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千修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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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炉里, 一缕青烟袅袅而上。
  只是没有了前两日闭关于无常族莲照闺阁中的甜腻, 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清苦。
  能钻进人心底, 让人平静。
  东侧的窗开了一条窄缝, 一片天光从外面照落进来。透过窗缝向外面望去, 能看见的却是一片巍峨的高楼。
  不是无常族, 是彀中楼。
  长长的书案上还端端放着一枚黑色的玉简, 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就搭在玉简的边缘,久久没有动一下。
  落在这玉简上的,是见愁出神的目光。
  她已经想了很久了。
  今天是依靠与“厉寒”的特殊关系被选入彀中楼的第六天, 十大鬼族精锐鬼修统共一百零三人,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被选中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只收到了这样的一枚玉简, 被要求按着这玉简上的功法来修炼。
  见愁当然也练了。
  凭借她如今的领悟力与天赋才能, 根本用不着六天,只用一天就已经能施展这术法了。
  是控制类的魂术。
  初初练成后, 就能操纵一些意识模糊或者修为不够的游魂野鬼。
  对她来说, 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而且……
  不好的消息, 似乎并不只这一个。
  “啪嗒。”
  涂着艳红蔻丹的圆润指甲轻轻一动, 便碰着了案上这一枚玉简。
  见愁看着它, 从思考中回过神来,面上却没有表情, 一双平静的眼瞳下,藏着一点难解的、并不确定的犹豫。
  “傅、朝生……”
  “傅”字来源于其本体“蜉蝣”, 取了首字的谐音;“朝生”之名则是她方踏入仙途时随意的建议, 取“虽朝生,不暮死”之意。
  闻她道生,名因她起。
  自生时便识——
  于她而言,便是天地至邪之大妖蜉蝣,也不过是人生路上遭逢的过客,后来才成为了朋友;于对方而言,她却是这天地间他最熟悉之人,是与他最亲近的故友,可以全心全意的信任。
  打从一开始,见愁其实没觉得他们这般迥异的存在会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即便后来因为种种的事由颇有了点莫逆之交的感情,她也从未想过,在这之后可能还会发生一点更奇妙的变化。
  毕竟傅朝生是不同人情人心的大妖。
  毕竟她的性情也并非完全如她表现给世人的那般和善可亲。
  某种程度上讲,谢不臣对她的评价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与外人相处甚为亲善,人对我好,我便同好报之于人。投契之人,很容易便成为她的熟识,甚而朋友。
  但若要再进一步,却难如登天。
  所以谢不臣爱她,也恨她。
  可,这蜉蝣是怎么回事?
  见愁眉尖微蹙。
  直觉告诉她,事情起了一些变化。只是她并不很敢确定,更不用说,傅朝生自己对这样的变化和端倪,好像半点没有察觉。
  “厉寒大人有令!凡进入征召者一百零三人,立刻前往正楼!大人同长老们有事交代!”
  屋外面,忽然传来了严厉的声音。
  所有住在周遭院落中的鬼修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立刻就有人从自己的房中走了出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向前面彀中楼三层正楼去。
  见愁猜,八方阎殿这边是要查验他们那控魂的功法修炼得如何了。
  仅仅半刻后,所有人便重新聚集在了楼中。
  一百零三人,一个不少。
  上首坐的还是“厉寒”,还是那三位长老。
  这几天来,见愁都没有见过傅朝生。奇怪的是,她没有去找傅朝生,傅朝生也没有趁此机会来找她,同她沟通后续的事情。她能理解自己有些东西需要厘清,可傅朝生……
  兴许事忙?
  她抬眸,一眼就对上了上首傅朝生向她投来的视线。
  今日的傅朝生,还是一身藏蓝的衣袍,那属于厉寒的阴郁冷沉半点没有消减,面上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但视线交汇的瞬间,见愁竟觉他有些躲闪。
  这躲闪并不出于任何私人的感情,而是出于另一种不大愿意言说的顾忌……
  心底忽然沉了一下。
  见愁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同众人一道行礼。
  鬼王族长老厉岩便叫他们免礼,随后果然如见愁来时所猜想的一般,开始校验众人对那玉简上所载之控魂术法的修炼。
  大多数人都练得很好。
  即便是受限于修为和天赋,没有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可大体上的施展都没有半点问题。
  一路从修为最高的查下来,三位长老都非常满意。
  见愁本以为自己也要接受一番查验,谁料想,好不容易轮到排在最后的她时,那鬼王族的长老厉岩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直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根本不检验她的修炼情况!
  他只转过身去向坐上首的“厉寒”拱手:“厉寒大人,已经查验完毕,皆算合格。”
  “好。”
  傅朝生点了点头,看了下面众人一眼。
  “既然都合格,倒也不必再大费周章了,今日查验完都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启程。想必你等都好奇此次征召到底所谓何事,不过秦广王殿下有严令,如今还不能说,届时你等便一清二楚了。都退下吧。”
  “是!”
  众人原以为征召之后就能出发,知道这一次的事情是为什么,哪里想到这都六天过去了,才说出发的事情?
  眼下虽听“厉寒”这般说,但心里都有疑虑。
  所有人都齐声答应,又恭敬地躬身告退。
  见愁也在众人之中,作势欲退。
  这时傅朝生便淡淡发话:“莲照留下。”
  见愁的脚步顿时顿住。
  周遭离开的鬼修们则都在这一刻用异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早在彀中楼前厉寒突然现身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自己对厉寒也好、对见愁也罢,印象都完全颠覆了。连日来种种传言飞遍了酆都城大街小巷,成了众多鬼修茶余饭后不得不谈之事。现在谁不知道厉寒跟莲照有一腿?
  单独把人留下……
  这不明摆着要那啥那啥了吗?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多看,纷纷退了出去。
  三位长老相互一望,也都老狐狸似的笑了起来。
  先前意味深长看了见愁一眼的鬼王族长老更是两眼都弯得眯缝了起来:“咳,年轻人的事,我等老骨头便不掺和了,莲照姑娘修炼控魂术的情况,就劳厉寒大人自己检验吧。我等告退。”
  三位长老也都走了。
  自觉极了。
  偌大的堂上,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站在堂中的见愁和坐在上首的傅朝生。
  两人对望了一眼。
  谁也没笑。
  见愁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确认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了,才转回头来,蹙眉问道:“这几日来朝生道友都不见影踪,可是八方阎殿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并无变故,只是……”
  所谓的欲言又止,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傅朝生的身上,只是在从座中起身走到见愁面前时,他却多了几分犹豫。
  注视了她半晌,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在征召结束的那一日,我收到了秦广王发自八方阎殿的密令,由此得知了此次征召所为何事,去向各方,又要做些什么。我与鲲都以为,故友不该去。”
  “……”
  从看明白那控魂术开始,就隐隐在心头升起的不祥预感,终于还是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见愁望着傅朝生,没有说话。
  她是个聪明人,又怎么可能猜不出傅朝生没有说出来的话?如今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能让傅朝生忌惮,且又使他觉得自己不该去的呢?
  钟兰陵……
  到底是不止一个啊。
  见愁握紧了手指,慢慢地闭了闭眼,好半晌才重新睁开,声音里已是浓浓的阴郁沙哑:“是魂傀吗?”
  或者说……
  崖山魂傀。
  傅朝生无法回答。
  自打知道了一点确切的消息和情况以后,他脑海中便会不断地浮现出当日鬼门关一役崖山人斩崖山魂的一幕,而他的故友却在那一刻逆着人潮而去。
  下意识地,他并不想让见愁知道。
  所以连着几日来,他都没有主动去找见愁,只想着除非见愁来找他问,否则想好了再说。
  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而敏锐如见愁,其实根本不需他再说什么,只从这只言片语和蛛丝马迹里,就能推知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什么了。
  他顶着的那一张脸,悄然无声地化回了原本的模样。微有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幽深的眸底泛着一点见愁熟悉的、陈旧暗冷似青苔的颜色,把浩荡流淌的时光都锁进了里面。
  虽有妖邪气,却只淡淡。
  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自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以来,受八方阎殿之命,鬼王族一直在研究魂傀之术,利用极域可操纵轮回,强行将六百余年前殒身的十九洲修士散碎魂魄聚集起来,拼接修补,重融为魂,乃谓之‘魂中傀,鬼中鬼’,欲要以此来对付你们。此次征召,便是要赶赴黄泉,唤醒最后一批魂傀。”
  最后一批。
  也就是说,前面的都已经完成了。
  见愁突然就觉出了一种压抑的难受,喘不过气来,只一转瞬,便想到了十九洲正面前线那头:“卯城那边怎么样了?”
  “已攻下来大半,十拿九稳了。”
  见愁在彀中楼中,所能获知消息的渠道有限,傅朝生在外面,却是一清二楚的。
  卯城这一场,是实打实的硬仗。
  双方在这极域的第二重防线上压了极多的兵力,不管是十九洲还是极域,都是拼尽了全力地打。
  只是他们又如何算得过谢不臣?
  阵法有一座,就被破去一座;计谋有一重,就被解开一重。诸般阴谋阳谋,竟无一种能奏效,不管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在十九洲一方算计之中。
  极域一方又气又急,偏苦无破解之法。
  十九洲一方更对这一位昆吾天骄的本事有了全新的认知,只觉他算起来实不输给当年的横虚真人,担得起“天眷道子”的名号,大局上,更有叫人胆寒的本事。
  一来二去,也不知哪个好事者先传了出来,竟言他乃天降紫微之相,是谓之“紫微道子”。
  紫微者,北辰也。
  众星之主。
  凡人世间历朝历代,多以喻帝皇,是为“帝星”。
  “紫微道子……”见愁听后,慢慢地念了一声,也笑了一声,“倒也算契合了他‘人皇之道’了。”
  傅朝生并不待见谢不臣。
  听得见愁这话里俨然有觉得谢不臣这“紫微道子”名副其实的意思,便微微皱了眉。
  所以他没接话。
  见愁于是抬眸来看他,问道:“我记得,先前朝生道友误吞了半颗心?”
  算不上是误吞……
  傅朝生本就是妖,只要他想,不管是十九洲的修士,还是极域的魂魄,天下众生,皆能一口吞吃。
  只是见愁这么问,也不算有错。
  他回望她,点了点头:“是有此事。”
  见愁又问:“此后可觉有何异样不妥?”
  这个问题,她好像已经问过一次了。
  傅朝生记得,在鬼门关一役结束后,见愁养伤从驻地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回答过一遍了。
  为什么还要问一次?
  傅朝生有些不解,但还是摇了摇头:“前几日未觉异样,这几日虽有些怪异,但似乎与此无关。”
  “……”
  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审视。
  她看了他有好半晌,眸底闪烁,却没说话,只抬步向他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两人站得本就很不远,见愁这几步的步幅虽然不大,可却让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
  而且,直到贴近了,她也还未停止。
  这一个刹那,傅朝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和躁动,是那种让他不自在的怪异之感。
  面对着见愁的逼近,他下意识后退。
  只三两步已退回了上首摆着的那太师椅前,被她轻轻抬手一搭肩膀,便坐进了椅中。
  见愁微一俯身,顷刻间莲照浮艳的五官消失不见,距离傅朝生仅有咫尺的这一张面容,是她原本的面容。
  温和,平静。
  但此时此刻,过分的平静,反好似蕴蓄着一股惊心动魄之感。
  她浅淡的视线没从傅朝生面上移开,只道:“扔祂出去。”
  傅朝生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既然是故友发话,他便将腰间挂着的那一块鱼形的玉佩解了下来,从这议事厅中扔了出去。
  “啪”一声响,扔得很远了。
  见愁没回头看一眼。
  她一手轻轻地搭着傅朝生的肩,藏蓝衣袍上一片片精致的绣纹,在掌下有微凉的触感;另一手却压在了左侧的扶手上,深紫的雕漆衬得她手指修长而白皙。
  修长的脖颈低凑下来,是绝难让人放松的姿态。
  压迫。
  甚而侵略。
  近。
  太近了。
  傅朝生觉得自己轻轻一眨眼,都能碰到她低垂的、浓长的眼睫。
  口干舌燥。
  身体紧绷。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他试图开口:“故友……”
  然而声音一出,竟有些喑哑发颤。
  见愁慢慢眨了眨眼,因背对着外面的天光,所以眸底深暗的一片,什么也未泄露。
  搭在他肩上的右手,已抬了一些。
  微凉的指尖,触到他颈侧,激起了一阵陌生的战栗。
  身体里的妖力,又开始躁动。
  即便是在彀中楼那一日,也未有此刻强烈!
  这一刻,身为大妖的傅朝生,竟好似被死死钉在了这一把太师椅上一样,难以动弹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故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唇瓣贴近了他的耳廓。
  呼吸间的气息伴着一缕清苦的冷香,飘荡而出。
  但并未彻底彻底贴住。
  仅仅停留了片刻,便顺着他耳廓往下游移,从下颌,到颈侧。雾里看花一样,若即若离……
  战栗在加剧。
  陌生的感觉开始占领他在整副躯壳。
  傅朝生分明有足够的力量推开她,可此时此刻竟好像有另一道潜藏的、不为他所知的意识,才魂灵的深处操纵着他,阻拦着他,让他僵硬着、维持着眼下的姿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直到……
  那游移到他颈侧的唇瓣,一点一点地贴了下来,压进着那翕张的柔软唇瓣与他喉结的距离。
  然后,慢慢贴在一起。
  “轰!”
  仿佛洪水冲垮了长堤!
  傅朝生只觉脑海深处轰然的一片,身体里所有的妖力,不管是深是浅又从何处得来,都好像在这一瞬失去了控制!
  一种炽热而滚烫的气息,从胸膛某一处涌了出来,以一种令他陌生的速度与姿态,卷过了四肢百骸……
  他喉结上下一阵涌动。
  整副躯壳都好像要烧了起来!
  失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有的恐惧。
  想要再退,却已无处可退。
  傅朝生甚至还根本不明白自己此刻一切的反应,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在这想退的刹那,望见了见愁那一双眼。
  半光半影,半明半魅。
  精致不输莲照的五官上,沾染着平静的冰雪,眉间多一分寂寂。一双眼眸,正注视着他,似与往日一般清透,可更深处却是晦涩难明。
  审视,深思。
  隐约还有什么更深、更隐晦的情绪飞快地划过了,可傅朝生对人之情感的了解也就那么一些,实在难以捕捉。
  仅仅片刻,她已退了开。
  压迫的气息远离了,那搅得人心烦意乱的淡香也远离了。
  可傅朝生非但没觉出半点的安心,反而觉得她方才的目光让他不安,于是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拉她从扶手旁撤开的手掌。
  这一下,本该是握个正着的。
  但无巧不巧,见愁低垂着眼眸,五指恰在此刻轻轻地回蜷,正正好避开,落回了身侧。
  傅朝生抓了个空。
  “……”
  微微的错愕。
  他抬首看她,忽然就觉出了一种奇怪的压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此刻跟以往已经有了某一种微妙的改变。
  见愁却似并未察觉,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思索已隐没,只道:“仵官王也非良善之辈,不过你与鲲都无甚头绪,那还是等打进八方城,取这几位阎君首级时,再问个究竟了。”
  第一次,傅朝生不知该怎样回答。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对他叫喊:不,你们现在不应该谈这种事!这也不是你想知道的事!
  然而他终究没说出口。
  见愁淡笑,道一声:“我先回,明日出发时再见了。”
  说完,她收了目光,转身出门。
  傅朝生跟着起身,只站在厅中,看她又恢复了莲照的模样,从楼上下去,很快不见了影踪。
  这时候,先前被扔出去的那一枚鱼形的玄色玉佩,才从外面飞了进来,笑声里透出几分揶揄:“呀,这么快?”
  傅朝生眨眨眼,没回应。
  化形作玉佩的鲲,这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你怎么了?”
  傅朝生有些恍惚地抬手,压在自己胸膛的位置上,只觉先前那一股冲涌到他四肢百骸间、令他妖力都为之失控的滚烫与炽热,都消失一空,只余下灰烬似的冰冷。
  一时茫然。
  他攥紧了那处冰冷,竟觉有几分隐痛,便慢慢道:“我好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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