颜一笑:“所以,君袭,待错手杀人的风头一过,就让净儿早日回来吧,哪怕封印永世不除,仅凭他九成的天生灵力,也足以撼天动地,为蓬莱争下一片新的自由天地。”
  君袭缄默不言,想起了净儿身边那个紫红衣袍的魔头,只道:“想必也用不着我了……”
  .
  夜色降至海面,视野落得一片漆黑,祥瑞扑回了主上身边,被云清净顺手塞回了锁妖囊。
  现在的锁妖囊已经失去了捉拿妖怪的初衷,摇身一变,成了祥瑞的鸟窝,得来全不费功夫。
  云清净盯着风醒看了半个晚上,总觉得这死疯子在欲言又止。
  他该不会在酝酿什么告别的话吧?那我该回应什么?
  风醒上次在墨云水榭说的一番话,云清净至今还没弄明白,稀里糊涂就抛在了脑后,小打小闹过了一段时日,眼下捡出来再盘算一遭,仍是一头雾水。
  “喂,”云清净挣扎着开了口,“你之后要去哪里找魔引石啊?”
  风醒:“不知道。”
  完了,聊完了,云清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匆忙抬头一望,墨家那小丫头还在跟人家谈天说地,似乎有说不尽的话,真是羡慕……
  风醒见他无所适从,也不再保持沉寂,反问道:“那仙尊呢?打算去哪儿?”
  云清净搓着被海风吹僵的脸,烦恼道:“原本我是下山来找书的,结果书也没找到,现在反倒有点想念灵荡峰那帮人,或许我应该回一趟不归山吧。”
  “那书,”风醒趁着夜色,毫无保留地倾注了所有目光,“很重要?”
  “我不知道那本书重不重要,但有一件事情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回家,我想回蓬莱去。”
  云清净语气微沉:“可是蓬莱在天上,没有现成的路可走,那本书是一本上古奇书,苏云开说里面很有可能记载着什么上通仙界的法子,可是那本书已经和军师阁一起烧没了。”
  风醒几乎能笃定什么,眼神变得极其温柔:“倘若回家是仙尊最大的心愿,那就一定会实现的。”
  “你……”云清净觉得这眼神格外熟悉,探进眼底竟是无比心安。
  风醒忽然敞开怀抱:“虽然很舍不得,但我又不得不离开一阵,仙尊,让我抱一个可好?”
  云清净:“?”
  “等我回来再走,好么?”风醒飞快将他搂进怀中,云清净只觉胸膛相贴,两颗心莫名躁动,几乎燃至了头发丝,只得讷讷地说了个“好”。
  海风席卷而来,人影眨眼间便远去了。
  .
  宇文海将外衣脱下为倾柔披上,唯恐她的风寒又加重了。
  “唉,刚刚说到哪儿了?”墨倾柔一时被打断,就跟失了智似的,“海兄,我、我……”
  “倾柔,”宇文海脱口而出,改了称呼,那语气忽然就重了三分,能瞬间让人发怔。
  “我一生的等待几乎都耗给了过去十年,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等了,尤其是对我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前一个月有你的书信相伴,我亦不惧,可人是贪心的,天地之大,山海无涯,我只想剩下的路都能有你陪着,携手白头。”
  墨倾柔摸着自己的双腿:“可是我……”
  “你很好,远比你想象的好一千倍、一万倍……”宇文海颤声地接过话来。
  墨倾柔睁大双眼望着他,本以为会哭得稀里哗啦,可此时此刻,有一股力量从心底涌出,将廉价的泪水都压了回去。
  她的眸眼极为清澈,映着渔火,如两汪深泉,波光粼粼。
  “以前,我以为爹爹和我都不受家里人待见,所以拼了命地想去寻一个认可,”墨倾柔感到惭愧,“可我后来发现,我们北墨一族之所以能延绵百年盛名,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憧憬着一个更好的未来,而在此之前,我们始终风雨同舟,什么待见不待见、认可不认可,都不值一提。”
  “可惜我太过愚钝,懂得晚了,如今方才适应了新的生活,却又遇上了你……”
  墨倾柔幽幽地望向漆黑的前路,宇文海深知她担着北墨之名,远嫁北原,肩负的将远不止一方小小的屋宅,也许自己为她的考量还是太少了。
  “没了墨家,我什么都不是,但有了墨家,我就可以充满底气,过我想过的任何生活,如果以后注定要离开,去一片更广袤的土地生活,还能不用写信就可以时常见到你……”
  “我想,我是愿意的。”墨倾柔回过头来,展颜欢笑。
  宇文海骤然哽咽,拉住她的手良久说不话来。
  墨倾柔惊觉足下冰凉的海水,莫名兴奋道:“涨潮啦,海兄,我们快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宇文海忽然将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倾柔下意识慌张地搂住他,两人一如初见那般四目相望,仍是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哎,还有椅子呢!”
  “我已经让阿元在北落城找了最好的甲师替你打造了一张新的轮椅,就放在驿站,马上给你送过来!”
  “什、什么时候能送过来啊?你不会要一直抱着我吧?”
  “也不是不可以。”
  “啊?哇哇哇,会被骂的!云兄,你一定要替我作证啊!”
  “谁管你俩!”落单的云清净避之不及,当即踩着灵剑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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