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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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太医院和太医院的御医们,都聚集在仙栖宫中。
  殿内燃着金凤香,甜腻的香气几乎飘散在整座宫殿里。
  柳贵妃从昏晕中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午时,两只眼睛模模糊糊的,直直望着云纹床帐,周围一切似都隔了一层雾气,白茫茫的看不清。
  她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眨。
  床边侧坐着批阅奏章的宽厚背影,逐渐清晰起来。她心中不由一暖,又瞬间凉了下去,只觉从脊梁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她抖得有些厉害,杨固检很快便发现了,放下手中题本,转身来看她。
  “金萱,”他温柔的唤她,问道,“怎就忽然晕过去了?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御医们都没走,朕让他们再给你看看。”
  柳贵妃唇角颤颤的,说不出话来。
  杨固检以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为她掖了掖被子。
  略微粗糙的宽大手掌抚摸过她的面颊,皇帝微沉的面色,终于显露出几分轻松的意味。
  “朕这便去问一问御医,你且等一等。”他说着,便要起身。
  柳贵妃动了动手臂,拽住他的衣角。
  她道:“圣上,妾身并无不适之处。只不过有些心事罢了。”
  杨固检问:“什么事不能对朕说?看,都把你给急得昏过去了。”
  他握住柳贵妃的柔荑,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
  柳贵妃便笑了笑,道:“也是妾身心窄了。”
  她轻声说:“妾昨日做了梦,梦见家中二兄生了重病,寻不到好大夫,还不愿找妾帮忙,醒来后一直在想,越想越急,便晕过去了。”
  “看你,怎不早与朕说,朕这就派御医去为他诊治,”杨固检听着,毫无异状的回答道,转头示意身边侍奉的小宦官出门去。
  “且慢,”柳贵妃又笑了,说,“圣上,妾还有一事,想要求您。”
  “说吧。”
  “妾有个侄儿,过了初年便十六岁了,妾想替他讨一份闲差。”
  杨固检道:“些许小事,朕叫陈端去办。”
  柳贵妃不道谢,只是望着他笑。
  一开始这笑很浅淡,是无声的,后来便大笑,最后笑得撕心裂肺,眼泪却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圣上啊,圣上,”柳贵妃睁着迷蒙泪眼,目光中皇帝的身影变得朦胧,“圣上啊,您真是骗得我柳金萱好苦啊。”
  杨固检心里咯噔一下。他柔声道:“朕怎么就骗你了?你别哭,小心亏了身体。”
  “妾要这身体还有何用?”柳贵妃呛得咳了起来,胸腔火烧般的疼。杨固检连忙为她抚胸顺气,被柳贵妃一把推开。
  她尖锐的质问道:“圣上既然说您不曾骗妾身,那妾身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问。”杨固检迟疑了片刻。
  “妾的娘家被清算了,在京的住宅都叫官府封了,”她冷笑道,“这件事,圣上您知道吗?”
  不妙的预感成了真,比杨固检想象中要早许多。
  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朕……这便处理。”
  “妾还有一个请求。”柳贵妃说。
  杨固检已经不敢叫她说下去了。
  可贵妃没有等他首肯,自顾自的说:“圣上既然不知道,妾请圣上对清算柳氏之人严加处置。”
  杨固检敷衍她:“好,朕这就叫卢守直去办,把他们全都处置了。”
  “妾的家人还在吗?”贵妃尖利的音调平了下来,缓缓问道。
  杨固检刚想说都在,这就派人去接回来,暂时哄住她,贵妃又道:“妾想见见父亲母亲。”
  杨固检一下子卡了。
  当初查柳家罪证时,还查出来一些别的重罪。
  他大怒之下,将柳氏家族十岁以上的男丁全都杀了,十岁以下的没入宫中。
  女眷们倒是看在贵妃面子上,留了几分余地,无论老幼,无一人充入教坊司,也无一人没为宫女,全都流放到安化行省去了。
  安化是座大岛,孤悬海外,环境恶劣,生存艰难。
  齐朝人最怕被流放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岭门,另一个就是安化。前者虽山林密集,瘴气遍布,倒还有机会回来,后者……
  流放和死,似乎也无甚差别了。
  他许久不曾言语,柳贵妃哪里还不明白家人是什么下场。
  她咬着唇,死死的忍下泪来,一颗心如坠深海,为咸涩的水包裹、挤压,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柳贵妃看着他,说不准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第一次觉得皇帝离她那样遥远,似隔着烈火,隔着冰窟,隔着天堑,隔着无数令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他分明离她很近,可她却无法触及他的心。
  他怎么就如此狠心呢。狠心的欺骗了她这么久,狠心的,把她不多的保障又除去一样――那可是她的家族啊。
  杨固检刚要说话,外面守着的女官进来,行了礼,说道:“鸾仪宫来人,请圣上调拨太医。”
  鸾仪宫里养着小皇子,而小皇子天生身体弱。
  皇帝连忙问道:“何人出事了?”
  “回圣上,是二皇子。”女官恭敬道。
  杨固检眉头微皱:“病了?”
  女官垂头,不敢看他:“回圣上,太子奉皇后娘娘之命,看望二皇子,宫中呈上的点心,原是给太子食用的,因二皇子调皮,也要咬那糕点,太子便用它逗二皇子玩耍,谁想没多久,二皇子便口鼻流血了……”
  什么?!
  杨固检不由骇然,厉声道:“查!快叫太医们去鸾仪宫!”
  他来不及多想柳贵妃的事了,或许也藏着些逃避贵妃质问的意图,大步往外便走。
  门外内臣听了女官传出来的令,已带内卫和老太医们去了鸾仪宫。
  仙栖宫内空了一半,显出苍凉又冷寂的模样,毫无生气。
  杨固检的心,与这座毫无生气的宫殿一样空寂。
  他不可抑的想着,或许是因从前,他对贵妃害人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触怒了上天。
  作为惩罚,他在子嗣运气上显得太差了些。
  最喜欢的女儿去世后,他和贵妃一直都不曾再生出个孩子来。
  现有的子女,健康的都是女儿。太子身体孱弱,新生的二皇子,因为种种原因,又是一样的虚弱不堪。
  皇室大约很难再出个长寿之人了。
  又或许是他对和贵妃一起,生下新的儿女的执念太过深重,屡次驳回贵妃抚养其他孩子的请求,也遭了报应。
  他新得的小儿子,险些就要失去了。
  ·
  杨固检才要起驾去鸾仪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留下来的内卫们节节败退,然后被人疯了般打倒在地。
  御前宦官大怒喝道:“放肆!”
  门外那人已经冲了进来。
  是朱莹。
  她今日穿一身妃色齐腰襦裙,已经系带凌乱,衣摆上全是泥灰,望仙高髻散了一半,眼里浸着泪,透着火,狼狈得吓人。
  朱莹手中死死的掐着一个宫女。
  宫女脖颈,被她勒出一圈紫红,双眼翻白,舌头吐出一小截,手脚时不时抽搐,已经快要死了。
  杨固检就近在咫尺,朱莹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旋风般冲进仙栖宫正殿,将宫女狠狠掼在柳贵妃面前。
  柳贵妃泪痕未干,又添一吓。她定睛望去,认出那人是仙栖宫的宫女。
  此人虽属最低等的小宫人,平时却爱做些精巧的针线活计,她偶然见了,心中喜欢,因此便认得她了。
  柳贵妃哑声问道:“她……”
  “柳金萱,你为何这般歹毒?”朱莹已先于她质问,嘶声道,“你从前害死好几位妃嫔,又害死了德妃姐姐,现在连太子和小皇子都不放过了吗?”
  “我――”贵妃还未理解这话中的意思,朱莹已扑了上来,两只手铁箍般锁紧她的咽喉。
  柳贵妃拼命挣扎,然而敌不过她的力气。
  朱莹的声音于她耳边炸裂:“二皇子殁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力气迅速流失,眼珠已经有些翻了。杨固检从后抢上前来,一把拖开失控的朱莹。
  柳贵妃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贤妃说……
  二皇子殁了。
  可二皇子,也是她很早便想讨要过来,养在膝下的孩子啊。
  朱莹状若疯虎,又要扑上前,去打柳贵妃。
  杨固检情急之下,一巴掌盖到她脸上。
  朱莹被这力道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耳朵嗡鸣,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柳贵妃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的看着这一切。
  得到消息的司礼监内臣们终于带人赶来,搀扶朱莹起身。
  她半张脸被打得高高鼓起,鼻子出血,另半张脸磕在地上,颧骨摔出清晰可见的淤青。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贤妃和贵妃的样子,司礼监的人哪里敢让她们共处一室,强行簇拥着朱莹去了外头。
  挨了一巴掌,又叫冷风一吹,朱莹神智慢慢恢复过来。
  她毫无形象的跪坐在地上,陈太监蹲在身前。
  旁边苏纯搀着她,同样跪坐,见朱莹目光移来,忙问:“娘娘好些了么?”
  朱莹呆呆的坐在那儿。半晌,她眼里忽然坠下泪来,呜咽着道:“我想王厂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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