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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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青山笑了,伸手揉了揉何立的头:“就算有,我现在落魄至此,也没资格做你们家女婿。”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行了,小家伙,把泪擦干净,赶紧回去吧。”
  何立刚想说自己的眼泪早就被风干了,听了他最后那句话不免又有些疑惑起来:“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杨青山摇了摇头:“回去帮我带个口信,就说皇家海军学院的杨子茂教员要事缠身,先回京城了。”
  何立先是一愕,而后马上乖顺地点了点头:“杨老师行李还没拿吧?”
  “对。”杨青山应道:“不过我想着买一匹好马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随身尚有盘缠,行李什么的,不要也罢。”
  “那怎么能行?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给你带口信,再帮你把行李拿过来。”何立说。
  这小子怎么突然间这么有孝心了?杨青山只觉得惊喜:之前净知道惹麻烦,如今可算办了件让为师舒心的事。
  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尚未有儿子的杨青山借着老师的职务提前享受了一把被人如此孝敬的滋味。此时卸了人皮面具,也不用刻意拿捏着他本就不熟悉的江南口音,杨青山忽而觉得身上心里俱是一派舒坦。于是他掏出了眼镜,仔细擦了擦而后架到脸上,又冲何立温和地笑了笑:“快去快回。”
  何立着实被杨青山这笑容惊到了,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满脑子全是当初暗夜里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情境:那时杨青山面无表情地站在茫茫夜色里,明明自带一派舒朗之气,面上却冷得很。那时他哪能想到会有如今这般呢?
  人在眼前站着,满目盈盈笑意,何立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了一瞬。
  “快去啊,”杨青山觉得实在好笑:“发什么愣呢。”
  何立回过神来,赶忙往回跑去,一不留神险些被一块石子绊倒。可等何立匆匆跑回来时,杨青山却看到他手里拿了两份行李。
  “我回去才知道,刚刚又到了一封我爹的加急。”何立气喘吁吁地解释:“他跟我说,让我半个月之内启程返京。”他把其中一份行李递给杨青山:“正好咱们一块儿走。”
  杨青山看了一眼行李,又看了一眼满目期待的何立,这才发觉原来刚刚以为的乖顺孝敬不过是自己做了个一厢情愿的梦。
  杨青山动了动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本想着再北上去一趟凉州武威再回京,如今这般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何立解释。
  “怎么了?”因着之前被他骗过,何立此时便格外警觉起来。他凑到杨青山身前,死死盯着杨青山挡在镜片后的眼睛:“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打算现在回京城?”
  杨青山懒得理他,于是回过身去默不作声。
  “其实我也不急着回去,所以,”何立自顾自地说道:“无论你去哪儿,我大概,都能陪你一起。”
  “为什么要陪我一起?”杨青山冷冷地问。
  “怕你一个人在路上,会觉得孤独。”何立说得没底气,于是越说声音越小。
  “我不孤独。”杨青山依旧冷着脸。
  “我……”何立本想说,可是我会孤独,可转念一想,大概自己如何滋味杨青山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你就非要跟我同去吗?”杨青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可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去干什么。”
  “是。”何立抬眼望着他:“人间里刀山火海,人间外碧落黄泉,我都跟你去。”
  杨青山觉得很是头疼,他很好奇自己到底是如何命犯太岁才会招惹了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还是说以后出门前必得查查黄历才好。
  “以后要是被人拐跑了,”杨青山一脸无奈:“可别说是我的学生。”
  “其实,”何立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想再问你一句话的。”
  “什么话?”杨青山问。
  “那个,”何立抿了抿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问出口:“你之前说的恩怨两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立其实很想问,是不是正是因为恩怨两清了,所以你来兰州才不告诉我,你要去别的地方了也依旧瞒着我。可他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字面意思。”杨青山对这种无聊的问题嗤之以鼻:“怎么还记着?”
  “嗯。”何立点了点头:“记得清楚。”
  杨青山看何立越说越委屈,这可怜模样看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素来强硬的北安侯竟然破天荒的有了心软的时候,生平头一次,他品到了怜惜的滋味。
  “我要北上,去一趟武威,而后返京。”他听见自己说:“你要是执意想跟着,那就跟着吧。”他无视何立的讶异与惊喜,自顾自地说:“好好休息,明儿一早就启程,若是睡过了时辰你就自己在这儿待着吧。”
  一路上山色遥连,倒有无限风光趣味,杨青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于是也不嫌何立烦了,难得的,甚至还愿意与他聊几句闲话。
  “杨老师,你大概不知道,别人考试前都求神拜佛,我们谁都不拜,唯独贴你的照片。”聊到考试时,何立笑着说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杨青山也笑了:“你们这些孩子。”
  “都说杨老师厉害,当年上学的时候哪一门课都考得很好。”何立笑道:“我们是万万比不上的。”
  “哪能呢?”杨青山轻声笑道:“殊不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你们都会强于我的。”
  “站住!”他们正说着,背后却窜出了几个汉子:“把身上带的钱都交出来!”
  何立吓了一跳,皱着眉转过身去,只见那几个人面黄肌瘦却凶神恶煞,看着着实不像是好对付的。
  “拿去。”杨青山掏出了两锭银子递给他们:“我们可以走了吗?”
  “唬弄谁呢?”为首那人一把抢过杨青山手里的银子:“你看看你们俩穿的,就这衣服都比这些银子值钱!”那人说着就要去抢杨青山的行李:“让爷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杨青山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大哥,我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面,不方便给你看,还请体谅体谅咱的难处。”他顿了顿,接着又掏出了三锭银子:“如果您嫌方才那两锭银子太少,这个给您。”
  那匪徒一把夺过银子,却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回身冲身后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纷纷上前要抢他们二人的行李。
  “你们死心吧!”何立知道自他之前那天晚上帮杨青山把行李拿了过来,那人的身份凭证便一直塞在行李之中,断不能被他们拿了去,于是冲他们大声喊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到你们手里!”
  于是不由分说的,对面有一人掏出了枪,何立躲得飞快,却还是有一颗子弹擦着何立的耳朵飞了过去,青年白皙的右耳垂上瞬间添了一片殷红。
  杨青山一把抓过何立,把这人死死护在身后,而后掏出枪来冲那几个人打去,丝毫不见吃亏。
  “快走!”他冲何立喊道。
  “我不!”何立想扒拉开他的手:“你知道的,我决不会走。”
  杨青山没工夫与他纠缠,于是抬手开枪,直中对面为首那人的胳膊。
  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疼得大叫一声,立刻坐到了地上。
  其余人见状反倒更疯狂了起来,不要命似地拿着枪冲杨青山扫去。
  子弹在一瞬间连着飞过来,杨青山拽着何立往路边上的大石头后面躲,只是他躲闪不及,仍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右肩。
  “老师!”见杨青山受伤了,何立疯了似地从他手里把枪夺过来,而后站到杨青山跟前冲那些人接连不断地开枪。待把枪膛里的几发子弹打尽时,对面早已是满地的鲜血与余温尚存的尸体。
  何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杀人了,而且是一次杀了好几个人。
  他手一抖,顿时失了力气,枪便顺着他的手滑了下去。
  “胡闹!”杨青山抬起左手扇了何立一巴掌,而后冲他吼道:“谁教你随便杀人了!”
  何立的腿本就软了,又觉得有些恶心阵阵反胃,此时更是直接跪倒在杨青山面前:“老师,你伤势如何?”
  “你还好意思喊我老师吗?”杨青山瞪着他:“传道授业解惑,竟教出了你这么个不仁不义的东西!”
  “老师,老师是我错了。”何立拽着杨青山的手:“学生才疏学浅,却也知道伤人者刑杀人者死,等到了武威学生就去官府领罪。”他着实吓坏了,看着杨青山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更是又急又怕,本来浑身早就没了力气,此时却好似有了使不完的劲:“老师,千错万错都是学生的错,可您伤得厉害,余下的路上学生得照顾您。”他望着杨青山:“等到了武威,要杀要剐,学生听凭处罚。”
  杨青山不想理他,兀自往前走去,怎奈伤势逼人实在疼得没了气力。他捂着右肩,本想就这般往前走,却被何立从后面死死抱住了。
  “老师,您权当可怜可怜我吧。”情急之中,何立也有些口不择言:“您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我也活不成了。”
  简直荒唐。只是还没等杨青山发作,何立便放开了他,而后入耳的便是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
  “老师,这荒郊野岭的,咱们找不到医馆,暂且先用这个包扎止血。”何立用从自己衣袍上扯下来的布替他细细包扎着肩膀。
  好吧。杨青山站在原地,兀自想着:我又输了。
  伤口疼得厉害,这一晚上杨青山从睡梦中不知惊醒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疼醒的。何立知道他不舒服,于是每次见他醒了都会给他递水递饭嘘寒问暖,生怕有哪里不合适。杨青山每次都是回绝的,他其实恨不得能有人冲着自己脑袋上敲一棒子把自己敲晕,等到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再醒过来。然而这终究只是他的祈愿,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何立,要是让对方把自己打晕,那孩子定是万万不肯的。
  杨青山又一次惊醒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天上浓云散去,朗月疏星尽观于目,地上何立点的火堆也熄了。那人耳垂上的伤口不再淌血了,看着也是疲惫至极,窝在他身边睡得正香。
  杨青山心里忽然间多了些许舍不得,缠着他的五脏六腑,不得安生:睡得正香这人皱着眉,枕着胳膊面对着他,肩膀与背都很单薄,显得更为窄小。他忽然有些好奇,就这样瘦削的一个人,究竟是如何鼓起勇气开了那几枪,又是如何背着重伤的他走到了这里。
  其实自己之前说的不过都是吓唬他:流寇殃民,暴匪正是当地的一大祸患,就算当时何立没开枪,官服捉拿他们也是迟早的事。
  可杨青山必须要这么做,哪怕他身上疼心里也疼:他知道何立开枪的时候肯定没来得及顾念前因后果,他得让何立知法守法,得让他知道遇事三思而后行的忖度,他是教员,断不能眼看着这么好的孩子长歪。
  周遭静谧漆黑一片,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两人。一个大梦方醒,一个睡得正沉。
  迷迷糊糊之间,杨青山忽而觉得意识有些迷涣了,迷蒙之时想到的全是幼时母亲哄自己入睡时的摇篮曲。
  那时母亲常常拍着小小的他哄他睡觉,一直到他两三岁,故而此时他也是有些记忆的。
  那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童谣,除了母亲,他从没听别人唱过,可却句句押韵,一字一顿。
  不知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轻柔婉转,朦胧成一片,又极尽温柔:
  “娃娃睡,盖花被,花被底下有刺猬,拱得娃娃不能睡。”
  后来在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杨青山睡不着的时候便会在心底细细回想这份温柔,想着想着,于是再难熬的岁月也能孤身一人硬扛过去。
  黑暗无边,杨青山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不断地往下沉。
  “杨老师,杨老师!”何立的声音唤醒了杨青山的神智,把他的意识从远方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却看到这人正满目焦急地望着他:“醒醒,你发烧了。”
  杨青山觉得难受,眼睛虽然睁开了些许,神智却尚不清醒。何立端着一碗水喂到杨青山嘴边:“喝点儿水吧,等天亮了咱们就上路,很快就能到武威县城里去看大夫了。”
  杨青山难受得紧,嘴里苦涩一片,一点水都不想喝,于是撇了撇嘴,装作没听见何立的话,直接把头别了过去。
  “杨老师,你喝点儿水再睡。”何立以为他又要睡着:“总是这样对身体不好。”
  杨青山假装没听见,阖上眼装作睡得昏沉。
  何立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盯了杨青山半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变得满脸绯红滚烫。
  “失礼了。”他含了一口水,小心避开了杨青山的伤口,俯身低头凑到那人跟前,毫无预兆的,嘴对嘴把水渡给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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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露出了姨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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