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夜雨诸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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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阴雨, 不见日光。又至黄昏,乌云翻卷,已如深夜。
  桑洛并未回返三道门中,而是拖着虚浮的步子, 摒弃所有侍从,径自一人从二道门一步一晃的走到了一道门的人殿内。
  风凉雨急,闷雷阵阵。
  疏儿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跟着, 数次伸手要扶着, 又被桑洛推开。桑洛如同麻木了一般, 固执的在雨中跌撞的走着, 似是觉不到一丝的冷, 也看不出半点儿的累。
  唯有在跨过人殿那一道门槛之时,顿了顿步子,在门槛之外, 木楞的转过身子,从这至高的殿门外看出去,许久, 终究抬起腿跨了过去。疏儿慌着遣走了殿中正跪着身子的一应侍从, 招呼着外头的人将大门关上,转头,却瞧见桑洛坐在八步金阶那第一级台阶上,蜷缩着身子, 双手抱着膝盖, 目光空洞, 面上不知多少雨水多少泪水,还有着瞧不尽的绝望与悲恸。
  疏儿跪落在她身边,凝目看着她,便只是一眼,就红了眼眶。
  她追随桑洛多年,纵使在被先王构陷放逐昆边濒临绝境之时,都从没见过桑洛这样的一副模样。
  而今日,此时,桑洛独自一人从珠玉阁中走出来的时候,再没了昔日的半点儿光彩。
  许多的事儿桑洛都不曾同她谈起,她也一直安分尽忠的从不打听询问,只是因着她知道并笃定的相信,不论何事,桑洛定有法子。可这几日来,桑洛愈发的沉默寡言,愈发的焦躁忧虑,便是桑洛不说,疏儿心中也猜得到,凡此种种,定与沈羽有关。可她却从未想过,这事情会变换到如此地步。
  变换到——
  桑洛都没了办法。
  “姐姐……”疏儿轻声开口,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要放在桑洛的手上,却又犹疑地将手收了回来,喉咙哽咽酸涩,“疏儿会陪着你的。”
  而桑洛却似是根本没有听到疏儿说话,依旧呆愣的地面,周身发着颤,一双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衣裙,喃喃自语:“当日,父王说我恃才纵智要抢王位,不顾父女之情将我放逐,我不曾辩驳反抗,伏亦派人杀我,牧卓屡次害我,兄妹亲情荡然无存,你们说我是天选之王,又说什么孤王之命,让我疏离情爱整饬朝纲,我已经作罢了让她入三道门中的念头,你们却仍然害她,你们明知她是个中正耿直的人,从不愿因着自己而害了任何人,却把她逼迫到如此地步……让她把我舍下……”桑洛说着,双唇抖着,泪水扑簌落下:“她就真的能这样把我舍下……一点情面都不再施舍给我……就这跪在我面前,求着我让她走……”
  疏儿看的难过,听得惊心,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紧紧地握住桑洛那冰凉的手:“姐姐,少公……少公她定不会离开你的,她不会舍下你的,她是那样的爱着你护着你,她……她定有为难之处,她是为了……”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桑洛低着头,声音低浅哽咽:“她是为了舒余一国。她是泽阳族人,她身体里淌着泽阳的血,先国,后己,固执又耿直,个个都是那样的大义凛然,”她说着,又自嘲般的笑了起来:“真是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沈氏族人,好一个忠诚于国的泽阳公羽……”
  “姐姐,”疏儿紧紧地蹙着眉:“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别的法子?”桑洛冷哼一声:“我跪下来求她……我放下所有的一切只求她能带我离开……我为何要争这王位,我为何要做这王?天下人皆以为我想做这王,可我没有你们想的那般权势熏心更没有你们想的那样仁义!”她的声音因着激动大了起来,却又低哑的咳嗽着:“所有的人都让我为一国百姓计,所有人都说我有纵横天下之能,可我不想纵横天下,我也不想担着这一国重责,我只想安安稳稳的同她一起活着……”她终于将视线落在疏儿满是泪水的脸上,似是问她,又似是在自问:“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念想,活着……安稳的活着……就……这样难么……”
  疏儿哽咽的啜泣着,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拉着桑洛的手紧紧握着,许久,断续的说道:“这些国事,我……我不懂,可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你心里是有舒余一国的,少公定然也是这样想的……她……她一定也还会回来的……”
  “是啊……是啊……这王位是我要争的,这条路是我要走的,我还能怪谁呢,谁又能懂呢……”桑洛微微地点着头:“她或许还会回来吧,可……”她怅然若失的流着泪:“我不知,那一日,我是否还是我,而她,是否还会是她。”她疲惫至极的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让疏儿看见自己眼中那深切的哀伤与痛楚,淡淡的说道:“你去吧,让我自己呆在这里。”
  疏儿呆了呆,流着泪用力摇头:“我不走。我……我不言语,我也不动……我……”她说着,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跪在桑洛身边:“我就在这……”
  桑洛也不理她,只是低下头,靠在双膝之上,散乱的发丝垂落在肩头,再不言语。
  殿中的烛火燃烧殆尽,外面风雨声渐渐又大了起来,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巍峨的皇城被这连日的阴雨冲刷的布满了潮湿的气息,宫殿的轮廓在黑暗之中参差不齐,影影绰绰,黝黑又狭长的甬道在雨帘与淡薄的雾气中隐约地看不到尽头,一队队巡守的皇城卫操戈持枪迈着沉重的步子经过人殿,谁也不敢侧目,亦不敢去打探此时的新王女帝,究竟一人在殿中做着什么,思索着什么。
  再过几个时辰,便就是新王的登位大典。
  今夜,在这皇城里,楼阁宫殿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各怀心事,难以入眠。
  穆及桅终究还是寻到了珠玉阁中,只是,他来的晚了些。
  沈羽虚弱的坐在院子中的石阶之上,听陆离所言,她此前昏过去许久,醒来之后就一直不言不语的坐在雨中,定定的望着虚空,如同一块石头,无论谁问,谁劝,也不动一下。
  哥余阖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迹,陆离也无暇去管他,只是陪在沈羽身边一起坐着,亦是不说不动。
  她知道沈羽心中难过,难过极了。可她却不知道怎样再劝。
  两日之前,沈羽还满面欣喜期盼的能快些回到这里。而如今,她如同变了一个人。彻彻底底的变了一个人。
  穆及桅来时,便就瞧见了这坐在雨中的两个人。只是扫过这二人面上,看着她们沉静忧伤的样子,心中,就已然重重的砸下了一块巨石。
  及至陆离将事儿同他说明白,他也只能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一夜。
  什么事儿都变了。
  沈羽就是这样的性子,他自知道内情之后,便就知道,若沈羽知晓,定会做出如此的抉择。他本想着赶来同她一起想想法子,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来得晚了。
  似乎这一切,天意早定。
  穆及桅嗽了嗽嗓子,拿了酒袋子坐在沈羽身边,递了过去:“来,风雨寒凉,喝一口。”
  沈羽却依旧一动不动,似是全然没有看见他。穆及桅的手在半空之中停了停,只得又收了回去,径自灌了两口酒,吐出浓重的酒气:“何苦要如此为难自己,你若想留在这里,谁还敢说个不字?那些话,说的古怪,要让人信服,又谈何容易?咱们见过这样多的生死,便是在万军阵前都不曾怯懦半分,难道真要让这些惑众的妖言迷了心?”
  穆及桅说着,前倾着身子看着沈羽,却瞧着沈羽面容沉肃还是无甚反应,烦恼的叹了口气,搅着眉头:“你眼下如此,又有什么用?”
  一阵凉风裹着雨重重的拍打在脸上,沈羽的睫毛颤了颤,眼神微晃,片刻,僵硬的动了动嘴唇,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洛儿……洛儿……”她说着,忽的剧烈咳嗽起来,竟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满是雨水的石桌上,顺着雨水渲染开来,落在地上。
  陆离慌了神儿的将她扶住,红着眼眶轻声言道:“羽姐姐……我们……我们不走好不好?我们……我们不信他们的话,好不好?”
  沈羽痛苦的喘息着,却固执的摇着头,久久的趴伏在桌面上,口中不断的叨念着:“我不能……我不能……”
  “为何不能!”穆及桅腾的站起身子,双手握着拳:“沈羽,你是泽阳族人,这话不错,你要忠诚于国,守着你泽阳族训,这话,也对!你可还记得当日临城一役之前,你同我说的话儿?你可还记得,当年在西余厥城的校场上,风雪之中,我同你说的话?你既有所选,便要有所责,难道没了你,女帝就真的安稳坐在王座之上,安心的治理这一国江山?便是你回返泽阳,替她守着东境大泽一生,纵无愧于国,难道也无愧与心?”他说着,重重的吐了口气,摇了摇头:“如今,你……哎……你既然做了抉择,那就不要这样一副颓然的样子,你这样子,不情不愿,不死不活,你如何面对泽阳故老?如何面对你死去爹娘兄长叔父的在天之灵?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心中已然定了主意,真的要回返泽阳?”
  沈羽咬着牙,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刺痛,不知究竟是悔,还是痛。
  许久,她直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哑声言道:“我此一去,心意已定。日后……”
  她扶着桌面起身,对着穆及桅跪落下来叩首:“日后,还请叔父对女帝,倾力相护。沈羽,拜谢。”
  “你……”
  穆及桅忧愁地看着沈羽,半晌,重重慨叹一声,转身离去。独留了沈羽一人跪在雨中,久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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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没有话说……作者也想打自己。放心,挺过这一段,会迎接新的女帝与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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