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再论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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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妖本是妖性, 若要拥有人情, 便需经历人所经历的一切, 观人之所观, 感人之所感, 甚至痛人之所痛。
  这几者, 缺一不可。
  于傅朝生而言, 凡俗世间乃至于修界的一切,他看了很多,却从不曾真正经历过。且本闻道而生, 意识里全无情爱念欲,便如南人不知有北枳,是以即使见之也不能识, 更不会知。
  但其本钟蜉蝣一族愿力而成, 托天地灵秀之气而生,既为妖邪, 便对这世间所有之一切拥有天然超绝的天赋。
  领悟, 不过一个契机。
  而当日误吞的那半颗赤子之心, 便是这个契机, 能在天然的淡漠里带出几许凡人才有烟火气。
  只是……
  于生本无情无欲的妖邪而言, 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一夜过去了。
  依照昨日对众鬼修的通知,今日一大早, 三位鬼族长老并大判官“厉寒”,已经将众人聚集在了彀中楼楼前, 准备出发, 赶赴黄泉。
  见愁便平静地立在其中。
  宽松的黑袍裹着纤秾合度的身躯,腰肢的曲线格外柔软,如画而眉眼,艳丽的唇色,让她即便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也像是一幅静止而诱人的画。
  征召入选的鬼修,男多女少。
  所以见愁便显得格外扎眼。
  站在高处的傅朝生一眼就看见了她。
  昨日议事厅中发生的那些,好像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让他更加茫然了。
  他本以为是自己吃了仵官王半颗心,吃坏了。
  可鲲在听完了他的话之后却告诉他,并不算是吃坏了,但总归即便现在要剜出来也已经迟了,不若顺其自然。
  然后又嘀咕一句,看不懂。
  傅朝生便想,鲲说的“看不懂”,到底是看不懂他如今面临的古怪情况,还是……
  看不懂他的故友呢?
  但他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好像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问,不要想,有的事情就可以不发生。
  “出发吧。”
  旁边的三位长老已经清点好了人数,确认过了所有人的身份,来向他禀报。
  傅朝生这才回神,点了点头。
  于是,彀中楼前百余名精锐鬼修,皆整肃了精神,跟随着几位长老,与“厉寒”一道出了城。
  酆都城乃是极域的重城。
  除了深在极域内围,又毗邻八方城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它修筑在黄泉河畔,乃是黄泉流域内规模最大的一座城。
  黄泉之于极域,犹九头江之于十九洲。
  其自鬼门关附近发源,自极域的一方流淌至另一方,斜斜贯穿着整座极域。
  黄泉水浑浊,连片羽毛都会沉下去。
  能浮在水中者,唯有大块吞风石所打造的渡魂船。材质上虽有许许多多的空隙,却能通风通水,借风水之力前行。
  在他们抵达城外黄泉河畔的时候,一艘巨大的渡魂船,在渡口等候已久。
  黑色船身,漂浮在暗红的河水上。
  宽阔的白色船帆,在极域阴霾的天空下,显得突兀。
  傅朝生先上了船,随后是三位长老,接下来才是征召来一百零三名精锐鬼修。
  人从船头站到了船尾。
  根本不需要谁去驾船,河面上一阵腥风吹来,船帆鼓荡,船身便破开了涟漪荡漾的水面,向着下游驶去。
  两岸大多是平坦的河滩。
  酆都城巍峨的影子在身后渐渐远去。
  船上一片压抑的安静。
  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艘大船会在什么时候停下,又会停在何处。会是黄泉的尽头吗?
  站在行船之上,望着两岸或阴惨或奇丽的景致从眼前划过,见愁的目光,变得幽深了一些。
  分明不该分心的时候,她却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人间孤岛,与谢不臣寄身江河时平凡的点滴;
  想起了浩瀚西海,仙路十三岛所见的广阔与壮丽;
  想起了崔巍崖山,九头江奔腾的江水穿过沉默的千修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过去总会过去,时光永不回首。
  只是旧日的伤痛,若不能虽远去的时光渐渐愈合,便会永久地刻在人心头,时光每流逝一分,便如一柄刻刀,又在这伤痕上刻得深上一分。
  日久天长,终至透骨。
  船行越久,天便越黑。
  好似在向长夜驶去。
  黑暗里,有一些微弱的萤光闪烁,黄泉水也变得血红一片。平坦的河滩上,开始出现了零星的白骨,然后随着船行越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们似乎已经存在很久了,经过了黄泉之水经年累月的冲刷,都堆积到下游的河滩上。
  有的距离很远,有的陷在污泥之中……
  旷野荒原,淤泥血河,白骨森森!
  那是何等一种扑面而来的悲怆?
  陈骨战场,不得返乡!
  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看见河岸上那一片片白骨的瞬间,便攥在了一起。见愁嘴唇微微颤抖,抿紧了,想要闭上眼,驱散心头那忽然上涌的的一片荒凉与沉痛,可眼前的画面却像是锋利的刀剑一般,戳进她眼底!
  如何闭得上?
  如何能视而不见?!
  浓重得有如实质的黑暗,将船上的每个人包裹,也将见愁包裹,让眼底忽然压不住的泪意,隐没在光无法到达的地方。
  除了自己,没人看见。
  包括,那忽然抵达心底深处的黑暗……
  *
  极域第二层防御线卯城,已在连日来的战事下毁去大半,除了半段高伫的城墙,再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瓦。
  黄云千里,天色阴霾。
  十九洲修士聚在一起的影子,投在了地面上,天上地下,一片惨烈的混乱!
  他们就快要赢了。
  只要攻下眼前这一座重要的城门,便能拿下卯城,打破极域的第二层防线,更进一步。
  可方小邪,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他没有受伤。
  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元婴境的修为,且秉承着崖山一贯的传统,拔剑无悔,倔强好战。
  在这战场上冲锋,他就像是一把刀。
  刁钻而强悍,机警而骁勇,一腔少年滚沸的热血,战斗起来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不知后退为何物……
  然而在这一刻,在看见城墙上又一次出现了那些身影的瞬间,方小邪诶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踉跄……
  他再也忍不住了,提着那染血的剑,双眼发红,哭了出来。
  在他身旁,是其他的崖山修士。
  没有人责斥这惯来好战的少年于此刻表现出的懦弱,因为那种痛苦,他们无不感同身受,甚至更为强烈!
  这世间,又有什么折磨,能比得过让他们亲手斩杀昔日同门的亡魂呢?
  站在城墙上那几道身影,都透着亲切的熟悉。
  “他们”看起来,实在与活人无异,与修士无异,甚至与站在他们身边的同门无异!
  甚至还带着平淡的笑容……
  不少人都跟着红了眼眶,手中的剑,沉得快要抬不起来。
  谁能知晓他们的痛苦?
  在攻打卯城这连日来的战役中,同样的情况,他们已经面临过数次!
  崖山事,崖山了。
  崖山的旧魂,自有崖山门下来斩杀。
  然而纵使在坚硬、在冰冷的铁石心肠,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举剑相向后,又如何能避免千疮百孔?
  他们有血有肉,都是凡人而已。
  连方小邪这样入门极晚的,都在又一次看见城墙上这些魂傀时崩溃,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战场上,是烧灼的烈风。
  魂力伴随鲜血抛洒。
  残酷的战斗中,并没有几个人能有闲暇注意到这座城门前的痛苦与挣扎,磅礴的灵力在城池的上空汇聚,即将发动最后的进攻……
  方小邪不想哭。
  他抬起衣袖,用力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想要重新攥紧剑,如往日一般仗剑战斗。
  可又如何能忍住?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罢了。
  曲正风站在后面看着,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手掌伸了出去,因常年练剑而长有薄茧的掌心,轻轻地搭在了方小邪的肩膀上。
  然后微一用力,便将人提了回来。
  方小邪红着眼,转头看他。
  可他却没看方小邪一眼,只是目视着前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淡淡道:“你这样,可当不了崖山的大师兄……”
  玄黑织金的长袍,厚重极了,也压抑极了。
  曲正风越众而出,只留给众人一道沉稳的背影,宽阔的两肩仿佛还是往昔一般可靠。
  为身后的人……
  挡住风,挡住雨,挡住那些所有本不该有却偏偏出现的伤痛。
  恍惚间,好像又是昔日崖山的大师兄……
  可只有曲正风自己知道——
  他也不过一介懦夫。
  没有选择与见愁一道重新潜入极域,而选择与所有人一道正面作战,不过因为“不敢”二字罢了。
  此时此地,是他站在了方小邪的面前,代替了他来面对。
  可这一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彼地,真正直面最血腥、最残酷之人,并不是他……
  他曾颇不满意的那名“小师妹”,终于还是肩负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像一位真正的“大师姐”一样,站到整个崖山所有人的前面,为他们挡去风雨……
  杀。
  一个字。
  战。
  一个字。
  可无论“杀”还是“战”,听起来简短,却好像永无止境,连天幕都被染成暗红。
  黄泉水一如九头江水,在极域的荒原上奔流不息,淌向黑暗的深处。
  船,终于停下。
  所有的鬼修都走了下来,站在岸边的栈道上,只有见愁还立在船尾。
  傅朝生向她走了过去,本想要提醒她该下船了,可注视着她此刻的神情,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愁却察觉到了。
  她慢慢从那一片深重的黑暗中撤回目光,看向他,道:“知道了。”
  然后她从船上走了下来。
  傅朝生于是又想起鲲那一句“看不懂”,他跟在她后面,走在她身畔,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问出了口。
  “是吃了那颗心,便会生出情吗?”
  “……”
  见愁脚步顿住,慢慢转过眼眸来看他。
  许是这一路行船之所见,让她眉间多了几分压抑的沉凝,更添上一点心不在焉的恍惚,所以连声音都有点飘忽。
  但答案却是否定。
  “不是情。”
  傅朝生看她。
  她却已淡漠地垂眸,重新迈开了脚步:“是欲。”
  不是情,是欲。
  只是有时候,这二者往往难分。
  谁也不知道,在有了“欲”后,跟着生出来的,会是什么。
  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拂着傅朝生藏蓝的衣袍而过。
  河湾里,已经没有半根枯骨。
  河岸上却立了一座白骨砌成的义庄,一片恐怖的黑色瘴气将其笼罩在内,也遮掩了庄内那一口又一口的暗红血棺,阴森邪寒,数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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