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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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光十九年夏,威海卫。
  “先前我收到过谭提督的信,他说你旅途劳顿再加水土不服,在广州病了许久。不过看你如今倒还不错。”邓润成上下打量着何立:“说来也怪,我记得先前去香港的时候也没见你病着。”
  “是下官不好,让军门忧心了。”何立赶忙作揖,飞速思忖着该如何作答:“许是吃住不合适吧。”
  邓润成叹了口气:“往后出去时多注意些,这一病耽误了多少事啊。”
  “军门教训的是,下官往后一定多加注意。”何立应道。
  邓润成点点头,接着问:“广东那边怎么样了?”
  “训练有素,枪炮齐备,”何立回答说:“好得很。”
  何立这只是客气话,他在北洋水师待了许多年,清楚地知道舰队里重重的利弊,而这些广东那边也不会少。他也知道邓润成心中自然有数,这次不光把他派去了广东,年节时何立一走便另有两位同僚分别被派去了福建与江浙一带。考察只是其次,互通才是最要紧的。
  “别看如今咱们大兴有北洋、南洋、福建、广东四支水师,但其实都没什么往来,倘若有朝一日真打起仗来,只怕不好。”邓润成的表情有几分凝重:“如若各自为战,终归只是一隅之军啊。”
  何立不知该如何应答:早年间江宁府何家吃了太多党派纷争的亏,那时陆中堂与郑大人争,何家牵涉其中,何立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的种种无奈与苦楚。可就算事到如今朝廷里却也不见得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派系林立,纷争不休,就连水师这般卫国重器也难逃其牵扯。
  大兴的朝廷实在是腐朽到骨子里了。何立这般想着,心也不由得直直往下坠。
  “行了,你先回去吧。”邓润成说:“乾安舰这段时日被陈帮带管理得不错,虽说不如你严厉,但也不至于松懈。”
  “下官告退。”何立作揖道。
  待踏上了乾安舰他才发觉陈钰当真是个极为可靠的,军舰上极为整洁,水兵们的精气神也是十足十的好,并没有因为他这个管带不在而有所懈怠。
  “管带大人,”见他过来了,陈钰赶忙作揖:“许久不见。”
  “是啊,别来无恙。”何立四下里看着,沉重了许久的心绪终于稍得疏解,于是他轻轻笑了:“陈帮带实在辛苦。”
  “哪里,”陈钰也笑了:“最辛苦的明明是何管带,一路至广州山遥路远,实在劳累。”
  “行了,往后一切如常。”日光灿烂,洒在水面上,目之所及一派粼粼波光,何立微微眯起眼:“陈师弟切勿懈怠,看你日后的作为。”
  “是。”陈钰笑着应下。
  虽说回了威海卫,何立与沈迎宣之间的书信往来却从没断过,再加上他时常会给杨青山写信,于是他在舱室里闷着的时候便也多了起来。一段时日后乾安舰的水兵们便都发觉他们的何管带不过是独自出去了一趟,没成想回来之后便沉默寡言了许多。
  直到半年后年节将至时沈先生才真正定下了计策:他仍觉得中堂大人是可争取的,故而不愿死心,于是准备正月里便开始闭门撰写上书的文稿,待写成之后便北上京城。沈迎宣还在信中提到如若何立方便,还请帮忙提前与杨青山知会,届时到了京城便会去拜见。
  这样也好。何立拿着信纸兀自出神:这半年来沈迎宣已经拿到了不少人的介绍信,其中还有陆中堂一派最为得力的大商人尚旭和写给他的。何立细细想着,心中一杆秤偏来偏去,一边是自己的想法与先前梦中夏端与崔翊程与他说的话,另一边是沈迎宣与杨青山的希冀与坚持,可再多的权衡也免不了最终的取舍,于是何立心一横,觉得也无妨陪他们再试一次,更何况沈先生早已有了旁的打算,于大局而言,他们也并非全无退路。
  可杨青山呢?何立知道那人是没有退路的,他先前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如今满心思念却又迟迟不敢再去相见,都是为的这个。
  夕阳西下时何立缓缓闭上眼:人间的取舍难就难在这里,舍弃的这头是不甘心,取走的这头又满是犹豫与迟疑。此刻他无比盼着时间能停下来,这样他便再无需面对未来的结果。可这终归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盼望,就像秋至的黄叶与傍晚的夜幕,都是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宏光十九年除夕夜,京城。
  “丫头,何荃,”晚上与宋家人一起吃完了年夜饭,杨青山便与江嫣何荃一同去了宋其选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此时杨青山正笑着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先前我便与你们宋爷爷还有何夫人商量过了,准备年节一过就为你们办订婚宴。”
  这话一出江嫣有些不好意思,何荃倒是笑得开怀,赶忙站起身来作揖道:“多谢义父。”
  “你呢?”杨青山故意逗江嫣:“平时数你话最多,如今怎么不出声了?”
  江嫣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嘴长在我脸上,我想说就说,今日我不想说了。”
  “你看看,”杨青山笑着对何荃打趣道:“这丫头我是管不了了,以后还得麻烦你多多包涵,如若有不妥当之处尽管与我说。”
  江嫣拿起筷子夹起桌上摆的小食,边吃边说:“义父竟然向着他,真不够意思。”
  “谁说的?”杨青山笑得更开怀了:“他若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义父放心,”何荃赶忙应道:“晚辈疼她还来不及呢,万万不敢欺负她。”
  “有人敲门,”才刚吃了几口,一片爆竹声中,江嫣忽而听到了夹杂其中的阵阵敲门声,她赶忙放下筷子说:“我去看看。”
  “夜里寒凉,你还是在这儿坐着吧,”杨青山按住她的肩膀:“我过去。”
  不知为什么,此时杨青山竟被这敲门声吸引住了。他觉得大概是因着他实在很想知道门外站的究竟是不是他心里牵挂的那个人,于是他走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桌前走到了门口。
  屋门打开的瞬间杨青山甚至出现了错觉,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数年前的冬日,那时年轻的海军军官穿着军服,披着厚重御寒的披风,正如此时一般盈盈笑着,在寒凉的冬夜里自成一体,周遭一派盎然生机。
  见杨青山出来了,何立立刻扑上去抱住了他,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杨老师,我好想你啊。”
  “大哥?”何荃向门口望去,只觉得惊喜:“你怎么来了?”
  见何荃想要站起来,江嫣赶忙拦住他:“诶,你干嘛呀?”
  何荃望着江嫣狡黠的笑脸,忽而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赶忙拿过杨青山的外衣,又冲何立摆了摆手,笑道:“大哥,杨老师归你了。”
  何立松开杨青山,进屋跟他们打过招呼,又从何荃手里拿过外衣,满目皆是收不住的笑意,低声应了一句:“好。”说罢便拉着杨青山一同往外跑。
  出了门何立便赶忙帮杨青山把外衣穿上:“夜里凉得很,可别冻着。”
  “你怎么来了?”夜色深重,杨青山却觉得眼前心上皆是一片亮堂,于是望向何立:“我真是没想到。”
  何立迎上他的目光,笑眯眯地说:“你在这儿,我又怎能不来?”
  这一带有许多人家住着,此时爆竹声劈啪作响,映着满天的繁星。何立忽而靠近了些许,他微微俯身,下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思忖许久却也只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好得很,”杨青山笑了:“劳烦你挂念。”他抬起胳膊轻轻抱住了那人:“你呢?在广州待了这许久,可还一切顺遂?”
  “旁的都好,只是,”何立也轻轻笑了:“想你想得厉害。”他靠在杨青山身上,央求中故意带了几分委屈:“杨老师,你今晚陪我守岁吧,”他故作任性:“别管他们了,你只陪着我。”
  这话一出何立自己是有几分讶异的:自打他懂事时起便没再这般撒过娇,对爹娘便是如此,可如今与杨青山静静地待着,他仿佛能抹掉过去这些年所有风霜雨雪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似的。卸去了重重的筹谋与忧虑,除夕夜里他只想做个依旧有资格软弱的人。
  杨青山只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于是他轻笑着说:“好了,如今连丫头都要出嫁了。”
  “此话何意?”何立问道。
  “惭愧,”杨青山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就算到如今我也给不了你安稳日子。”
  “胡说,”何立立刻反驳:“只要你在,我自是满心安稳。”
  这个除夕夜他们过得实在独特:既然说了要守岁,他们便也没打算能有觉睡,好在京城里还能寻着马车,于是何立拉着杨青山去了京城郊外的一座山上。
  站在山顶上自然看得远,清晨日头初升,红霞漫天,一片辉煌耀眼。
  何立找了一处坐下,眯着笑眼抬头望向杨青山:“杨老师,我要与你说件事。”
  何立缓缓说着有关沈迎宣的一切,杨青山站在一旁默默地听,何立说完后杨青山依旧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何立心里没底,他不敢再望着那人,于是转过头去望向平铺天边的朝霞。
  “何立啊,”杨青山坐到他身边,顺着何立的目光望向远方天边的霞光,他的话音极为清浅,听来好似在娓娓道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当初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也明白,你无非是想告诉我,朝廷不可靠。”
  何立侧身望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实在是学生的不对,这些事老师原本自有考量。”
  杨青山也望向他,忽而笑了:“我今日要与你说的并非这些。”他伸手揉了揉何立的头发:“你觉得大兴的朝廷弊端重重,故而我所做一切皆是枉然。但我告诉你,不是的。”见何立有些疑惑,杨青山的笑意愈发深了:“人生在世,不如意才是寻常。我们不能奢求事事顺心,也不可盼着但凡付出便有回报,那都有违常理。我只是想着顺应本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虽说一心盼着革新大业终有事成之时,可就算注定无所得,只要能为后来人稍稍指明来路,我便没有白忙一场。”
  何立一愣:“杨老师……”
  杨青山笑得开怀:“你别这副表情,实话告诉你,我觉得我很幸运啊。有些人可能拥有很多,功成名就,可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一个能与自己肝胆相照的人。单就这一点,你我如今过的是很多人可想却不可及的日子。”他忽而凑近了,抵着何立的额头,近乎是呼吸交缠着:“可我还是对不住你。”
  “莫要再说这种话,”何立稍垂下眼帘:“实在生分。”他轻轻叹了口气:“先前你曾与我说,你最盼的便是能活到革新事成那日,而后便只要我一个,其余人其余事再不去想。我问你,此话如今可还作数?”
  “自然。”杨青山应道。
  何立忽而笑了:“那便足矣。”
  何立为去京城特意与水师告了假,于是年初二他便从京城启程回了威海卫。这天杨青山送别何立回了住处,却发觉宋其选正站在门口等他。
  “夫子?”杨青山原本有些讶异,片刻之后他忽而想起了何立也曾给宋其选为去过信,心中便一派明朗。正巧此时嫣嫣去了别人家串门,杨青山抿了抿嘴,转而冲宋其选轻轻笑着:“进屋吧。”
  “想来夫子都知道了,”杨青山帮宋其选倒了杯水:“夫子想问什么直说便是。”
  “果然啊,你最终还是要走这一步。”宋其选叹了口气:“或许这当真是命数。”
  “夫子,”杨青山极为诚挚地望着他:“你相信命数吗?”
  宋其选眯起眼睛思忖了好一会儿,最终却只说出一句:“我也不知道,信与不信都有各自的活法。”他望向杨青山:“只是明渊,有几句话如今我必得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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