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上元花灯
终于用计解了禁足，景宛白食欲也来了，用完饭以后就去了落霞阁。
彼时，景瑟正在给苏傲玉重新熬了药汁端过来，瞧见景宛白在院内徘徊，景瑟走过去，笑问：“三妹妹过来看母亲的？”
景宛白面色有些尴尬，点头：“是，不知母亲现今可醒着？”
景瑟道：“我才刚回来，不甚清楚，你不妨进去看一看？”
“不。”景宛白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道：“还是大姐代我进去看一眼罢，我就这样进去，万一母亲睡着了，反倒是打搅。”
景瑟挑挑眉，不再言语。
景宛白这种人还真是极品，那里头躺着的可是她亲生母亲，她却因为怕传染到自身而踌躇不进，只是挂了个“曾来探望过病重母亲”的名头好听，实际上她至今连苏傲玉成了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缄默良久，景瑟道：“既然三妹妹被解了禁足，那不如由你去给母亲侍疾半日，晚上是上元花灯会，祖母早上通知我让我好好准备一下，我还没来得及抽身呢，还好你就来了。”
说着，景瑟就把手里装了苦涩药汁的木盆递给景宛白。
景宛白皱了皱鼻子往后退，迟疑道：“大姐，我毕竟不是医者，我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母亲受了苦，还是你亲自来罢。”
“怕什么？”景瑟低嗤，“你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便是哪里做得不好，她也不会怪罪你的，只管去便是了，母亲早前已经泡过了的，她知道该怎么做。”
景宛白还是犹豫。
景瑟索性一针见血，“三妹妹莫不是担心母亲会把病气过给你？”
“怎，怎么可能？”景宛白扯着嘴角，极不情愿地接过了木盆，“既然大姐都这般说了，那我便亲自去一趟。”
“这便对了。”景瑟笑着看她一眼，“一会儿我进去指挥着你如何帮助母亲清洗伤口，这种事也并不难，只要你用心学，不消一会就能懂。”
话完，两人一道挑开帘子进了门。
经过昨天白日里半天的折腾和一整晚的又痛又痒，苏傲玉至今还没醒，躺在床上的样子，双眼凹陷，眼睑青灰，颧骨凸出来，面无正常颜色，如同死人一样。
这个样子的苏傲玉，看得景宛白险些手一抖把木盆给落在地上。
景瑟忙过去搀扶着景宛白，“三妹妹，你没事儿罢？”
“没，没事。”景宛白俯身把木盆放在地上，这才找了小杌子在床榻前坐下，看一眼苏傲玉，又看一眼景瑟，面露担忧，“大姐，母亲是否病得尤为重？”
“嗯。”景瑟也不隐瞒，点点头，“总之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大姐医术这样高明，就连你也没办法吗？”景宛白不甘心，若是母亲就此撒手人寰，往后她在这府中便没有人撑腰了，到时候，她的婚姻大事又该如何是好？
景瑟在她旁边坐下，慢慢道：“三妹妹，其实你若是平素多关心关心母亲，别整这些幺蛾子换劳什子香，母亲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话音落下，景瑟就掀开锦被把苏傲玉抓伤的那只手臂露出来给景宛白看。
只一眼，景宛白就胸中作呕，实在受不住忙起身便捂着嘴巴往外跑，吐得昏天暗地。
景瑟勾唇笑了笑。
先前景宛白坐下来的时候，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苏傲玉已经醒了，只不过在装睡而已，之所以对景宛白说那些话又让她看苏傲玉的手臂，全是在做戏，想让景宛白的丑恶嘴脸在她生母面前原形毕露。
果不其然，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景宛白受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马上就吐了起来。
景宛白再回来时，脸色惨白如纸，神情尤为虚弱。
景瑟体贴地给她到了杯茶漱口。
景宛白接过，道了声谢。
景瑟道：“趁着母亲还没醒，你一会儿就去给她洗洗伤口，待母亲醒来，我会告诉她你已经来过。”
景宛白想到方才见到那只被药水浸泡得发白打褶的手臂，恶心之感再一次涌上来，这一次堪堪忍住，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大姐，我今日身子不适，还是改日再来，一会儿母亲醒了，你照实说了便是，我是她亲生女儿，便是晚几日来看她，想来她也是不会怪罪我的。”
景瑟微笑，“那么，三妹妹好走，咱们晚上的花灯会上见。”
景宛白客气地站起身，“那我这就告辞了。”
景宛白走后，苏傲玉才慢慢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泪色晶莹。
景瑟坐过去，“母亲今日感觉如何？”
苏傲玉昨夜嚎叫了一整晚，嗓子早就喑哑了，因此喉咙口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来。
景瑟将脑袋凑近，问：“母亲要说什么？”
苏傲玉双目无神地看着帐顶，还是发不出声音，眼角却留下了泪来。
想不到，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养育了十五年的女儿竟还比不上一个继女，想当初景宛白毁容的时候，她这个做母亲的忙得是脚不沾地，亲自煎药又亲自喂饭，晚上还担心她睡不好，特地让人搬了张小榻去景宛白的床边陪着她。
这才几日的光景，轮到她这个当母亲的人病了，亲生女儿却做出这般嫌恶的姿态来。
不过是看见她受伤的手臂罢了，就被恶心成那个样子，让她这个做生母的情何以堪？
景瑟见到苏傲玉落泪，想也知她必是恼极了景宛白。
景瑟并未出声，掏出帕子给苏傲玉抹了泪，一脸的孝女模样，“母亲，您病重，可不兴落泪的，仔细伤了身子。”
苏傲玉终于缓了缓，能出声了，她道：“从心到身，我伤得还不够多吗？”
景瑟淡笑，“三妹妹不过及笄之龄罢了，您与她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可我是她的生母。”苏傲玉再次落泪，“如今我遭了难，她非但没有一句关心，还满是嫌弃，她哪里有个做女儿的样子。”
说完，苏傲玉感动地看向景瑟，“阿瑟，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你在关心我照顾我。”
景瑟莞尔一笑，“母亲说的哪里话，早些年我因娘亲的故去一病不起，那时你刚入府，不也是整日不眠不休地守在床榻前照顾我么？如今我照顾照顾你，理所应当的。”
景瑟这么一说，让苏傲玉顷刻想起她那些年专让人买些表面上大补，实际上并不适宜景瑟身子的补药每日喂她的光景，不由得心生几许愧疚。
那个时候景瑟只有几岁而已，她并非狠得下心去对付这样一个小女孩，只不过她恼恨苏乐瑶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那个时候死，害得她不得不应了晋国公夫人嫁入右相府照顾苏乐瑶的女儿，这样一来，她与郑咏就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因此，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当时只有六岁的小景瑟身上，每日都盼着她赶紧死。
只不过她没想到晋国公夫人会如此在意景瑟这个亲外孙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办法，竟能说动忘忧谷谷主宗政初答应收留景瑟。
看到景瑟这般得晋国公夫人宠爱，苏傲玉心头嫉妒更甚，她不甘心，自己为何只是苏氏旁支，为何没能生在晋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院里？
于是，苏傲玉想尽了办法，终于寻到了契机，等景瑟从忘忧谷回来的时候，便让薛大姑姑带着几个人去半路堵截了景瑟对她下药与人有染，导致她后来未婚先孕失了大老爷景宇桓的所有宠爱被送去了乡下自生自灭。
如今回过头去想，苏傲玉心中不是没有懊悔过的，起码在照顾她这件事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做不到，景瑟却做到了，不仅没有嫌弃，还时时关切她哪里不舒服，汤药饭食更是精心伺候着，生怕她饿着冷着。
抑制不住感动，苏傲玉索性再次落了泪，声音哽咽起来，“亲生女儿尚且如此嫌弃我不敢亲近我，把我扔在一旁去赴花灯会。你却不计前嫌这般厚待我，阿瑟，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景瑟轻轻一笑，顺承道：“我做这些，无非是出于女儿应尽的义务罢了，母亲记不记得不打紧，你只需晓得，我不曾害过你便是。”
苏傲玉点点头，“我自然知道你心善。”
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抚了抚景瑟的鸦鬓，苏傲玉声音更柔，“好孩子，你晚上还要去花灯会，早些回去准备罢，我还能动弹，若是一会儿复发了，自己泡着便是。”
景瑟站起来，屈膝告退。
回到耳房，景瑟关上房门，把昨夜剪的小纸人拿出来后低声吩咐了晴儿一番。
晴儿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大小姐请放心，这件事，奴婢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晴儿的本事，景瑟一向不会质疑，她点点头，“那就这样，你只消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今夜苏氏便休想得安稳。”
交代完一切，景瑟就出了落霞阁回到暮云居，两日未曾得见景瑟的璎珞大喜，快速迎上来，“表小姐，可是今后都不用再去落霞阁了？”
景瑟好笑，“你个小丫头，母亲那边都还没痊愈呢，我怎么可能抽得开身？”
璎珞一下子失望了，“原来这样啊，那您何时才能回来？”
“这不是回来了么？”景瑟进了上房，接过璎珞递来的茶盏，道：“今夜上元花灯节，老夫人准许我们姊妹几个去护城河边点灯许愿，我打算带着你去”
璎珞顷刻雀跃起来，“太好了。”
想到上一次表小姐去法门寺进香时遭了刺杀，璎珞瞬息就垮下脸来，“不行不行，今夜街上的人太多了，万一生了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那应该不至于。”景瑟笑笑，“上一次在法门寺纯属意外，这一次老夫人安排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护卫，想来也不能再遇一次刺杀。”
璎珞郑重道：“那今夜奴婢可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表小姐，就算有刺客，奴婢也能挡在你前头。”
景瑟忍俊不禁，“你又不会武功，挡在前头做什么？”
璎珞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自然是为表小姐争取逃跑的时间。”
景瑟心中感动，面上却笑：“你那个小脑袋瓜里，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快快打住，否则变成乌鸦嘴了。”
璎珞反应过来，赶紧“呸呸”两声，“是奴婢多嘴，该打！”
“去准备一下。”景瑟吩咐，“晚饭过后咱们就得启程了。”
璎珞很快退了下去。
没多久，外院就有婆子来报，“大小姐，三殿下来了。”
景瑟微愣，旋即站起身来亲自随着婆子出去迎接。
今日的顾北羽一身宝蓝色五彩绣云纹圆领锦袍，配着深青底子滚边团花纹样半袖长衣，衬得整个人丰神如玉，较之先前成熟了些。
他正坐在前厅内，接受着婢女们的款待。
见到景瑟进来，顾北羽面上顿时露出欣喜，笑着站起身，“表姐。”
“北羽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景瑟礼貌地回以一笑。
顾北羽怔然道：“今日可是上元节，表姐莫不成给忘了罢？”
“这倒不敢忘。”景瑟笑笑。
“上元节你总有机会出去了罢？”顾北羽目光灼灼定在她面上，“一会儿我就留在右相府用饭，完了再同你们一道走。”
景瑟愣住，“你要与我们一起去点花灯？”
“嗯。”顾北羽笑得有些腼腆，“我还是头一次与表姐一同过花灯节呢！”
景瑟眉眼一动，“你出宫前，可曾告知了淑妃娘娘与皇上？”
“说过了。”顾北羽道：“我特地去请示说上元节要回外祖家的，父皇和母妃都同意了。”
“那就好。”景瑟松了一口气。
“怎么，表姐不希望我陪你一起去吗？”顾北羽瞧着她面色不对劲，忙问。
“你能来，我当然欢迎。”景瑟勉强笑笑，其实她是在担心梵沉。
上元节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万一到时候撞见了她和顾北羽在一起，梵沉必定得打翻醋坛子。
顾北羽也并非愚钝之人，隐约看出了些许眉目，“表姐莫不是在担忧我陪你去这件事会被梵世子发觉？”
心思被戳穿，景瑟也不好再装下去，只得顺道点了点头。
顾北羽眸色霎时晦暗下来，“在表姐心里，他的感受就那样重要？”
景瑟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曝光自己与梵沉的恋情，只模棱两可地道：“我并非那种意思，你我是表亲，你与我一道去花灯会上无可厚非，但梵世子这个人脾性有些怪，即便我们俩之间只有一层婚约关系而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他也不喜有旁的男人离我这么近。”
顾北羽心狠狠揪了一下，转瞬后郑重道：“那又如何，表姐也说了，你们之间仅仅有一层婚姻关系而已，都是名义上的，只要你不愿，他又能拿你如何？”
景瑟心中无奈一叹，“北羽，府中这么多姊妹，你为何不去找她们非要找我呢？”
顾北羽凝视着她，“因为她们都不是你。”
景瑟生怕他接下来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赶紧别开眼，岔了话题，“你既然准备留下来用饭，那我带你去老夫人处，除夕的时候她就念叨着你了，今日才来，也该过去拜见一下。”
顾北羽见她有意挑了话题，他也不恼，微微勾唇，应道：“好。”
景瑟很快就带着顾北羽去了千禧堂。
老夫人得知顾北羽来了，大喜过望，亲自拄着杖出门迎接。
顾北羽忙过去搀扶着她，“外祖母，北羽怎敢劳您大驾亲自出门迎接？”
老夫人脸上笑呵呵的，嗔怪道：“纵然你是我外孙，可这君臣之礼不能违，祖宗礼法在那儿摆着呢，你是想让我一把年纪还遭人诟病吗？”
“北羽岂敢。”顾北羽扶着她一步步回到暖阁。
待老夫人安稳坐下了，顾北羽才走到堂中跪地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这可把老夫人吓得不轻，霍然站起身来。
顾北羽吩咐后面跟上来的小厮把礼品送上来，才莞尔道：“外祖母，北羽这是给您拜年来了，前些时日宫中各种宴会频多，再加上年初开朝公务繁忙，一直没没来得及前来探望您，今日给您一并补上了。”
“好好好。”老夫人忙让谢嬷嬷把顾北羽扶起来，“你果然是个极有孝心的，来，过来外祖母这边坐。”
顾北羽乖顺地过去坐了，老夫人随后就与他唠起了家常，问了问淑妃和皇上及皇后的身体状况，又问了问旁的琐事，顾北羽自始至终都面带笑容并未露出半丝不耐，一一回答了老夫人。
终于等到老夫人问完所有问题，顾北羽才得空主动说话。
“外祖母，二舅父可是回来了？”
老夫人颔首，“腊月二十九就回来了，如今都正月十五了，你二舅父早就去京卫指挥使司任职，你政务繁忙，想来还不晓得此事。”
顾北羽有些犹豫，道：“我今早在宫门前见着他了。”
老夫人笑道：“他可曾与你打过招呼了？”
“嗯。”顾北羽微微迟疑，继续道：“早上嘉华皇姑母与我一道出宫，二舅父与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才走的。”
顾北羽的这个表情，老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景瑟一见就觉得有蹊跷。
嘉华长公主是什么人，景瑟上次在落梅园就看得真切，她前年没了驸马，一个人独守空房至今，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甘愿孤独终老，二叔在右相府这三兄弟之中是最美貌，也最有男人魅力的，嘉华长公主有没有可能就此看上他？
想法一出，景瑟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收了思绪。
顾北羽顿了好久，才又开口，“外祖母，二舅母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老夫人一听，神色就渐渐黯然下去，口中叹道：“自当年你二舅母出事开始，朝廷也曾派了人支援帮忙找寻的，可始终未果，你二舅父又不能在金陵过多停留，私下里派遣去找的人都没有什么结果传回来。”
说到这里，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去年女相那件事，原本按照律法，合该诛九族的，可你二舅母毕竟是常州杨家的人，一旦算进九族，就牵连到咱们府上了，因此你大舅父和太子殿下才会极力请旨只诛夏氏父、兄、子三族，故而才没牵连到常州杨家，可即便如此，你二舅母始终与夏氏一族扯了关系，如今即便是她回来了，咱们府上也是决计不能留的，不回来也好，都这么多年了，谁还料得准她究竟有没有活着。这件事，你往后莫要再提，否则你二舅父听了，会不高兴的。”
顾北羽了然，低垂的眼眸里，寸寸寒光。
夏慕之所以会死得那样惨，难道不是大舅父和太子一手造成的？
景老夫人觉得今日的顾北羽有些奇怪，便问：“三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想起你二舅母来了？”
“没什么。”顾北羽摇摇头，“早上见到二舅父，没敢问他这些，只好来外祖母这边随便问问了，二舅母走了这么多年，二舅父一直没肯娶妻，可见他对二舅母情深义重呢！”
“这件事……”老夫人迟疑了一下，“除夕那夜我倒是问过你二舅父，他说目前还没有娶妻的想法，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如今都升任了，家中没个主事的正妻，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么？”
顾北羽眸光微漾，“外祖母，万一我父皇执意要给二舅父赐婚，您说他能答应吗？”
老夫人听得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顾北羽见状，赶紧解释道：“外祖母莫慌，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二舅父如今可是京官了，父皇又对当年二舅母失踪的事耿耿于怀，我担心父皇会依着这份愧疚给二舅父赐婚作为弥补，二舅父不常在金陵，我也不晓得他是何脾性，更不晓得若真有那么一天，二舅父能否同意。”
老夫人是个精明人，自然明白顾北羽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这些，以往顾北羽来的时候，顶多就是随便说说淑妃的近况以及最近宫里发生的趣事儿就走了，而今天一来就论及二老爷，还涉及到了婚姻大事。
这太不寻常了。
老眼眯了一下，老夫人看向顾北羽，“北羽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顾北羽面色有些无奈，压低声音，“外祖母，其实早上嘉华皇姑母见到二舅父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她面色有异了，只是拿捏不准皇姑母是否真的对二舅父一见倾心，因此才会来您跟前说这些，就是想知道二舅父可有私下订了亲，若是没有的话，北羽希望外祖母赶紧的让二舅父把亲事给定下来，我那皇姑母什么品性，上一次在落梅园，外祖母想必也见到了，若是真让她得了逞，往后这个家必定鸡犬不宁。”
顾北羽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听得老夫人浑身一个激灵，面色无措。
就连景瑟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她方才竟然猜对了，嘉华长公主果然对二叔有了想法。
不！不行！为了景澜，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祖母，孙女觉得三殿下言之有理。”景瑟适时插话，“咱们家虽是朝廷官宦，却还攀附不起皇室的金枝玉叶，上次您提到的那个侄女，孙女觉着就挺好，若是祖母不好开口，孙女可替您再去探探口风，一旦二叔点头答应了，咱们就早些办了这桩婚事，如何？”
老夫人半晌回过神来，眼神露出深深无奈，“阿瑟，你毕竟只是个女儿家，怎么能让你去办这种事？不妥。”
景瑟笑道：“我是不行，这不是还有二少爷的么？我若是能说动他，想必就成功了一半，二少爷是嫡子，他的话，二叔总该能听进去了罢？”
老夫人略忖片刻，深觉有理，“那好，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景瑟屈膝，“能为祖母分忧，是孙女的荣幸。”
客套了一番，景瑟就去了外院，让丫鬟进去通报了一下。
不多时，景澜就出来了，他着一件白底绣金团花束袖圆领长袍，玉带束腰，剑眉星目，高挺鼻梁下的一双唇，时时扬起，却始终让人看不清其真实想法。
见到景瑟，景澜似是有些讶异，“大姐找我有事？”
景瑟颔首，“有些私事想单独同你谈谈。”
景澜挑了挑眉，“我同大姐一向无私交，又何来私事可谈？”
听这意思，景澜是不愿意与她独处了。
景瑟看着他的眉眼，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一身傲骨的姨母杨绮珍，神情微微恍惚。
“二弟，你都不问问我准备找你做什么就这般拒绝我么？”
景澜笑笑，“我自小就是个粗人，只懂得耍枪弄棒，对于内宅之事一窍不通，大姐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
景瑟哑然，她完全没料到景澜这般不近人情，但同时她心中也极欣喜，因为景澜这样，则说明他独善其身，与景明远一般是这右相府中的一股清流。
“如若我是为了二婶的事儿呢？”事到如今，景瑟唯有抛出砝码才能拿捏住景澜了。
景澜听后，果然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都停顿了好久才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的质问，“你说什么？”
景瑟四下扫了一眼，微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若是二弟愿意，咱们可以去个幽静的所在慢慢谈。”
“好。”事关生母，景澜如何都平静不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景瑟身后，直到进了空无一人的水榭。
景瑟坐下后，示意景澜也在旁边坐。
景澜摇摇头，“我就站着便罢，大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景瑟抬头望他，少年俊逸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期待，又有几分不安，像是很想从她口中听到关于生母的零星消息，却又怕那消息是他承受不住的。
如此矛盾的表情，让原本阳光开朗的少年面上添了几分怅然。
“二弟可曾想过二婶去了哪儿？”
景澜面色一僵，“不知。”
末了，看向景瑟，有些紧张，“莫非大姐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我若说知道，你可会信我？”
景澜犹豫了，他心中其实是非常想知道关于生母的任何一点消息的，可是景瑟从前一直在外面，如今回府亦不到半年，她怎么可能晓得母亲的下落，想必是她闲着无趣逗自己玩的罢？
余光瞥见景澜在犹豫，景瑟便知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
“其实二婶并没有走出右相府。”景瑟兀自叹气，“只不过一直躲在一个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罢了。”
景澜呼吸一窒，“大姐此言可当真？”
“我知道自己很难取信你。”景瑟面色淡淡，“可若是你能帮我做件事，我就有办法让你知道所有真相。”
见景澜犹在迟疑，她不急不缓地道：“包括，二婶是如何失踪的以及府上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景瑟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无疑勾起了景澜莫大的好奇心。
他微微侧目，看着她，“那你说，要我怎么帮你？”
*
夜幕时分，顾北羽留在右相府上用了饭后便与景瑟等人一道出了门往花灯会上赶。
景宛白解了禁足，早就让紫苏给她精心打扮过，乌黑柔顺的头发绾出漂亮的发髻，修眉联娟，朱钗环绕，环佩叮当，香风袅袅，天女下凡似的。
甫一走出马车，景宛白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西秦第一美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因为美貌而套上无数光环。
景舒娆景南晴二人看了，心中很不是滋味，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景宛白在，她们便连角落里的尘埃都比不上。
景瑟一笑淡之，她素来不看重皮相，因此打扮得素净了些，着一件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褙子，散花百褶挑线裙，外披银白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她一贯喜欢单螺髻，斜插鎏金碧玉簪，腰如约素，仪静体闲。
不同于景宛白的娇怯不胜飞燕临风之感。景瑟的外貌，让人一眼望去只觉高雅中透着清淡，清淡中透着不可逼视的高贵，不娇不媚，恰是素肌不污天真的纯然姿色。
这样的天然之美，无疑更让人有错不开眼的感觉。
因此，景瑟一出来，先前落在景宛白身上的目光就纷纷往她这边来。
顾北羽蹙了蹙眉，顺手从旁边的摊贩手里买了一方丝巾递来，“表姐，出门在外，你还是戴着面纱好些。”
景瑟哭笑不得，“今夜来花灯会的小姐们，几乎都是不戴面纱的，你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吗？”
顾北羽抿唇，“她们是她们，你是你，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能与表姐相提并论？”
景瑟余光瞥见景宛白面色有一瞬间僵硬，她道：“好啦，你别再说了，我戴上便是。”
说完，景瑟接过顾北羽手中的面纱，正准备戴上。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听不出喜怒。
“三殿下好似对本世子的未婚妻格外关注？”
顾北羽一听便知是梵沉来了，他转过身，遥遥望去。
缓步而来的人着一袭银纹锦袍，描金披风猎猎飞舞，孤月下，他笑容清浅，淡雅高逸，走路的姿态，从容散漫，点尘不惊。
一瞬间，周围五彩斑斓的花灯似乎都失去了颜色，人影憧憧里，唯见他一双蕴藏了漫天星辰的凤眸漾开点点碎光，星夜迷离，暗香幽浮，他微微一笑，醉了满城飞花落雨。
景瑟怔然间，梵沉已行至她跟前站定，动作灵巧地拿过她手里的面纱，亲自给她戴上。
末了，看向顾北羽，眉眼温润，笑意淡淡，“三殿下有心了，本世子代我未婚妻向你道声谢。”
自从上次去了一趟楚王府，顾北羽就不大喜欢梵沉，总觉得这个人对表姐格外不同。
原本他以为梵世子对于表姐仅仅是依着有婚约这一点而上心了些，可如今回过头去想，似乎并不是他理解的那样，梵世子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在乎表姐。
不行！
顾北羽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猛地想起来上次在楚王府见到了表姐的孩子。
那个时候，他只顾着与梵沉争吵，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今日方才回想起来，表姐的宝宝昊昊竟然在楚王府！
瞬息之间僵了表情，顾北羽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看了一眼景瑟，又看了一眼梵沉。
他忽然拉着景瑟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景瑟不妨，被顾北羽这么一拽，胳膊生痛，她蹙眉，“北羽，你要带我去哪里？”
梵沉显然不会让他得逞，三两下就从顾北羽手中夺回了景瑟，扬起眉梢，“怎么，三殿下这是准备当着本世子的面劫走我未婚妻？”
眼下是在花灯会上，顾北羽也不好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只是看着梵沉，“给我一盏茶的功夫，我有话想同表姐说。”
梵沉勾唇，“作为你未来的的表姐夫，我有权利旁听你们的对话。”
“你！”顾北羽瞪眼，“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的隐私？”
梵沉道：“你们俩之间既有隐私，那我若是还袖手旁观，岂不显得我不够重视未婚妻？”
顾北羽切齿，“左一个‘未婚妻’，右一个‘未婚妻’，你少以此威胁我，便是你们大婚了，我也有单独与表姐谈话的权利！”
梵沉对他的话浑然不在意，“诚然，与景瑟有婚约的是我，将来成为她夫君的也是我，三殿下是准备同我讨教‘未婚妻所有权’这个问题吗？”
顾北羽噎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良久，败下阵来，低嗤一声，“旁听就旁听，谅你也听不出什么花样来！”
说完，一个人先去了河岸大柳树边。
景瑟看了一眼梵沉。
梵沉对她颔首，“既然三殿下有话要说，那我们总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景瑟嘴角微抽，都这样了还不叫拂了顾北羽的面子？
转过身，景瑟同景舒娆几人打了个招呼，让她们各自去逛着，一会儿桥上会合。
一年才得这么一天机会，景南晴自然早就心中雀跃，再不管其他，带着婢女就四处逛起来。
景舒娆和景舒娣没多久也各自走开了。
景宛白则在紫苏的陪同下，不断接收着来自周围的惊艳目光。
今夜是花灯会，本也就是男女借机定情的好日子，景瑟与梵沉有婚约，平素不能私下会面，今夜却是能正大光明见面的，因此，没人会觉得这一幕显得突兀。
景瑟与梵沉走到顾北羽旁侧站定。
顾北羽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看向梵沉，直接问：“你们府上的那个孩子，你可知道是谁的？”
梵沉挑眉，“怎么，三殿下如今换口味了？”
顾北羽黑脸，“你回答我便是，何必说那些损人的话？”
梵沉并未给出个确切答案，只含糊道：“既在楚王府，你觉得那还能是谁的孩子？”
顾北羽眯了眯眼，看向景瑟，景瑟摊手表示无奈。
顾北羽顷刻明白过来梵沉已经晓得昊昊的真实身份，霎时心中警铃大作，急忙问：“梵世子当真能接受表姐的一切？”
梵沉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袖，“下次见面，三殿下若是能改口称呼我为‘表姐夫’，我或许会看在自己突然多了个亲戚的份上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顾北羽气得咬牙，“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小心眼的人！”
梵沉淡淡“哦”了一声，“可能我要特殊些，比不得你平素相处的那些胸襟广阔之人，毕竟，我是你唯一的表姐夫嘛！特殊就特殊在这‘唯一’二字上。”
顾北羽：“……”
景瑟见顾北羽三两句就落了下风，赶紧出声打圆场，“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你们两个就不能安静一些，非得要争个高下才肯罢休？这花灯会，你们到底还想不想逛了？”
“当然得逛！”顾北羽道：“我等了半月才得来的机会，哪能轻易就作罢了。”
景瑟看向梵沉，梵沉亦点点头，顺手买了个竹篮强塞给顾北羽提着。
顾北羽一脸纳闷。
梵沉慢悠悠道：“知道你关心你表姐，挎篮子这种事便由你代劳。”
顾北羽无言以对，只得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梵沉专挑有重量的东西买，没多久，竹篮里就沉甸甸装满了各种小物件，梵沉犹不死心，再买一个竹篮来挎在顾北羽另外一只胳膊上，依旧是见到小摊上的物件就买，满满两大竹篮坠得顾北羽险些弯了腰。
景瑟转头，见到顾北羽一脸幽怨，她有些不忍，道：“要不，我帮你分担一个？”
顾北羽正感动，梵沉就看了过来，“你这位表弟倒是个体贴人意的，晓得你自小身子骨不好，弱不禁风，肯帮你担了这么多重量，我这个做表姐夫的一会儿得好好奖励奖励他。”
顾北羽脸色一垮，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多一会儿，梵沉就买了许多大物件，诸如分量极沉的大灯笼，几乎要与顾北羽一般高的花树。
顾北羽一边磨牙一边加快脚步跟上这二人，心中暗恼梵沉这个黑心黑肝黑肺的，怎么不把他自己给黑死！
梵沉清楚听到了磨牙声，顺手买了个糖人塞进顾北羽嘴里。
两手不得空的顾北羽怒瞪着他：“唔……”
“可是觉得一个不够？”梵沉又买了一个，再强行塞进去。
顾北羽两只眼睛都快鼓出来了。
“两个还不够？”梵沉挑眉，伸手想去拿第三个糖人。
顾北羽猛地甩头，不要了！
景瑟有些同情顾北羽，可是有梵沉这样腹黑且爱吃醋的人在旁边，她不能出手相帮，否则只能连累顾北羽更受罪。
于是，嘴里塞了两个糖人，两臂挎着满当当竹篮，肩上扛着花树，发上拴着花灯的顾北羽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票人的围观。
百姓们纷纷惊奇这是哪家的小厮生得好模样。
梵沉则趁此机会带着景瑟七拐八拐，很快甩脱了顾北羽。
站在另一侧的河岸边，景瑟看向对岸被人围观的顾北羽，有些忍俊不禁，对着梵沉道：“人家可是皇子，你这样对他，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梵沉大言不惭，“我可是他表姐夫，他不顾表姐夫的感受，整天觊觎他表姐，他怎么不觉得过分？”
景瑟翻了个白眼，“都说了百八十次了，我们只是表亲而已，三皇子怎么可能觊觎我？”
梵沉道：“作为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你要时刻记着一句话，除了我，但凡是接近你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景瑟扶额，“那要照你如此说来，这世上还有好人吗？”
“有。”梵沉郑重颔首，“独我一个。”
景瑟低声嘟囔，“不知道是谁三番两次乘人之危，上次在法门寺的事儿，我还没同你计较呢，你倒是脸皮厚，早早把自己归属在好人之列了。”
梵沉道：“那时我救了你，你不过献个吻以示感谢而已，怎么反过来就成了我乘人之危？”
景瑟皱眉，“我何时说过以那样的方式谢你了？”
梵沉一挑眉梢，“难不成是我低估了你的热情，你原是想以身相许的？”
景瑟默然片刻，“我不想与你这般没脸没皮的变态讲道理。”
“嗯，你说的很对。”梵沉赞同地点点头，复又气定闲神地道：“身为一个变态，三番两次轻薄于自己的未婚妻，有何稀奇？”
景瑟磨了磨牙，自认说不过他，索性低头往前走。
梵沉跟了上来。
“我要回去了，你别跟着我。”景瑟头也不回，没好气地来了一句，原本带着愉悦心情来逛花灯会的，谁成想梵沉一来就扫了她的兴致，果真无趣！
还不如早早回去看苏傲玉是否已经中招陷入疯魔状态。
梵沉恍若未闻，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景瑟停下来转身瞪他，“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梵沉看着她，眸含笑意，“只不过我在思考该以哪个身份去遵从你的话。若是路人，我没道理要听你的，若是朋友，我也不一定要听你的，若是夫君，那我就更不能听你的了，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放任自己的女人独自走夜路的。”
景瑟捏拳，“喂！你讲不讲道理的？”
梵沉笑问：“你如今又想同我这个没脸没皮的变态讲道理了？”
景瑟揉了揉额头上暴跳的青筋，“我私以为，你除了变态之外，还很无耻！”
梵沉面色不改，沉吟道：“你隔三差五就这样夸我一次，也不怕我腼腆？”
景瑟双手抱着脑袋，“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是这么个难缠的性子？”
梵沉顺手将她捞进怀里，“若是从前就让你发觉，那我如今便不是你未婚夫，而是你同床共枕的夫君了。”
景瑟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少给我耍嘴皮子，今夜上元花灯，怎么不见昊昊？”
梵沉道：“自有人会带他出去玩。”
景瑟默了一默，“那你为何不问昊昊是我和谁的孩子？”
梵沉凝视着她，半晌，吐口，反问：“重要吗？”
景瑟有些懵，“不重要吗？”
梵沉想了一想，“今日之前，我倒还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不过你既然提到了，那我不妨细思一番。”
景瑟也不催促，心中擂着鼓，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如玉侧颜。
良久，梵沉侧目过来。
景瑟面皮一紧，“如何？”
“细思过了。”他淡淡道：“不重要。”
景瑟晃了晃神，心中涌上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掺杂了别的什么在里头，总之有些酸酸的，却又觉得微暖。
其实到了现在，她已经有了六七成把握昊昊就是梵沉的孩子，可是苦于一直找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但今夜能从梵沉口中听到这番话，她心中委实感动。
不管他是出于怎样的感情和意图，但起码就目前来讲，梵沉对她绝无坏心，虽然嘴巴仍旧毒了些，至少是没有恶意的。
*
与此同时，右相府落霞阁。
烟花升腾至半空爆裂开的时候，外面突然刮来一阵狂风，苏傲玉所在的上房内烛台尽数熄灭，唯余窗外一盏灯笼照射在东墙上。
苏傲玉抖索着身子往墙上看去，顿时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叫。
“啊——鬼——鬼啊——”
彼时，景瑟正在给苏傲玉重新熬了药汁端过来，瞧见景宛白在院内徘徊，景瑟走过去，笑问：“三妹妹过来看母亲的？”
景宛白面色有些尴尬，点头：“是，不知母亲现今可醒着？”
景瑟道：“我才刚回来，不甚清楚，你不妨进去看一看？”
“不。”景宛白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道：“还是大姐代我进去看一眼罢，我就这样进去，万一母亲睡着了，反倒是打搅。”
景瑟挑挑眉，不再言语。
景宛白这种人还真是极品，那里头躺着的可是她亲生母亲，她却因为怕传染到自身而踌躇不进，只是挂了个“曾来探望过病重母亲”的名头好听，实际上她至今连苏傲玉成了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缄默良久，景瑟道：“既然三妹妹被解了禁足，那不如由你去给母亲侍疾半日，晚上是上元花灯会，祖母早上通知我让我好好准备一下，我还没来得及抽身呢，还好你就来了。”
说着，景瑟就把手里装了苦涩药汁的木盆递给景宛白。
景宛白皱了皱鼻子往后退，迟疑道：“大姐，我毕竟不是医者，我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母亲受了苦，还是你亲自来罢。”
“怕什么？”景瑟低嗤，“你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便是哪里做得不好，她也不会怪罪你的，只管去便是了，母亲早前已经泡过了的，她知道该怎么做。”
景宛白还是犹豫。
景瑟索性一针见血，“三妹妹莫不是担心母亲会把病气过给你？”
“怎，怎么可能？”景宛白扯着嘴角，极不情愿地接过了木盆，“既然大姐都这般说了，那我便亲自去一趟。”
“这便对了。”景瑟笑着看她一眼，“一会儿我进去指挥着你如何帮助母亲清洗伤口，这种事也并不难，只要你用心学，不消一会就能懂。”
话完，两人一道挑开帘子进了门。
经过昨天白日里半天的折腾和一整晚的又痛又痒，苏傲玉至今还没醒，躺在床上的样子，双眼凹陷，眼睑青灰，颧骨凸出来，面无正常颜色，如同死人一样。
这个样子的苏傲玉，看得景宛白险些手一抖把木盆给落在地上。
景瑟忙过去搀扶着景宛白，“三妹妹，你没事儿罢？”
“没，没事。”景宛白俯身把木盆放在地上，这才找了小杌子在床榻前坐下，看一眼苏傲玉，又看一眼景瑟，面露担忧，“大姐，母亲是否病得尤为重？”
“嗯。”景瑟也不隐瞒，点点头，“总之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大姐医术这样高明，就连你也没办法吗？”景宛白不甘心，若是母亲就此撒手人寰，往后她在这府中便没有人撑腰了，到时候，她的婚姻大事又该如何是好？
景瑟在她旁边坐下，慢慢道：“三妹妹，其实你若是平素多关心关心母亲，别整这些幺蛾子换劳什子香，母亲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话音落下，景瑟就掀开锦被把苏傲玉抓伤的那只手臂露出来给景宛白看。
只一眼，景宛白就胸中作呕，实在受不住忙起身便捂着嘴巴往外跑，吐得昏天暗地。
景瑟勾唇笑了笑。
先前景宛白坐下来的时候，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苏傲玉已经醒了，只不过在装睡而已，之所以对景宛白说那些话又让她看苏傲玉的手臂，全是在做戏，想让景宛白的丑恶嘴脸在她生母面前原形毕露。
果不其然，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景宛白受不住这样的视觉冲击，马上就吐了起来。
景宛白再回来时，脸色惨白如纸，神情尤为虚弱。
景瑟体贴地给她到了杯茶漱口。
景宛白接过，道了声谢。
景瑟道：“趁着母亲还没醒，你一会儿就去给她洗洗伤口，待母亲醒来，我会告诉她你已经来过。”
景宛白想到方才见到那只被药水浸泡得发白打褶的手臂，恶心之感再一次涌上来，这一次堪堪忍住，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大姐，我今日身子不适，还是改日再来，一会儿母亲醒了，你照实说了便是，我是她亲生女儿，便是晚几日来看她，想来她也是不会怪罪我的。”
景瑟微笑，“那么，三妹妹好走，咱们晚上的花灯会上见。”
景宛白客气地站起身，“那我这就告辞了。”
景宛白走后，苏傲玉才慢慢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泪色晶莹。
景瑟坐过去，“母亲今日感觉如何？”
苏傲玉昨夜嚎叫了一整晚，嗓子早就喑哑了，因此喉咙口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来。
景瑟将脑袋凑近，问：“母亲要说什么？”
苏傲玉双目无神地看着帐顶，还是发不出声音，眼角却留下了泪来。
想不到，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养育了十五年的女儿竟还比不上一个继女，想当初景宛白毁容的时候，她这个做母亲的忙得是脚不沾地，亲自煎药又亲自喂饭，晚上还担心她睡不好，特地让人搬了张小榻去景宛白的床边陪着她。
这才几日的光景，轮到她这个当母亲的人病了，亲生女儿却做出这般嫌恶的姿态来。
不过是看见她受伤的手臂罢了，就被恶心成那个样子，让她这个做生母的情何以堪？
景瑟见到苏傲玉落泪，想也知她必是恼极了景宛白。
景瑟并未出声，掏出帕子给苏傲玉抹了泪，一脸的孝女模样，“母亲，您病重，可不兴落泪的，仔细伤了身子。”
苏傲玉终于缓了缓，能出声了，她道：“从心到身，我伤得还不够多吗？”
景瑟淡笑，“三妹妹不过及笄之龄罢了，您与她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可我是她的生母。”苏傲玉再次落泪，“如今我遭了难，她非但没有一句关心，还满是嫌弃，她哪里有个做女儿的样子。”
说完，苏傲玉感动地看向景瑟，“阿瑟，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你在关心我照顾我。”
景瑟莞尔一笑，“母亲说的哪里话，早些年我因娘亲的故去一病不起，那时你刚入府，不也是整日不眠不休地守在床榻前照顾我么？如今我照顾照顾你，理所应当的。”
景瑟这么一说，让苏傲玉顷刻想起她那些年专让人买些表面上大补，实际上并不适宜景瑟身子的补药每日喂她的光景，不由得心生几许愧疚。
那个时候景瑟只有几岁而已，她并非狠得下心去对付这样一个小女孩，只不过她恼恨苏乐瑶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那个时候死，害得她不得不应了晋国公夫人嫁入右相府照顾苏乐瑶的女儿，这样一来，她与郑咏就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因此，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当时只有六岁的小景瑟身上，每日都盼着她赶紧死。
只不过她没想到晋国公夫人会如此在意景瑟这个亲外孙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办法，竟能说动忘忧谷谷主宗政初答应收留景瑟。
看到景瑟这般得晋国公夫人宠爱，苏傲玉心头嫉妒更甚，她不甘心，自己为何只是苏氏旁支，为何没能生在晋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院里？
于是，苏傲玉想尽了办法，终于寻到了契机，等景瑟从忘忧谷回来的时候，便让薛大姑姑带着几个人去半路堵截了景瑟对她下药与人有染，导致她后来未婚先孕失了大老爷景宇桓的所有宠爱被送去了乡下自生自灭。
如今回过头去想，苏傲玉心中不是没有懊悔过的，起码在照顾她这件事上，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做不到，景瑟却做到了，不仅没有嫌弃，还时时关切她哪里不舒服，汤药饭食更是精心伺候着，生怕她饿着冷着。
抑制不住感动，苏傲玉索性再次落了泪，声音哽咽起来，“亲生女儿尚且如此嫌弃我不敢亲近我，把我扔在一旁去赴花灯会。你却不计前嫌这般厚待我，阿瑟，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景瑟轻轻一笑，顺承道：“我做这些，无非是出于女儿应尽的义务罢了，母亲记不记得不打紧，你只需晓得，我不曾害过你便是。”
苏傲玉点点头，“我自然知道你心善。”
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抚了抚景瑟的鸦鬓，苏傲玉声音更柔，“好孩子，你晚上还要去花灯会，早些回去准备罢，我还能动弹，若是一会儿复发了，自己泡着便是。”
景瑟站起来，屈膝告退。
回到耳房，景瑟关上房门，把昨夜剪的小纸人拿出来后低声吩咐了晴儿一番。
晴儿听得心潮澎湃，连连点头，“大小姐请放心，这件事，奴婢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晴儿的本事，景瑟一向不会质疑，她点点头，“那就这样，你只消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今夜苏氏便休想得安稳。”
交代完一切，景瑟就出了落霞阁回到暮云居，两日未曾得见景瑟的璎珞大喜，快速迎上来，“表小姐，可是今后都不用再去落霞阁了？”
景瑟好笑，“你个小丫头，母亲那边都还没痊愈呢，我怎么可能抽得开身？”
璎珞一下子失望了，“原来这样啊，那您何时才能回来？”
“这不是回来了么？”景瑟进了上房，接过璎珞递来的茶盏，道：“今夜上元花灯节，老夫人准许我们姊妹几个去护城河边点灯许愿，我打算带着你去”
璎珞顷刻雀跃起来，“太好了。”
想到上一次表小姐去法门寺进香时遭了刺杀，璎珞瞬息就垮下脸来，“不行不行，今夜街上的人太多了，万一生了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那应该不至于。”景瑟笑笑，“上一次在法门寺纯属意外，这一次老夫人安排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护卫，想来也不能再遇一次刺杀。”
璎珞郑重道：“那今夜奴婢可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表小姐，就算有刺客，奴婢也能挡在你前头。”
景瑟忍俊不禁，“你又不会武功，挡在前头做什么？”
璎珞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自然是为表小姐争取逃跑的时间。”
景瑟心中感动，面上却笑：“你那个小脑袋瓜里，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快快打住，否则变成乌鸦嘴了。”
璎珞反应过来，赶紧“呸呸”两声，“是奴婢多嘴，该打！”
“去准备一下。”景瑟吩咐，“晚饭过后咱们就得启程了。”
璎珞很快退了下去。
没多久，外院就有婆子来报，“大小姐，三殿下来了。”
景瑟微愣，旋即站起身来亲自随着婆子出去迎接。
今日的顾北羽一身宝蓝色五彩绣云纹圆领锦袍，配着深青底子滚边团花纹样半袖长衣，衬得整个人丰神如玉，较之先前成熟了些。
他正坐在前厅内，接受着婢女们的款待。
见到景瑟进来，顾北羽面上顿时露出欣喜，笑着站起身，“表姐。”
“北羽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景瑟礼貌地回以一笑。
顾北羽怔然道：“今日可是上元节，表姐莫不成给忘了罢？”
“这倒不敢忘。”景瑟笑笑。
“上元节你总有机会出去了罢？”顾北羽目光灼灼定在她面上，“一会儿我就留在右相府用饭，完了再同你们一道走。”
景瑟愣住，“你要与我们一起去点花灯？”
“嗯。”顾北羽笑得有些腼腆，“我还是头一次与表姐一同过花灯节呢！”
景瑟眉眼一动，“你出宫前，可曾告知了淑妃娘娘与皇上？”
“说过了。”顾北羽道：“我特地去请示说上元节要回外祖家的，父皇和母妃都同意了。”
“那就好。”景瑟松了一口气。
“怎么，表姐不希望我陪你一起去吗？”顾北羽瞧着她面色不对劲，忙问。
“你能来，我当然欢迎。”景瑟勉强笑笑，其实她是在担心梵沉。
上元节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万一到时候撞见了她和顾北羽在一起，梵沉必定得打翻醋坛子。
顾北羽也并非愚钝之人，隐约看出了些许眉目，“表姐莫不是在担忧我陪你去这件事会被梵世子发觉？”
心思被戳穿，景瑟也不好再装下去，只得顺道点了点头。
顾北羽眸色霎时晦暗下来，“在表姐心里，他的感受就那样重要？”
景瑟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曝光自己与梵沉的恋情，只模棱两可地道：“我并非那种意思，你我是表亲，你与我一道去花灯会上无可厚非，但梵世子这个人脾性有些怪，即便我们俩之间只有一层婚约关系而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他也不喜有旁的男人离我这么近。”
顾北羽心狠狠揪了一下，转瞬后郑重道：“那又如何，表姐也说了，你们之间仅仅有一层婚姻关系而已，都是名义上的，只要你不愿，他又能拿你如何？”
景瑟心中无奈一叹，“北羽，府中这么多姊妹，你为何不去找她们非要找我呢？”
顾北羽凝视着她，“因为她们都不是你。”
景瑟生怕他接下来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赶紧别开眼，岔了话题，“你既然准备留下来用饭，那我带你去老夫人处，除夕的时候她就念叨着你了，今日才来，也该过去拜见一下。”
顾北羽见她有意挑了话题，他也不恼，微微勾唇，应道：“好。”
景瑟很快就带着顾北羽去了千禧堂。
老夫人得知顾北羽来了，大喜过望，亲自拄着杖出门迎接。
顾北羽忙过去搀扶着她，“外祖母，北羽怎敢劳您大驾亲自出门迎接？”
老夫人脸上笑呵呵的，嗔怪道：“纵然你是我外孙，可这君臣之礼不能违，祖宗礼法在那儿摆着呢，你是想让我一把年纪还遭人诟病吗？”
“北羽岂敢。”顾北羽扶着她一步步回到暖阁。
待老夫人安稳坐下了，顾北羽才走到堂中跪地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这可把老夫人吓得不轻，霍然站起身来。
顾北羽吩咐后面跟上来的小厮把礼品送上来，才莞尔道：“外祖母，北羽这是给您拜年来了，前些时日宫中各种宴会频多，再加上年初开朝公务繁忙，一直没没来得及前来探望您，今日给您一并补上了。”
“好好好。”老夫人忙让谢嬷嬷把顾北羽扶起来，“你果然是个极有孝心的，来，过来外祖母这边坐。”
顾北羽乖顺地过去坐了，老夫人随后就与他唠起了家常，问了问淑妃和皇上及皇后的身体状况，又问了问旁的琐事，顾北羽自始至终都面带笑容并未露出半丝不耐，一一回答了老夫人。
终于等到老夫人问完所有问题，顾北羽才得空主动说话。
“外祖母，二舅父可是回来了？”
老夫人颔首，“腊月二十九就回来了，如今都正月十五了，你二舅父早就去京卫指挥使司任职，你政务繁忙，想来还不晓得此事。”
顾北羽有些犹豫，道：“我今早在宫门前见着他了。”
老夫人笑道：“他可曾与你打过招呼了？”
“嗯。”顾北羽微微迟疑，继续道：“早上嘉华皇姑母与我一道出宫，二舅父与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才走的。”
顾北羽的这个表情，老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景瑟一见就觉得有蹊跷。
嘉华长公主是什么人，景瑟上次在落梅园就看得真切，她前年没了驸马，一个人独守空房至今，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甘愿孤独终老，二叔在右相府这三兄弟之中是最美貌，也最有男人魅力的，嘉华长公主有没有可能就此看上他？
想法一出，景瑟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收了思绪。
顾北羽顿了好久，才又开口，“外祖母，二舅母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老夫人一听，神色就渐渐黯然下去，口中叹道：“自当年你二舅母出事开始，朝廷也曾派了人支援帮忙找寻的，可始终未果，你二舅父又不能在金陵过多停留，私下里派遣去找的人都没有什么结果传回来。”
说到这里，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去年女相那件事，原本按照律法，合该诛九族的，可你二舅母毕竟是常州杨家的人，一旦算进九族，就牵连到咱们府上了，因此你大舅父和太子殿下才会极力请旨只诛夏氏父、兄、子三族，故而才没牵连到常州杨家，可即便如此，你二舅母始终与夏氏一族扯了关系，如今即便是她回来了，咱们府上也是决计不能留的，不回来也好，都这么多年了，谁还料得准她究竟有没有活着。这件事，你往后莫要再提，否则你二舅父听了，会不高兴的。”
顾北羽了然，低垂的眼眸里，寸寸寒光。
夏慕之所以会死得那样惨，难道不是大舅父和太子一手造成的？
景老夫人觉得今日的顾北羽有些奇怪，便问：“三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想起你二舅母来了？”
“没什么。”顾北羽摇摇头，“早上见到二舅父，没敢问他这些，只好来外祖母这边随便问问了，二舅母走了这么多年，二舅父一直没肯娶妻，可见他对二舅母情深义重呢！”
“这件事……”老夫人迟疑了一下，“除夕那夜我倒是问过你二舅父，他说目前还没有娶妻的想法，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如今都升任了，家中没个主事的正妻，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么？”
顾北羽眸光微漾，“外祖母，万一我父皇执意要给二舅父赐婚，您说他能答应吗？”
老夫人听得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顾北羽见状，赶紧解释道：“外祖母莫慌，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二舅父如今可是京官了，父皇又对当年二舅母失踪的事耿耿于怀，我担心父皇会依着这份愧疚给二舅父赐婚作为弥补，二舅父不常在金陵，我也不晓得他是何脾性，更不晓得若真有那么一天，二舅父能否同意。”
老夫人是个精明人，自然明白顾北羽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这些，以往顾北羽来的时候，顶多就是随便说说淑妃的近况以及最近宫里发生的趣事儿就走了，而今天一来就论及二老爷，还涉及到了婚姻大事。
这太不寻常了。
老眼眯了一下，老夫人看向顾北羽，“北羽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顾北羽面色有些无奈，压低声音，“外祖母，其实早上嘉华皇姑母见到二舅父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她面色有异了，只是拿捏不准皇姑母是否真的对二舅父一见倾心，因此才会来您跟前说这些，就是想知道二舅父可有私下订了亲，若是没有的话，北羽希望外祖母赶紧的让二舅父把亲事给定下来，我那皇姑母什么品性，上一次在落梅园，外祖母想必也见到了，若是真让她得了逞，往后这个家必定鸡犬不宁。”
顾北羽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听得老夫人浑身一个激灵，面色无措。
就连景瑟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她方才竟然猜对了，嘉华长公主果然对二叔有了想法。
不！不行！为了景澜，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发生。
“祖母，孙女觉得三殿下言之有理。”景瑟适时插话，“咱们家虽是朝廷官宦，却还攀附不起皇室的金枝玉叶，上次您提到的那个侄女，孙女觉着就挺好，若是祖母不好开口，孙女可替您再去探探口风，一旦二叔点头答应了，咱们就早些办了这桩婚事，如何？”
老夫人半晌回过神来，眼神露出深深无奈，“阿瑟，你毕竟只是个女儿家，怎么能让你去办这种事？不妥。”
景瑟笑道：“我是不行，这不是还有二少爷的么？我若是能说动他，想必就成功了一半，二少爷是嫡子，他的话，二叔总该能听进去了罢？”
老夫人略忖片刻，深觉有理，“那好，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景瑟屈膝，“能为祖母分忧，是孙女的荣幸。”
客套了一番，景瑟就去了外院，让丫鬟进去通报了一下。
不多时，景澜就出来了，他着一件白底绣金团花束袖圆领长袍，玉带束腰，剑眉星目，高挺鼻梁下的一双唇，时时扬起，却始终让人看不清其真实想法。
见到景瑟，景澜似是有些讶异，“大姐找我有事？”
景瑟颔首，“有些私事想单独同你谈谈。”
景澜挑了挑眉，“我同大姐一向无私交，又何来私事可谈？”
听这意思，景澜是不愿意与她独处了。
景瑟看着他的眉眼，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一身傲骨的姨母杨绮珍，神情微微恍惚。
“二弟，你都不问问我准备找你做什么就这般拒绝我么？”
景澜笑笑，“我自小就是个粗人，只懂得耍枪弄棒，对于内宅之事一窍不通，大姐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
景瑟哑然，她完全没料到景澜这般不近人情，但同时她心中也极欣喜，因为景澜这样，则说明他独善其身，与景明远一般是这右相府中的一股清流。
“如若我是为了二婶的事儿呢？”事到如今，景瑟唯有抛出砝码才能拿捏住景澜了。
景澜听后，果然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都停顿了好久才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的质问，“你说什么？”
景瑟四下扫了一眼，微笑，“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若是二弟愿意，咱们可以去个幽静的所在慢慢谈。”
“好。”事关生母，景澜如何都平静不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景瑟身后，直到进了空无一人的水榭。
景瑟坐下后，示意景澜也在旁边坐。
景澜摇摇头，“我就站着便罢，大姐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景瑟抬头望他，少年俊逸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期待，又有几分不安，像是很想从她口中听到关于生母的零星消息，却又怕那消息是他承受不住的。
如此矛盾的表情，让原本阳光开朗的少年面上添了几分怅然。
“二弟可曾想过二婶去了哪儿？”
景澜面色一僵，“不知。”
末了，看向景瑟，有些紧张，“莫非大姐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我若说知道，你可会信我？”
景澜犹豫了，他心中其实是非常想知道关于生母的任何一点消息的，可是景瑟从前一直在外面，如今回府亦不到半年，她怎么可能晓得母亲的下落，想必是她闲着无趣逗自己玩的罢？
余光瞥见景澜在犹豫，景瑟便知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
“其实二婶并没有走出右相府。”景瑟兀自叹气，“只不过一直躲在一个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罢了。”
景澜呼吸一窒，“大姐此言可当真？”
“我知道自己很难取信你。”景瑟面色淡淡，“可若是你能帮我做件事，我就有办法让你知道所有真相。”
见景澜犹在迟疑，她不急不缓地道：“包括，二婶是如何失踪的以及府上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景瑟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的话无疑勾起了景澜莫大的好奇心。
他微微侧目，看着她，“那你说，要我怎么帮你？”
*
夜幕时分，顾北羽留在右相府上用了饭后便与景瑟等人一道出了门往花灯会上赶。
景宛白解了禁足，早就让紫苏给她精心打扮过，乌黑柔顺的头发绾出漂亮的发髻，修眉联娟，朱钗环绕，环佩叮当，香风袅袅，天女下凡似的。
甫一走出马车，景宛白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西秦第一美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因为美貌而套上无数光环。
景舒娆景南晴二人看了，心中很不是滋味，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景宛白在，她们便连角落里的尘埃都比不上。
景瑟一笑淡之，她素来不看重皮相，因此打扮得素净了些，着一件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褙子，散花百褶挑线裙，外披银白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她一贯喜欢单螺髻，斜插鎏金碧玉簪，腰如约素，仪静体闲。
不同于景宛白的娇怯不胜飞燕临风之感。景瑟的外貌，让人一眼望去只觉高雅中透着清淡，清淡中透着不可逼视的高贵，不娇不媚，恰是素肌不污天真的纯然姿色。
这样的天然之美，无疑更让人有错不开眼的感觉。
因此，景瑟一出来，先前落在景宛白身上的目光就纷纷往她这边来。
顾北羽蹙了蹙眉，顺手从旁边的摊贩手里买了一方丝巾递来，“表姐，出门在外，你还是戴着面纱好些。”
景瑟哭笑不得，“今夜来花灯会的小姐们，几乎都是不戴面纱的，你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吗？”
顾北羽抿唇，“她们是她们，你是你，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能与表姐相提并论？”
景瑟余光瞥见景宛白面色有一瞬间僵硬，她道：“好啦，你别再说了，我戴上便是。”
说完，景瑟接过顾北羽手中的面纱，正准备戴上。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听不出喜怒。
“三殿下好似对本世子的未婚妻格外关注？”
顾北羽一听便知是梵沉来了，他转过身，遥遥望去。
缓步而来的人着一袭银纹锦袍，描金披风猎猎飞舞，孤月下，他笑容清浅，淡雅高逸，走路的姿态，从容散漫，点尘不惊。
一瞬间，周围五彩斑斓的花灯似乎都失去了颜色，人影憧憧里，唯见他一双蕴藏了漫天星辰的凤眸漾开点点碎光，星夜迷离，暗香幽浮，他微微一笑，醉了满城飞花落雨。
景瑟怔然间，梵沉已行至她跟前站定，动作灵巧地拿过她手里的面纱，亲自给她戴上。
末了，看向顾北羽，眉眼温润，笑意淡淡，“三殿下有心了，本世子代我未婚妻向你道声谢。”
自从上次去了一趟楚王府，顾北羽就不大喜欢梵沉，总觉得这个人对表姐格外不同。
原本他以为梵世子对于表姐仅仅是依着有婚约这一点而上心了些，可如今回过头去想，似乎并不是他理解的那样，梵世子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在乎表姐。
不行！
顾北羽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猛地想起来上次在楚王府见到了表姐的孩子。
那个时候，他只顾着与梵沉争吵，并未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今日方才回想起来，表姐的宝宝昊昊竟然在楚王府！
瞬息之间僵了表情，顾北羽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看了一眼景瑟，又看了一眼梵沉。
他忽然拉着景瑟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景瑟不妨，被顾北羽这么一拽，胳膊生痛，她蹙眉，“北羽，你要带我去哪里？”
梵沉显然不会让他得逞，三两下就从顾北羽手中夺回了景瑟，扬起眉梢，“怎么，三殿下这是准备当着本世子的面劫走我未婚妻？”
眼下是在花灯会上，顾北羽也不好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只是看着梵沉，“给我一盏茶的功夫，我有话想同表姐说。”
梵沉勾唇，“作为你未来的的表姐夫，我有权利旁听你们的对话。”
“你！”顾北羽瞪眼，“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的隐私？”
梵沉道：“你们俩之间既有隐私，那我若是还袖手旁观，岂不显得我不够重视未婚妻？”
顾北羽切齿，“左一个‘未婚妻’，右一个‘未婚妻’，你少以此威胁我，便是你们大婚了，我也有单独与表姐谈话的权利！”
梵沉对他的话浑然不在意，“诚然，与景瑟有婚约的是我，将来成为她夫君的也是我，三殿下是准备同我讨教‘未婚妻所有权’这个问题吗？”
顾北羽噎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良久，败下阵来，低嗤一声，“旁听就旁听，谅你也听不出什么花样来！”
说完，一个人先去了河岸大柳树边。
景瑟看了一眼梵沉。
梵沉对她颔首，“既然三殿下有话要说，那我们总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景瑟嘴角微抽，都这样了还不叫拂了顾北羽的面子？
转过身，景瑟同景舒娆几人打了个招呼，让她们各自去逛着，一会儿桥上会合。
一年才得这么一天机会，景南晴自然早就心中雀跃，再不管其他，带着婢女就四处逛起来。
景舒娆和景舒娣没多久也各自走开了。
景宛白则在紫苏的陪同下，不断接收着来自周围的惊艳目光。
今夜是花灯会，本也就是男女借机定情的好日子，景瑟与梵沉有婚约，平素不能私下会面，今夜却是能正大光明见面的，因此，没人会觉得这一幕显得突兀。
景瑟与梵沉走到顾北羽旁侧站定。
顾北羽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看向梵沉，直接问：“你们府上的那个孩子，你可知道是谁的？”
梵沉挑眉，“怎么，三殿下如今换口味了？”
顾北羽黑脸，“你回答我便是，何必说那些损人的话？”
梵沉并未给出个确切答案，只含糊道：“既在楚王府，你觉得那还能是谁的孩子？”
顾北羽眯了眯眼，看向景瑟，景瑟摊手表示无奈。
顾北羽顷刻明白过来梵沉已经晓得昊昊的真实身份，霎时心中警铃大作，急忙问：“梵世子当真能接受表姐的一切？”
梵沉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袖，“下次见面，三殿下若是能改口称呼我为‘表姐夫’，我或许会看在自己突然多了个亲戚的份上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顾北羽气得咬牙，“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小心眼的人！”
梵沉淡淡“哦”了一声，“可能我要特殊些，比不得你平素相处的那些胸襟广阔之人，毕竟，我是你唯一的表姐夫嘛！特殊就特殊在这‘唯一’二字上。”
顾北羽：“……”
景瑟见顾北羽三两句就落了下风，赶紧出声打圆场，“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你们两个就不能安静一些，非得要争个高下才肯罢休？这花灯会，你们到底还想不想逛了？”
“当然得逛！”顾北羽道：“我等了半月才得来的机会，哪能轻易就作罢了。”
景瑟看向梵沉，梵沉亦点点头，顺手买了个竹篮强塞给顾北羽提着。
顾北羽一脸纳闷。
梵沉慢悠悠道：“知道你关心你表姐，挎篮子这种事便由你代劳。”
顾北羽无言以对，只得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梵沉专挑有重量的东西买，没多久，竹篮里就沉甸甸装满了各种小物件，梵沉犹不死心，再买一个竹篮来挎在顾北羽另外一只胳膊上，依旧是见到小摊上的物件就买，满满两大竹篮坠得顾北羽险些弯了腰。
景瑟转头，见到顾北羽一脸幽怨，她有些不忍，道：“要不，我帮你分担一个？”
顾北羽正感动，梵沉就看了过来，“你这位表弟倒是个体贴人意的，晓得你自小身子骨不好，弱不禁风，肯帮你担了这么多重量，我这个做表姐夫的一会儿得好好奖励奖励他。”
顾北羽脸色一垮，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多一会儿，梵沉就买了许多大物件，诸如分量极沉的大灯笼，几乎要与顾北羽一般高的花树。
顾北羽一边磨牙一边加快脚步跟上这二人，心中暗恼梵沉这个黑心黑肝黑肺的，怎么不把他自己给黑死！
梵沉清楚听到了磨牙声，顺手买了个糖人塞进顾北羽嘴里。
两手不得空的顾北羽怒瞪着他：“唔……”
“可是觉得一个不够？”梵沉又买了一个，再强行塞进去。
顾北羽两只眼睛都快鼓出来了。
“两个还不够？”梵沉挑眉，伸手想去拿第三个糖人。
顾北羽猛地甩头，不要了！
景瑟有些同情顾北羽，可是有梵沉这样腹黑且爱吃醋的人在旁边，她不能出手相帮，否则只能连累顾北羽更受罪。
于是，嘴里塞了两个糖人，两臂挎着满当当竹篮，肩上扛着花树，发上拴着花灯的顾北羽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票人的围观。
百姓们纷纷惊奇这是哪家的小厮生得好模样。
梵沉则趁此机会带着景瑟七拐八拐，很快甩脱了顾北羽。
站在另一侧的河岸边，景瑟看向对岸被人围观的顾北羽，有些忍俊不禁，对着梵沉道：“人家可是皇子，你这样对他，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梵沉大言不惭，“我可是他表姐夫，他不顾表姐夫的感受，整天觊觎他表姐，他怎么不觉得过分？”
景瑟翻了个白眼，“都说了百八十次了，我们只是表亲而已，三皇子怎么可能觊觎我？”
梵沉道：“作为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你要时刻记着一句话，除了我，但凡是接近你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景瑟扶额，“那要照你如此说来，这世上还有好人吗？”
“有。”梵沉郑重颔首，“独我一个。”
景瑟低声嘟囔，“不知道是谁三番两次乘人之危，上次在法门寺的事儿，我还没同你计较呢，你倒是脸皮厚，早早把自己归属在好人之列了。”
梵沉道：“那时我救了你，你不过献个吻以示感谢而已，怎么反过来就成了我乘人之危？”
景瑟皱眉，“我何时说过以那样的方式谢你了？”
梵沉一挑眉梢，“难不成是我低估了你的热情，你原是想以身相许的？”
景瑟默然片刻，“我不想与你这般没脸没皮的变态讲道理。”
“嗯，你说的很对。”梵沉赞同地点点头，复又气定闲神地道：“身为一个变态，三番两次轻薄于自己的未婚妻，有何稀奇？”
景瑟磨了磨牙，自认说不过他，索性低头往前走。
梵沉跟了上来。
“我要回去了，你别跟着我。”景瑟头也不回，没好气地来了一句，原本带着愉悦心情来逛花灯会的，谁成想梵沉一来就扫了她的兴致，果真无趣！
还不如早早回去看苏傲玉是否已经中招陷入疯魔状态。
梵沉恍若未闻，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景瑟停下来转身瞪他，“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梵沉看着她，眸含笑意，“只不过我在思考该以哪个身份去遵从你的话。若是路人，我没道理要听你的，若是朋友，我也不一定要听你的，若是夫君，那我就更不能听你的了，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放任自己的女人独自走夜路的。”
景瑟捏拳，“喂！你讲不讲道理的？”
梵沉笑问：“你如今又想同我这个没脸没皮的变态讲道理了？”
景瑟揉了揉额头上暴跳的青筋，“我私以为，你除了变态之外，还很无耻！”
梵沉面色不改，沉吟道：“你隔三差五就这样夸我一次，也不怕我腼腆？”
景瑟双手抱着脑袋，“我从前怎么没发觉你是这么个难缠的性子？”
梵沉顺手将她捞进怀里，“若是从前就让你发觉，那我如今便不是你未婚夫，而是你同床共枕的夫君了。”
景瑟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少给我耍嘴皮子，今夜上元花灯，怎么不见昊昊？”
梵沉道：“自有人会带他出去玩。”
景瑟默了一默，“那你为何不问昊昊是我和谁的孩子？”
梵沉凝视着她，半晌，吐口，反问：“重要吗？”
景瑟有些懵，“不重要吗？”
梵沉想了一想，“今日之前，我倒还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不过你既然提到了，那我不妨细思一番。”
景瑟也不催促，心中擂着鼓，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如玉侧颜。
良久，梵沉侧目过来。
景瑟面皮一紧，“如何？”
“细思过了。”他淡淡道：“不重要。”
景瑟晃了晃神，心中涌上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掺杂了别的什么在里头，总之有些酸酸的，却又觉得微暖。
其实到了现在，她已经有了六七成把握昊昊就是梵沉的孩子，可是苦于一直找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但今夜能从梵沉口中听到这番话，她心中委实感动。
不管他是出于怎样的感情和意图，但起码就目前来讲，梵沉对她绝无坏心，虽然嘴巴仍旧毒了些，至少是没有恶意的。
*
与此同时，右相府落霞阁。
烟花升腾至半空爆裂开的时候，外面突然刮来一阵狂风，苏傲玉所在的上房内烛台尽数熄灭，唯余窗外一盏灯笼照射在东墙上。
苏傲玉抖索着身子往墙上看去，顿时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叫。
“啊——鬼——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