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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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事已至此?”杨青山心里早有过无数的思量,心知如此情状实为意料之中,可他本能地不想接受,于是不死心地问道:“竟连您也丝毫没有办法了吗?”
  郑应坤摇了摇头:“我如今自身难保,确是无力回天。”
  “依您之见,那红顶商人何氏究竟能有如何结局?”杨青山不由得攥紧了红木椅的扶手,接着问到。
  “依老朽看啊,”郑应坤眯起了眼:“杨侯爷,老朽说句实在话,何家破产早已是板上钉钉,何学义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不过他生了个好儿子,何家那长子倒还算能干,何家的家眷亲戚也都被他安顿得不错。”他细细思忖着:“只是如今听闻何学义虽比老朽年轻不少,身子却比老朽好不到哪里去,只怕是难啊。”
  杨青山抿了抿嘴,起身作揖道:“郑大人,您万万好生将养着,晚辈先不打搅您休息了。”
  郑应坤冲他摆了摆手:“青山,一些事我曾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好明面上与你说。你们北安侯与我们这些侯爵都不一样,自五百多年前大兴立国时便守着一方太平。几百年的清誉名声看似牢固,可压根经不起你折腾。”
  “是。”杨青山一愣,赶忙作揖应下。
  宏光十年秋,京城。
  何立先前心意忙乱尚无知无觉,直到这一年秋风起时落叶纷飞,黄叶缱绻着铺满学院西边的小路时,他才猛然发觉原来这已经是他在海军学院的最后一年了。
  何学义的身子如今每况愈下,家中又琐事繁杂,他顾不上为自己考量。也是年节将至时他才听说,郑大人虽重病缠身,但还是以钦差大臣之位入浙闽督办闽海军务。
  “子恒,等来年毕了业,程哥就要去英国读书了,去的就是当年杨老师读书的学校。”这天中午齐星楠吃完了饭,难得的没与程轩在学院里散步,而是径直回了寝室:“程哥与我,还有卫哲,林彦宁,还有咱们海军学院的一些同学,都是要同去的。”
  “那我先祝你们学业有成前程似锦。”何立笑眯眯地从一堆账目与文书中抬起头。
  何立心里明白,齐星楠的父亲虽在京城经商,但在陆中堂麾下也并非尚旭和那般得器重。如今他一个商人之子,能和程轩一众一同拿了大兴朝廷的补贴去西洋读书,不过都是西太后和南安侯给的奖赏。
  “那你呢?”齐星楠接着问:“你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何立无奈地笑了笑:如今年岁渐长,人情往来间他也心知肚明:朝廷的重臣们站在大兴的朝堂上,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多少都存了些假公济私的意图。这钱是京城的洋务大员们出的,本来就轮不到他一个从江宁府来的学生,以何家当年风头正盛时的家资他或许还能争上一争,可如今何家遭此变故,郑大人与陆中堂的明争暗斗又从未停歇,许多事情他早已没了选择的余地。
  可他心里真的毫无遗憾吗?何立自小读的也是新式学堂,学了十多年洋人的知识却连亲自去西洋看看的机会都没有,不遗憾是绝无可能。尤其是在他得知齐星楠他们去的学校杨青山当年也去过之后,他便愈发意气难平。
  “到时候再说吧。”何立抿了抿嘴。
  齐星楠他们成行的那天清晨天津卫正下着小雨。春雨贵如油,天津卫的郊外草色微翠,着实有了凛冬方过生机盎然的派头。码头边雨丝绵绵,连绵不断间织成了一道道细密的雨帘,隔断在何立与前往西洋的大船之间。“我也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何立帮齐星楠把行李从马车上搬下来,拍了拍那人的肩:“你这是怎么了?故土将离,不舍了吗?”
  “是。”齐星楠点了点头,坦诚道:“其实想着此番去西洋,若是你也能去,那便最好不过了。”
  何立轻轻笑了:“行了,净说这些没用的。”他望着齐星楠,故作轻松地笑着:“今夏毕了业我便会直接去水师的舰队,等你们回来我就成老兵了,可别羡慕啊。”
  “文梓,”程轩站在不远处唤着齐星楠的字:“咱们该走了。”说罢,程小爵爷又笑眯眯地冲何立点了点头。
  何立笑了:“听见了没?你们家程哥都喊你走呢,还不上船吗?”
  “人家是南安侯家的小爵爷,哪里就成我们家的了?”齐星楠笑得开怀,冲何立作揖道:“子恒,你万万珍重。”
  “你也是。”何立笑道:“我等你们回来。”
  大兴宏光十一年六月,郑应坤重病之中连上两折,陈述海防利弊。为巩固东南海防,请求专设海军大臣并该福建巡抚为台湾巡抚,皆得朝廷应允。不久之后,海军总理事务衙门终得成立。
  宏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郑应坤戎马一生立业封侯,终病故于福州,年七十三。郑侯薨逝前仍念念不忘大兴之海防,于是口授遗折,先感念朝廷知遇之恩,再提富国强兵之策,又于少帝谆谆劝勉,嘱其巩固边防,断不可丢寸土。
  郑应坤临终前杨青山曾暗中去往福州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时一生奉行忠义的老臣死死抓着杨青山的手:“明渊啊,老朽只恨寿数无多,不能亲眼看着大兴富国强兵,把洋人从咱们的地界上赶出去。”说着便流下了两行热泪:“你记着,洋人虎狼之师,往来应付间必得小心行事。塞防虽重,可海防也不得轻视。咱们大兴的国土,必得一寸不可丢,一寸不可失。”
  后大兴朝廷追赠太傅,谥“文襄”,入祀京城昭忠祠与贤良祠,并下令各省建祠以彰其功。
  大兴宏光十一年一十月,江宁府。
  江宁府的冬天湿冷,何立觉得就连穿在身上的棉衣也不干燥,重得直直往下坠。如今他毕了业,正在大兴的北洋水师中当差,因着何学义的病特意告了假。何家的大宅子早便抵了出去,何学义在江宁府郊外的一处旧宅中躺了已有月余。算不得宽敞的屋子里黑压压跪满了人,此时何立正在床边上跪着,安永怀一众也正跪在后面。
  “立儿,”何学义面色蜡黄,双颊凹陷得厉害,已然气息奄奄:“是爹对不住你啊。”
  “爹,您快别这么说。”何立心里难受,虽说一直忍着没落下泪来,但眼眶早已红了:“儿子知道您一直都是一心为了儿子好。”
  何学义摇了摇头:“儿啊,爹知道这些年实在是苦了你了,说来还要多谢你安顿你几个姨娘和弟弟。爹知道自己如今时日无多,总想着得多为你考虑一番。”
  “爹,你何需如此呢?”何立摇了摇头:“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
  何学义猛地咳嗽了一阵,愈发喘不上气:“爹如今帮不上你什么,能给你的也只有先前给你还有你娘留出来的一些银两。便更不想为你往后设限。”他叹了口气:“等你守够三年丧,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何立没想到何学义会对他这般嘱托,顿时愣在了原地,意念流转间只觉得不可思议:“爹,我……”
  何学义几乎快要失了气力,却还是拼力伸出手来附上了何立的肩:“立儿,爹如今虽说贫恨交加晚景凄凉,可这辈子下来到底是没什么憾事。你不需要太难过,也要记着好好开导你的母亲。”
  何立低下头不再望他,猛然间泪如雨落:他没敢告诉何学义,何夫人早在何学义月前刚刚卧床不起时便已上吊自尽。
  又是猛一阵咳嗽,何学义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何立赶忙伸手胡乱擦了眼泪,想给何学义端一杯水,却没想到竟连这片刻的工夫都不曾有。他刚刚起身,还没来得及拿过水杯,听何学义一直在低声唤他便转头望了过去,于是眼睁睁望着何学义在床上挣扎了几下,终于是没了气息。
  何立觉得腿软了,立刻跪倒在床前。何学义的眼还圆睁着,何立想伸出手去帮他阖上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爹啊!”他终于忍不住悲痛,伏在床边恸哭而出。
  杨青山早在京城时便已听说当年的红顶商人何学义将至油尽灯枯,他心里放心不下何立,于是便暗中去了江宁府,乔装打扮为下人混了进去。此时他正靠墙站在门外,听着何立在里面嚎啕大哭,也止不住泪如泉涌。
  北安侯一向是强硬的:他没有至亲,故而受了伤也无处哭诉,积年累月中一层层的伤疤终于让他变得坚不可摧。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他都是一人硬生生扛了下来,就连重伤下狱万般绝望之时他都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可是何立却宛如在他心外的盔甲之上开了一个口子,于是最为柔软之处就这般袒露于尘世。
  一墙之隔,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正在里面哭得肝肠寸断,可他终究是无能为力的,甚至都不能去抱抱那人以作宽慰。他不能进去,他不是什么光彩的人,一旦让旁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怕他连默默陪在这里都不能够。
  只是杨青山此时还不知道,这竟是他往后三载间最后一次看到何立了。
  念今西风凉,徒守月夜窗染霜。
  月照重楼上,人分两地愁断肠。
  由来征战 上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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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完结啦~~~先剧透一下,到下卷的时候人物的人设会有一些变化,想想还是有点小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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