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欲与天道试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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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现在, 一个过去, 你更爱的, 是哪个我?
  他回答:不是你。
  千佛殿中, 有片刻的寂静。
  女妖见愁似乎怔了一怔, 接着便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 回头看向谢不臣的目光, 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为味道。
  “不是我,哈哈哈……”
  她怔,不是因为这答案出乎意料, 而是因为他竟然如此坦然又理智地面对着自己的感情与心魔!
  她笑,也不是因为这答案触动了她几分情肠,而是因为分明深爱, 真到割舍时又毫不留情, 残酷得让人齿冷。
  好半晌,她才笑够了。
  那一张本自清冷的面容上, 于是多了几分奇怪的暖意。
  女妖见愁在台阶上踱步, 这一次却是终于转向了另一侧冷眼旁观已久的见愁, 身为女妖的她的未来, 真正的见愁的现在。
  “可要恭喜你了。将来手刃他时, 也能令他一尝为挚爱所杀时的痛楚。”
  道理是个这个道理,但见愁并没有那么在乎。
  杀谢不臣, 并非因为那恨还有多强烈,只是两人之间还有因果需要了断。任何事情, 都该有始有终罢了。
  谢不臣是不是痛楚, 又与她有什么相干?
  女妖见愁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对方。
  见愁站在原地没动,只微微一笑,单刀直入:“今日我所为何来,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怎么会不清楚?
  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确就是过去的见愁,曾是她某一些情感的部分,即便对现在的见愁并没有了如指掌,可人的品格与性情,并不会随意改变。
  早在她出现在殿中的时候,女妖便知道她为何而来了。
  只是……
  “我也有一个问题,是想要请教于你的。”
  “哦?”见愁尾音略略上扬,似乎感了兴趣,但又似乎不很在意,“你我之间,本就颇有渊源,但问无妨。”
  岂止是渊源?
  女妖至今还记得当初的场面,她一斧划下,割开了今昔,让自己站在鸿沟天堑的这头,遥遥看着她走远。
  她当时那个眼神,是她身为女妖的第一段记忆。
  “你曾想要问他,为什么,又凭什么。我也想要问你一句,为什么,又凭什么?”
  她笑容已冷,声声皆是质问!
  “我是你的过去,是你曾钟之情,是你曾深之恨,是你的牵绊与挂念。你为什么割舍得下,又凭什么割舍?只因为当日是非因果门内,我阻了你的前路?”
  “……”
  她是被割舍的那个,见愁想,自己本应该给她一个温柔一些的答案。可这世间的真相,往往残酷得淋漓,又怎会与“温柔”二字挂钩?
  所以她沉默片刻,给出的答案,比方才谢不臣的答案更冷酷:“是。”
  是。
  是?
  哈。
  女妖见愁也说不出到底是意外还是愤怒。
  她是见愁一路行来所抛却的、所割舍的情感与羁绊的化身,虽寓意着见愁的过去,不管容貌、品格还是性情,都似与见愁一般无二。可因为这些情感与羁绊,她们在细微处,又有着截然的差别。
  比如她的不甘,她的不忿。
  “是?”
  女妖见愁的神情里,那尖锐的讽刺,更甚于方才质问谢不臣之时!
  “好一个‘是’字!好一个‘是’字!你的过去,你舍了;你的牵绊,你也舍了。可孩子呢……你的心,是铁石所铸吗?连它,你也能舍弃吗?!”
  孩子。
  这两个字入耳便钻心,见愁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甚至有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如今又从过去的自己口中听闻,难免有万般的复杂。
  这一刻,她其实有瞬间的软弱,就像被人撬开了坚硬的壳。
  可也只是这么瞬间罢了。
  女妖见愁尖锐的质问,也不过只将这壳撬开了瞬间。下一刻,它便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将所有的柔软肉包裹在内,犹如坚不可摧的堡垒。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察觉到这片刻的软弱。
  站在这千佛殿中的,依旧是那个强大、平和且冷静的见愁,一个现在的见愁。
  她并不避讳什么地回视着女妖,说出来的话,也平淡得令人心惊:“……诚如你所言,连你,我都能舍,天下间,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舍?”
  这一句,本是昨日女妖质问她时所说,此刻却被见愁用来回答她此刻的质问。
  那种感觉,何其荒谬?
  可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又再正确不过。毕竟,在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早就有了答案吗?
  女妖见愁的眼底,忽然就浮现出了那么几分隐约的泪光,可偏偏笑着,又问她:“所以,你竟不觉得自己可怕吗?抛弃过去,割舍情爱。现在站在这里的你,又与这满殿的泥塑木偶,无情神佛,有什么区别?”
  区别?
  见愁抬首,顺着她所问,看向了千佛殿内这满殿的神佛,虽面目慈悲,宝相庄严,可的确如她所言,是无情无感的泥塑木偶。
  但是,“谁告诉你,我便是无情呢?”
  这回答,终于出乎了女妖的意料。
  她顿时怔然,只觉得她这一句话毫无根由。
  见愁却笑了起来,注视着她的目光,平静且温和,仿佛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曾险些害她丧命的女妖,而是看着一位认识了一生的挚友。
  诚恳,而且真挚。
  “我的确抛弃了过去,割舍了情爱。”
  “可已经过去的,本就该抛弃。人的一生如此漫长,若过往牵绊长随此身,该是何等辛苦?情爱也的确割舍,可那只是过去的情,过去的爱。”
  “说是抛却,说是割舍,莫若说是‘放下’。”
  不知何时,殿门外,一尘和尚和无垢方丈已经到来。
  但此刻,他们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面上带着各自的心绪,其其余两人一样,安静地听着。
  见愁也并不在意被人听见。
  所感皆出自心中,所言尽发自肺腑。她站在这里,一言一语,犹如将最隐秘的自己,坦荡地剖白。
  既没有半分的虚伪,也没有半分的保留。
  “现在的我,便是你的未来。”
  “我在此处,在你眼前。”
  “放下牵绊,还会有新的牵绊;放下情爱,还会有新的情爱;放下过往,也还会有新的过往。只是前者为我所舍,后者为我所取。”
  这一切,便是昨日烬池所悟了。
  佛门曾有过两首很有名的偈子。
  一曰: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一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不管是佛门弟子,还是世间修士,皆以为后者境界更为高绝。可见愁自认一颗凡心,一介俗念,并不认同。
  佛门以诸法空相为高境,是以多青睐于后者。
  但这天地间,又哪里来那许多达到空色之境的高僧?
  寻常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能“勤拂拭”,便已是非凡人了。
  这两首偈子,并非有什么境界上的不同。
  只不过,一者入世,一者出世罢了。
  燃灯剑在她掌中,仿佛感觉到她此刻流转的心绪,有浅淡的光华自剑身发出,透出了剑鞘。
  见愁望着女妖的目光,并未移开。
  “情爱从未离开,一如你此刻所见之我,有真情,有大爱。取舍之道,自在我心。爱恨悲欢依旧在,情仇离合亦动人。”
  “可我呢?我又算什么!”
  她的话,女妖见愁终于是听懂了,可接着涌来的,竟是一种隐隐然的绝望。
  “在你的眼底,我到底算什么?”
  “你便是你,我便是我。”
  “你是我的灰烬,是我的过去,我的牵绊。九分是我,一分是妖。只不过,在你化生出灵智的那一刻,便已经与我无关了。”
  “过去的你,无法影响此刻的我;但此刻的我,因你而存在。”
  没有人可以真正地抛却自己的过往,就算将当初那些记忆都擦去,可已经经历过的世界却不会因为擦去了记忆而改变。
  确切一点说,见愁从未抛却过过去。
  她抛却的是与那一段过去一起的牵绊,而对于真正的过去,她从不否认。
  只是,这一切的爱恨与牵绊,都依赖于那一段过去而存在。过去不存在,爱恨与牵绊便不存在。
  女妖是她过往的爱恨与牵绊。
  可她若要存在,也必要依赖这过去与曾经。
  见愁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今日我来,也不过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给你一种选择。”
  “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天地间竟还有人能容忍有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妖邪存在?
  女妖见愁看着她,目光渐渐平和了下来,似乎是头一次,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站在眼前的见愁。
  见愁摇了摇头:“没有你,没有昔日的我,何来此刻的我?我不杀你,但摆在你面前的路,却有三条。”
  女妖见愁没有说话。
  见愁则续道:“此刻的你,有九分是过去的我,一分是因我之过去而成的妖。身为我的过去,你不可能战胜现在的我,因我并非庸人,也未走回头之路。所以,穷尽你之一生,也无法杀我。”
  她对她的杀意,对谢不臣的杀意,都是未曾隐藏的。
  这一点,她们都心知肚明。
  见愁微微地笑了起来,一双眼通透而澄澈,倒映着眼前这个过去的自己的身影,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轻轻展开。
  掌心里,是那一枚穿着红绳的、已经有些陈旧的银锁!
  这一瞬间,女妖见愁忽然浑身一颤。
  那与见愁截然不同的、仓皇又凄怆的一双眼,便望向了她,似乎震惊于她的无情,也痛心于她的淡然。
  “你怎么敢……”
  “你我有着一样的名字,我叫见愁,你也叫见愁。这般自甘堕落,岂非辱没我名?”
  “你的选择不少——”
  “舍一取九,从此成为我的过去,如影随形;舍九取一,从此成为一个自在的妖邪,与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毫无干系……”
  “或者,舍九亦舍一,成为真正的我,现在的我。”
  见愁没有什么不敢的。
  有时候她会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已经很早做过了决定。比如到过了极域,到过了地府,只要肯想,总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能去查轮回,查过往,也查当初那个孩子。
  可她并没有去。
  那时还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了此刻便已经全然清晰了。
  对女妖、对过去的自己来说,这银锁便是情之所钟,爱之所系,恨之所向,可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不过就是一把普通的银锁,也许有情,有爱,有恨,却不是不可放下了。
  过往种种,皆为灰烬。
  所以此刻,她只将这摊放着银锁的手掌,向着女妖递去,眸光清浅地望着她:“此刻,取舍抉择,全在你心。”
  殿外的一尘和尚见着这一幕,听着这一句,顿时色变。
  那一张原本平静的脸上,一下流露出几分复杂来。
  既是对着那女妖,也是对着见愁。
  只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并没有走进去,出面干涉。
  外面的日光,已经铺了满山。
  这原本显得昏暗的千佛殿里,也有几分日光投射进来,很明亮,也很刺眼。
  见愁掌中的银锁,在这光下,似乎还带着昔日的温度。
  女妖见愁,几乎立刻伸出了自己的手,似乎就要将那小小的一把银锁拿起。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之时,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停在那么一线。
  咫尺一线,却也是鸿沟天堑般的一线!
  取舍抉择,全在她心。
  成为自在的妖,成为她的过去,还是成为真正的她、此刻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眼来,目光重新落回了见愁身上。
  对此刻的见愁而言,女妖便是她的过去;对此刻的女妖而言,见愁却是她的未来。
  一身月白长袍,一身坦荡磊落。
  她眼神沉静,眉目温柔,手持长剑,心有天下。她有着极高的修为,也有着极高的心境……
  强大,冷静,而且平和。
  如此地耀眼,如此地出色。
  只一眼,便令人心折!
  天底下,怎可能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未来?
  女妖见愁看着,忽然就笑出了声来,眼底却有一行泪滑落:“不愧是我……”
  抬起的手掌,眼见着便要触碰到那银锁的指尖,终于颓然地垂落。
  女妖退了一步。
  这一个瞬间,见愁掌心那一枚银锁,竟顷刻化作了灰烬!就连这满殿供奉的神佛,也仿佛感应到了她的选择——
  不管是庄严佛祖,还是慈悲菩萨;不管怒目金刚,还是笑颜弥勒……
  成百上千的佛像,此刻都轰然震动!
  如来的莲花落了,观音的净瓶倒了,达摩的挂珠碎了,罗汉的莲台塌了。祂们手中,诸般法器,诸般屠刀,尽数坠落,尽数崩毁!
  千佛殿中,烟尘四起。
  见愁眼前这女妖的面容,一下就模糊了起来。竟有一线金色佛光,自其眉心透出,犹如一点火星,霎时传遍了她全身。
  于是那躯壳,与那银锁一般,都化作了金色的灰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本只是佛门中的一种传说,一种比喻,就连一尘都从未想过,竟然会有亲眼所见的一天!
  只是,到底苦涩了些。
  这一刻,天上有祥云万里,佛光普照。
  可殿内的台阶上,只有一道琉璃般的虚影浮空。
  女妖见愁的一切,已经如同一座雕像般,彻底停留在了选择的那一刻。泪痕犹在,却满眼的释然。
  片刻后,佛光便淡去了,虚影也消失了。
  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地面上,被殿外来的风一吹,眨眼便散了……
  “到底是我……”
  见愁怔然地注视着,有一种隐约的怅然,可唇角也挂上了些许的微笑,只轻轻地道了一声。
  “多谢了。”
  谢过去的你,造就了我的现在;
  谢现在的你,成全了我的未来。
  也谢从始至终都未回头也未退怯的自己,不曾辜负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风雨和苦痛。
  传燃灯古佛,乃过去佛,能渡天下苦厄众生。所谓“燃灯”者,一为燃过去,存现在,二为照世人,除暗愚。
  可她终究是只一介凡人。
  她这一盏心灯,渡不了天下芸芸众生,只能渡一渡自己。
  掌中那银锁的灰烬也随风而散,见愁心里的灰烬也都散尽了,陡然为之一轻,一时竟澄澈如洗,清晰又明了。
  迷障去尽,而道生焉。
  于是那心境,忽然就冲破了某一道藩篱,四百年积累的修为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出,摧毁了她为自己所设的一切禁制!
  修为飞涨,境界重重叠高!
  从元婴到出窍,从出窍到入世,只一眨眼,竟然已经到了入世的巅峰,只差那么一线,便可返虚!
  何等惊天动地,何等骇人听闻!
  一尘与无垢,皆已修行上千年,可如方才女妖立地成佛一般,此情此景,他们也是生平仅见!
  无垢方丈一脸的肃容。
  一尘和尚却是颇为复杂也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见愁。
  女妖见愁,立地成佛。
  一则因为其放下了屠刀,二却是因为舍身。
  在看见见愁的那一刻,她已经为这未来的自己心折。
  她选择的,是成为现在的见愁,成为真正的自己。可现在的见愁,是已经抛却了过往和羁绊的见愁……
  选择成为她,便要舍去过往。
  可女妖本来就是见愁的过往,是她的羁绊,因来这过往而存在。舍去过往,便是舍弃自己,真正的“舍身”。
  一念成妖,一念成佛。
  一尘虽不是女妖,可这一刻,注视着见愁,却完全能堪透、能理解她的选择:九分过去,一分妖性,皆无法抗拒成为这样一个人的诱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到底还是微微地一笑:“恭喜见愁施主了。”
  见愁折身,还了一礼,却没有多言。
  只是迈步,从这千佛殿中走了出去,让那明亮的日光,都照在身上。站在大殿外空阔的平地上,她抬首向着渺远的天际望去。
  这一瞬间,天地也仿佛为她目光所触怒!
  “轰隆!”
  一声惊雷,八方云动!
  那一股压抑又玄奥的气息,顷刻间已向着整片十九洲大地传达……
  道劫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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