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之徒_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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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口气,说怎么家里没有精神病史?要得了精神病,就能精神多了。老袁奸笑,说你啊,我看快了。
  路过张爱民办公室,朝门缝里窥探了一下,发现他在招助理,一脸“共和国脊梁”般刚正不阿的表情。
  “请你就如何维护审判公正谈一谈自己的看法。”这厮就喜欢问些虚头八脑的问题。
  对方也就虚头八脑地回答:“我认为在于控辩对抗,控辩合作只是走过场,只有控辩对抗才能相互质疑,才能发现对方的漏洞。”听声音挺甜,张爱民大喜,接连称是,还自称是司法界最后的良心,要与美女携手共建和谐法制社会,我心里直恶心,想到又一个花姑娘要被糟蹋了,无奈地摇摇头,替他们把门关严。
  前天去音乐学院看左宁演出,结束之后遇见陆迟,这小子从头到尾一直点头哈腰的,想必是被整怕了有心理阴影,左宁在边上想说什么,但没开口,我心里得意——恃强凌弱的感觉谁不喜欢?
  不过这次和左宁复合,我已经下定决心,往事一概如烟,绝口不提,我虽无法停止去想起,但总会对自己说一句:珍惜眼前,把握当下,且行且珍惜。其实我这一生,如果落得这么个结局也真回本了,总好过娶妻生子,家里外面统统要做戏,处处要警惕。
  张爱民推门进来找我分析案情,喜不自胜地哼着小调:“阿莲,你是否能够听见,这个寂寞日子,我唱不停的思念;阿莲,你是否能够感觉,这虽然相隔很远,却割不断的一份情缘……”,就像一只刚偷完腥的黄鼠狼,龌龊的满足感全写在脸上。
  我跟他扯了半天,突然有点头晕,闭上眼又睁开,摇摇头保持清醒,张爱民挺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最近有点累,身体机能下降了。他大笑,说贾臣你不是号称夜御十女仍不倒的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我反讽他,说你整天用下半身思考的怎么会理解我们用大脑思考的辛苦?他捶了我一拳,说老贾啊,别太拼了,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用?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健康搭进去,不值!我朝他斜眼,头一回觉得狗嘴里也能吐得出象牙。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黄色外壳上金龙盘踞,我一看吓了一跳,说你都开始抽这烟了?是想不开还是想不开?他说老袁给的,又眯着眼睛暼了眼门外:“老袁最近是怎么了?开始散财了?”我说谁知道,大概人家才是真的参悟人生真谛,视金钱为浮云。张爱民明显不信,扔了两包在我桌上,说来尝尝,好烟,我笑着说你拿回去吧,别把我嘴养叼了,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事。
  大学里有一阵子我抽烟抽得特别厉害,半夜馋烟,就爬起来把白天抽剩下来的烟屁股再点上嘬两口过瘾,通常这瘾只能解掉一半,因为黑暗中会刮过一道凌厉的掌风,夺过我那半截烟屁股,啪嗒啪嗒地在角落里吸着,有次不幸遇到舍管查房,大灯一亮,见此情此景差点没当场把我俩扭送去戒毒所。
  以前没钱抽好烟,什么都能将就,什么都能凑合,现在什么烟都抽得起了,瘾却下来了。
  张爱民不屑,说:“有位抽烟喝酒嫖女人的前辈,人活到一百多。”我问他是谁,他笑:张汉卿!我说算了吧,拿回去孝敬你老子,给我抽也是糟蹋东西,我抽不出好赖的。他坚持,说你要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我心里觉得好笑,这厮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他又待了一会就打算回自己办公室,临走前关切地对我说:“老贾,别太拼,不如给自己放个假,趁身体好有精力,到处跑跑是好事。”
  这话一下子给了我灵感,想我这么多年窝在石城,总是觉得时间如水,奔腾不息,一路策马扬鞭,在后面穷追不舍,仍是望其项背,出去旅游的次数微乎其微,现在才发觉是应该停下来看一看了。
  我立刻上网搜了搜攻略,又打电话给一个旅行社的朋友,让他帮着订机票和酒店,一个小时后,开车回家,看见左宁在家做饭,围裙一扎,有模有样。这人不会做饭,在家的时候从没进过厨房,上学之后又都在外面解决,在做饭这套传统项目上毫无建树,偶尔我应酬不多的时候倒是愿意下厨露两手,他在边上也想帮忙,但始终心有余力不足。
  我凑上去看了看,挺好,至少从颜色上看像盆火锅,而不是烧火锅的炭。我从后面把他抱住,说猜猜看,今天有什么好事?他关了火,转过身来,有点期待的摇头,说不知道。我从包里拿出两张机票,说叔叔带你旅游去。他翻开一看,乐坏了:“去丽江!”
  文艺青年分两种,一种有边疆情怀,就像十年前郑钧爱唱:“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还有一种有古镇情结,代表人物是什么宝贝(不是上海宝贝,虽然上海宝贝一度是我们大学时代的畅销我看过,但是看完之后,就只能记得三个词:棉布裙、红双喜和做爱,再后来我在书店里看见她的书,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穿着棉布裙抽着红双喜的女人等着我来干她,这使我兴致全无,只能又把书合上。
  最近左宁搬回来住了,我发现他总是在看一本叫做《丽江——柔软时光》的书,趁他睡觉的时候我也拿起来翻过,这书装帧十分华丽,内容却略显苍白,遣词造句一看就是文艺情怀泛滥的结果,翻到封底一看,要近五十块,我感慨连连,心想也就能骗骗小年轻罢了。
  “明天就走?”左宁看清了时间问我。我说对啊,你反正放假了。他想了想,说去几天?我说你想去几天我们就去几天,你要不想回来了,我就陪你死在那。他一脸欣喜,但很快便平静下来,说会不会耽误你工作上的事情?我说没事,正好不想干了。
  “真的?”
  “假的。”我把他搂进怀里,“不工作拿什么养你?”他乖巧地倚在我怀里,盯着手里的机票,高兴的有些不知所措。
  我突然有点悲从中来,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人生的赢家,现在才觉得人生永远没有赢家。
  这顿饭依旧难以下咽,我硬着头皮假装吃得很高兴,称赞不止,他叹了口气,把我手里的筷子夺了下来,说还是叫外卖吧,我说没事,我已经明志,要学做新时代的张思德,尝百草而后生。他气得当场要踹我,被我往怀里一揽,亲了一口,当即心里又是一动,想这丽江还没到呢,柔软的时光就提前了。真不错
  下午陪他看了场电影,叫无极,陈凯歌导的,这导演的片子之前都很出彩,霸王别姬和温柔的杀死我,都堪称经典,结果这一部看的叫我大倒胃口,除了看出点张柏芝要和谢霆锋复合的前兆,啥有用信息都没获取到,刘烨的扮相倒是很猎奇,是以增色不少,看完之后我一通批判,左宁淡淡地说你太尖锐了,其实也没那么糟。我笑笑,说这个世界需要有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处处作对,时时批判,这样坏的才能变好,好的才能进步。
  说完觉得自己太道貌岸然,于是噤声不谈。
  影院在商场楼顶,我问他要不要去逛逛,买两件衣服,他说不用了,不爱打扮。说完一对情侣从我们身边经过,衣着光鲜亮丽,我突然有种奇怪的冲动涌上来,非拖着他去买衣服,他不是很乐意,说自己底子好,穿什么都帅气。
  后来只好作罢,晚上想带他去吃王品,他却坚持要去N大门口吃炒菜,那地方是我们上大学时的主要据点,我过去的事情很少跟他说,只有这地方曾经跟他提过几次,没想到他如此向往。
  他说贾臣,我想了解你,不止是你的现在,还有你的过去。我说我过去全是黑历史,说出来怕吓着你。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不介意的。我心里想笑,嘴上敷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半辈子呢,给你慢慢说。
  吃完饭又带他在N大校园里逛了逛,在哪栋楼里睡过觉,哪栋楼里考过试,哪片屋顶乘过凉,哪棵树下装过逼,全指给他看了,小孩看的仔细,听得认真,我一时兴起,话匣大开,越说越高兴。
  突然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从我面前跑过,身后三五保安一路撵着他,久远的记忆被唤醒,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刚子?!”
  他停下脚步,仔细看着我,目光呆滞中突然闪出一丝兴奋的光。
  “小贾!”他欣喜地冲过来,“我的案子有希望了!”
  我心里一沉,不知说什么好。
  “这疯子!”保安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一面还向我道歉,“实在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31、鸵鸟 ...
  N大法律系之于石城就像法大之于北京,九十年代初常有冤而无告者勇闯校园,前来求救。刚子就是其中一个。
  八三年的时候他刚从技校毕业,是纺织厂一名普通工人,有天晚上厂里组织职工看电影,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处,他一不留神伸出五指触碰了一个女工友的柔软之地,当即喊抓流氓之声四起,他被不知哪里涌出的强大力量扭送到了派出所,正巧碰上严打,五人判案小组一合计,给他定性流氓罪。
  这罪和当年的反革命罪并称两朵奇葩,霸气携手共同阻碍着法制建设的进程,在共和国法制史上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俩罪名很相似:听起来都很惊悚,但是完全不知所云,而且毫无法律依据,根本就没有界定标准,童叟无欺老弱不限,只要你一个不小心,都可轻松入罪,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长相轻浮(虽然现在知道这叫天生俊朗),生怕在这上面吃亏,十四岁以前都不大敢跟女性讲话,非但不讲话,连暼上一眼都忧心忡忡,唯恐哪天身后警笛长鸣,三五大盖帽跳下警车,下一秒就被逮捕归案了,具体情节是:以目光猥亵妇女形成的流氓罪。
  最关键的是流氓罪这罪名极重,挨枪子都是家常便饭,当初有个女青年,类似于前两年的木子美,在两性问题上造诣颇深,后被人检举揭发,说与十个不同异性发生过关系,女青年随即被捕,定性流氓罪,于是……只能说十八年后又是位性学大师。
  刚子运气好,才刚发球还未进洞,只判了十年,这小子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里面积极改造,提早出来以后就到处上告,可惜求诉无门,最后摸到N大来,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法律人身上。
  老毕作为理想主义情怀与正义感泛滥的典型代表,对刚子的事情很积极,主动替他分析案情,找导师求援,起草上诉书,鸡飞狗跳到最后系里明确放话威胁:你若执迷不悟,继续伸手不该伸手的事情,毕业将很成问题。
  为此,老毕沮丧过好一阵子,还曾作诗一首:
  你在远处对我微笑
  似是伸手可触
  却又遥不可及
  梦中你的白裙拂过我的脸庞
  温暖
  轻柔
  我怀着虔诚之心跪倒在你的脚下
  颤抖着向你诉愿
  抬起头却看见
  你的右手已经折断
  左手却在腐烂
  那条蛇爬向了你的下体
  狗也失声哭泣
  ——毕柯诗选(第九章?忒弥斯)
  结果诗稿上墨迹还没干呢,刚子就突然失踪了。实际上,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劝刚子放弃上诉,理由很简单:小伙子五官端正,收拾收拾还是挺标志的,才三十岁刚出头年纪也不大,家里面又留给他一些钱,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找个营生娶个老婆还是不成问题的,何必做无用功,费时费力还不讨好。
  “真的是你吗小贾?”他眼睛睁得滚圆,状如铜铃,“我就说这天底下一定有说理的地方……你一定要帮我啊!”
  我进退不是,站在原地十分尴尬,他趴在我脚下,却费劲地高昂着头。一个戴眼镜的保安飞起一脚直踹他腰背,嘴里面还骂骂咧咧:“妈的,叫你不要进来!你听不懂啊?有冤上法院门口闹去,跑学校来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啊,就你那事让包青天来判都没有结果!下次再让我逮到,直接打断一条腿!”
  我一听这话,当即火冒三丈,想你他妈算个鸟,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沉声一喝:“你想干什么?还不把人放了!”这时,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议论声也不绝于耳。
  我常来N大做演讲,加上最近张罗着要出书又提前打了不少广告,校园里基本上混了个脸熟,围观的学生里有不少认出我来的,纷纷凑上来想弄清原委。
  我那本书名字起得极骚,叫《律师——在共和国的旗帜下舞蹈》,这名字是袁城替我想的,历时两年完稿,极尽道貌岸然之能事,为司法界唱出一曲忠诚的赞歌,向后辈们描绘出一幅壮美的前景图——我们的人生已经如此苦难,何必再去写社会多黑暗?就应该谈谈情种种田修修真花打打怪兽,挂着五条杠,系紧红领巾,争先恐后地吊死在和谐稳定的大树上,才对得起我们娇小而柔弱的心灵和那应当被培养在无菌室里的理想主义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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