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吐血昏厥（一更）
午时，天降暴雨，闪电银光，惊雷声声，听来恐怖。
乌沉沉的天空压抑至极，像是要把所有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都给吞没。
泰和帝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暴雨连连，眉头皱了皱。
“皇上。”孙大宝自后面给他系上披风，轻声道：“当心着凉。”
泰和帝没回头，目光依旧定在外面的水晶帘幕般的雨雾上，“朕若是下旨为薄卿欢和景瑟赐婚，是否为明智之举？”
孙大宝浑身一颤。
这让人头疼的问题……是问他的？
“嗯？”
许久没听到回答，泰和帝转眸，视线落在孙大宝低垂的脑袋上。
孙大宝双眼盯着脚尖，硬着头皮道：“奴才觉得，既然梵世子已经不在了，且生前又没同景大小姐大婚过，如此，薄大都督与景大小姐便是男未婚女未嫁，皇上为这二人赐婚也无不可之处。”
泰和帝冷笑，“好一个‘男未婚女未嫁’！”
孙大宝后背冷汗涔涔，完全听不出泰和帝此番是喜还是怒。
“摆驾永寿宫！”许久后，泰和帝命令。
孙大宝抬眼看了看外面，“皇上，这会子正下着雨呢，要不歇一会再去？”
泰和帝意味深长地道：“薄卿欢廿四，未婚，景瑟廿一，未嫁，这二人皆是大龄，便是朕能等，他们俩也等不及了，朕得早早把这事儿确定下来，早些安心，以免夜长梦多。”
分明是泰和帝自己心急，却把这份心急算到薄卿欢和景瑟的年龄上去，偏偏听来毫无漏洞。
孙大宝暗自腹诽，皇上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懂了。
安排好御辇，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太后的永寿宫而去。
太后正在小佛堂念佛经，陡然听到宫女禀报皇上驾到，她眯了眯眸，“皇上这个时候过来作甚？”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
“扶哀家起来。”太后放下佛经，招了招手。
宫女立刻过去把太后从蒲团上扶起来，不多时就到了正殿。
泰和帝已经在里头坐下，见到太后来了，马上站起来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慢慢走到主位坐下，垂落目光，“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皇帝过来有事？”
泰和帝在一旁坐下，看向太后，“母后，儿臣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你说。”
“儿臣想为薄卿欢和景瑟赐婚。”
太后脸色剧变，“什么？”
泰和帝道：“二十多年前，母后的确是亲眼见证了景瑟和梵沉的指腹为婚，可现如今梵沉已经不在了，景瑟与他又未履行婚约，算不得夫妻，儿臣想把景瑟许配给锦衣卫指挥使薄卿欢，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紧皱眉头，“你说的这些，哀家也知道，可为瑟丫头赐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会如此突然就决定了？”
不待泰和帝开口，太后继续道：“哀家听闻薄卿欢性子阴狠，瑟丫头是个柔婉的女儿家，你这样赐了婚，往后这二人如何相处？”
泰和帝道：“关于这一点，母后大可放心，薄卿欢素来不近女色，能被他看中，想必景瑟身上有着异于常人的地方，既是朕主动赐婚，薄卿欢若是敢苛待了景瑟，那便是抗旨，届时，莫说母后不悦，便是朕也会第一时间饶不了他。”
太后还是犹豫。
泰和帝担心再生什么变故，赶紧道：“母后，这件事刻不容缓，还请您尽早拿个主意。”
太后仍旧迟疑，“哀家依然觉得不妥。”
泰和帝心中不耐，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母后觉得哪里不妥，大可提出来，儿臣帮忙斟酌斟酌。”
太后问：“瑟丫头知道这事儿吗？”
“这……”泰和帝一时语塞，皇帝赐个婚还得挨个儿去通知？
“右相府可知道这件事？”太后又问。
泰和帝还是语塞。
太后看他表情就晓得答案了，不悦地道：“既然右相府一无所知，你这样急急忙忙赐婚怎么行？”
泰和帝咳了一声，道：“母后，过了今年，景瑟可就二十二岁了，她要是再不嫁，今后还有谁家敢要？莫非母后想让她为梵世子守节？”
景瑟和梵沉连婚都没成，景瑟哪有为梵沉守节的道理？
这次换太后噎住了。
泰和帝见她神情有松动，追紧道：“儿臣之所以说刻不容缓，就是不想景瑟的年龄一拖再拖，毕竟就算是儿臣赐了婚，这二人也不可能马上就举行婚礼，还得选日子过六礼，诸多繁杂的程序一下来，可不是差不离到年关去了么，若是中间再拖一拖，说不定还能混到明年去。”
太后一再斟酌，皇帝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景瑟先前就是太后赐给楚王府的，如今梵沉虽殁，却也没有哪家少年郎敢主动上门提亲，景瑟要想成功出嫁，必须靠赐婚。
种种算下来，的确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长吁一口气，太后道：“既然皇帝都已经考虑周全了，那哀家也无……”
“异议”二字还未出口。
永寿宫的太监就急急忙忙跑进来跪在地上，“陛下，前线斥候有急报！”
原本赐婚之事正在紧要关头，突然被打断了，泰和帝几乎暴怒，眼风凌厉地瞪着小太监，“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说完，泰和帝看向太后，意图让太后把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出来。
“不行啊皇上。”小太监额头上全是冷汗，战战兢兢伏跪在地上，道：“斥候说了，此事十万火急，必须马上见到皇上。”
泰和帝一脸怒色。
太后摆手道：“皇帝，既是有重要政务处理，那你也不必过分胶着于赐婚之事了，快些去处理政务才是。”
泰和帝不甘心，吩咐小太监，“你出去通报，让斥候直接来永寿宫汇报。”
太后惊了一下，“皇帝！国家大事，岂可儿戏！”
泰和帝道：“这里是儿臣的母后所在，不是后宫妃嫔所在，儿臣在母后这里处理政务，也无不可，若有不懂，还可向母后请教一二，不是么？”
太后无奈，只得默认应允。
小太监马上站起来出去传话，不多时，浑身湿淋淋的斥候就走了进来，见到泰和帝和太后，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叩头行礼。
泰和帝早就不耐烦了，急道：“你究竟有什么事非得要在这个时候见朕？”
斥候痛心疾首道：“皇上，贺兰山突然遭了雷击起天火，整座山都毁了。”
泰和帝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抖着身子，又重复了一遍。
泰和帝惊得两只眼珠都快鼓出来。
贺兰山是火螭卫中“天字卫”的巢穴，竟然就这么毁了！
火螭卫的每一个成员从开始培养到达标，其间都得耗费难以想象的巨大心血，培养一个，几乎都是呕心沥血的，天字卫大约两千人，毁了贺兰山，无异于剜了泰和帝身上的一块肉。
太后见泰和帝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忙问：“皇帝，这里头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后并不知火螭卫的存在，因此她也不知毁了贺兰山究竟意味着什么。
“去御书房！”泰和帝再也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当先往御书房走去。
斥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到了御书房，泰和帝要求斥候把贺兰山毁灭的过程详细说来，斥候还没开口，门外的孙大宝就匆匆跑进来，道：“皇上，又有斥候求见。”
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泰和帝手扶桌案撑着身子，怒道：“传！”
不多时，那斥候进来了，跪在地上，“报——一个时辰前，崆峒山遭了雷击起天火，整座山脉都毁灭了。”
崆峒山是“地字卫”的巢穴，约莫一千五百人。
泰和帝面如死灰，面部肌肉抽搐，连话都说不出来。
“报——绵山遭了雷击，天火烧毁了整座山脉。”
绵山乃“玄字卫”的巢穴，约莫一千八百人。
“报——天柱山遭了雷击，天火不断，整座山脉已毁。”
天柱山乃“黄字卫”的巢穴，约莫一千五百人。
短短半个时辰内，负责刺探天、地、玄、黄四山火螭卫情报的四位斥候都集齐在御书房里。
贺兰山、崆峒山、绵山、天柱山。
这四座山是所有火螭卫的巢穴，且四山并不在一个位置，若说真是天火，真是巧合，泰和帝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那么，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设局在同一时间毁了顾氏江山的所有终极杀手锏！
脑袋里“嗡嗡”作响，泰和帝怒火攻心，终于受不住一大口鲜血喷在御案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一刻，他才猛地想起先祖遗训来。
先祖有言：若非灭国，火螭卫不可出，如若不然，则天下必乱，若非天灭火螭卫，便是火螭卫覆天。
天灭火螭卫……
天灭火螭卫……
这几个字一直回旋在泰和帝脑子里，这一刻，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才慢慢涌上心头。
他一直没把先祖遗训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觉得先祖过分迂腐，火螭卫虽然不能见光，可他们也是人，上天再厉害，还能真把他们如何？
若早知……若早知真有这么一天，他宁愿让右相府与楚王府联姻也绝对不会私自调遣火螭卫来对付梵沉一人！
如今四山尽毁，江山屏障瓦解，敌国又虎视眈眈，西秦必将经历一场血海横流的大战。
想到这里，泰和帝面无人色，脑子一瞬间陷入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皇上。”其中一个斥候道：“如今四山上隐卫们损伤惨重，该如何处理，还望皇上尽早定夺，如今是雨季，万一这天火再来一次，可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啊！”
“噗——”泰和帝没站稳，一口血雾喷出来，直挺挺倒了下去。
孙大宝骇然失色，“传太医——快传太医——”
*
午时，雨歇云霁。
薄卿欢去了昨日见景瑟的石桥上。
景瑟去景宛白处要了对牌，又去给老夫人打了声招呼，说想去楚王府看看楚老王爷和小包子，老夫人二话不说就应允了。
她今日没带婢女，出了府以后就吩咐车夫改道，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才到达约定地点。
下了马车，景瑟老远就看见薄卿欢立在石桥上，绯红飞鱼服衬得他肤色呈半透明的白，远山黛色的眉好似裁剪了精羽贴合上去，眉下那双丹凤眼，靡丽妖娆，诡美绝艳。
下了马车，景瑟直接过去，笑道：“大都督可真准时，等很久了吗？”
薄卿欢勾唇，“既等的是夫人，多久我都愿。”
景瑟道：“我昨夜想了一下……”
“在你告诉我答案之前，我想你可能得先知道一件事。”薄卿欢打断她的声音。
“什么？”
“就在三个时辰前，所有火螭卫的老巢贺兰山、崆峒山、绵山和天柱山在同一时间被雷劈了。”
景瑟脸色大变，“昨夜我们俩才刚讨论完对策，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四座山根本不在同一位置，便是薄卿欢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布置完，根据景瑟的预算，想要不知不觉在火螭卫眼皮子底下布置完这一切引来天火，怎么也得一个月的时间，这还是最短的。
然而薄卿欢却告诉她，火螭卫的所有老巢在三个时辰前全部被雷劈了，而且还是在同一时间！
设计这一切的人该得多强大！
一瞬间福至心灵，景瑟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眸光亮了片刻，但也仅是短短一瞬就马上黯然下来。
“就算火螭卫的老巢都毁了，那又如何，这便能阻挡我们大婚了吗？”木着脸，景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薄卿欢挑眉，“你确定还要嫁给我？”
“嫁！”肯定的语气，丝毫不拖泥带水。
为什么不嫁呢？
薄卿欢这样的人，虽然冷血不近人情，但起码不会中途抛下她不管，便是一辈子都没有感情，那又如何？
只要两人联手把该灭的渣都给灭了，那她就没什么好遗憾好后悔的。
“本座今早去乾清宫请旨赐婚了。”薄卿欢凝视着她的双眼。
景瑟袖中手指蜷了蜷。
“一旦赐婚，这辈子你就只能是本座的女人。”他柔声提醒，“还嫁不嫁？”
“嫁！”
望着石桥雕栏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景瑟语气决绝。
“遗憾的是，赐婚之事还未确定下来。”薄卿欢幽幽补充，“皇上在听到四山毁了之后，怒火攻心，大肆吐血倒下了，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怕是无暇顾及咱们俩的事。”
“哦。”景瑟应了一个字，双眼看向桥下河水上起的雾岚，清丽的面容辨不明情绪，“没事，我有的是时间等。”
薄卿欢偏头看她一眼，然后失笑着摇摇头，“消息我带到了，你的态度，我也见到了，衙门里还有一堆事，本座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好。”景瑟还是看向远方，连眸光都没有收回来半分。
解下玄色描金披风，薄卿欢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肩头。
景瑟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来，“你这是作甚？”
“刚下过雨，天凉，别冻着了。”他面色含笑，琥珀色丹凤眼中碎光流转。
抿了下唇，景瑟兀自解下披风准备归还给他，“我回去没法交代。”
薄卿欢嗤笑，“你连嫁我这种事都敢做，还怕没法同右相府交代一件小小的披风？”
景瑟怔了怔，解披风的双手顿时僵住，片刻后，垂落下来。
是啊，马上就要成为薄夫人了，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薄卿欢绕到她跟前来，亲手替她系紧披风软带，“我想，你需要尽快适应我们俩的关系，嗯？薄夫人？在本座跟前，我不介意你多看看我，而不是想着别人。”
景瑟又是一僵，直到薄卿欢彻底走远才缓过神来。
转过身，景瑟准备上马车回府。
眸光触及处却见一抹紫色身影缓缓而来。
褪去了往日的纨绔风流之气，今日的他看起来面色尤为凝重。
景瑟站定，一路看着他行至自己跟前。
“二爷。”客气地唤了一声，景瑟就没了下文。
“你要嫁给薄卿欢？”梵越眼睛有些红，音色低沉，带着隐怒与不甘。
“是。”景瑟供认不讳，她披着薄卿欢的披风，现下怕是说他们之间没关系也不会有人信了。
一瞬心痛如斯，梵越颤唇，“为什么？”
景瑟面容沉静，字字诛心，“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愿结连理。”
“大嫂。”
“二爷！”景瑟马上打断他的话，抬眸，对上他赤红的眼，“你兄长还未大婚，这里没有你大嫂，请纠正称呼。”
“你忍心抛下小包子就这么走了吗？”
景瑟蹙眉，“我承认，我与他的确是有过孩子，但不代表我就是他的人，他未娶，我未嫁，二爷何必总是用昊昊来胁迫我为他守节呢？只有妻子才会为丈夫守节，我与他之间，界限一清二楚，我不是她的妻，他也不是我的夫。他死了，我便嫁与他人，有什么问题吗？”
梵越抿唇，他不明白，在华亭山时还亲口说“杀夫之仇不共戴天”的人为何会在短短数月之后就变得心肠冷硬起来。
“为何偏要选择薄卿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
景瑟冷嘲，“我配得上他，他配得上我，就这么简单。”
他不忍，“你若想嫁，有的是人娶，可薄卿欢是狗皇帝的人，你嫁给他，是准备与我站在对立面了吗？”
“二爷，我们之间没有立场之说。”景瑟纠正，“咱们俩从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我嫁给薄卿欢，那也是我自愿，与任何人无关，更不是刻意针对谁。”
“大嫂，你分明是在赌气。”梵越抿唇。
“我没有！”景瑟冷声道：“你不要再为梵沉说话了，且不论他已经不在了，便是他还在，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人最好，我能选择的多了去了，感情是双方的事，你情我愿方能长久，我对他冷了心，不想要他了，我便去找别人，这有什么错？”
梵越一时语塞。
“二爷若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景瑟不想再与他于这个话题上纠扯不清，说完，抬步要走，手腕却被梵越一把拽住。
景瑟不妨，一个旋身转了过来，蹙眉看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什么？”
梵越久久不语，只是那样凝视着她的眼睛。
“梵越！放开我！”景瑟恼了，不断挣扎，无奈他气力过大，她怎么也挣不脱。
“我就想知道，短短三月，你是怎么忘了他的。”梵越眉心染上阴翳，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管我做什么？”景瑟还在奋力挣扎。
“我不让你嫁给薄卿欢。”梵越道。
“凭什么？”景瑟忽然放弃了挣扎，安静下来，面色添寒，语声更冷，“你们楚王府有什么权利管我？”
“我没权利管你，那他呢？”梵越指了指不远处。
景瑟顺着望过去，瞧见双眼含泪的昊昊就站在桥头，看向她的小眼神满是可怜。
景瑟闭了闭眼，原以为自己能一嫁了之，没料到头来还是败在这个小包子身上。
“娘亲。”景瑟思虑间，昊昊已经走到她跟前，“您是不是也不要小宝了？”
景瑟睁开眼，狠狠瞪了梵越一下，然后蹲下身，拉着昊昊的小手放在手心，含笑道：“臭小子，你现在怎么整天哭哭啼啼的了？”
昊昊扁着小嘴，“因为我现在是个没爹要没娘疼的可怜宝宝。”
“胡说！”景瑟叱道：“你干爹不还在这儿的么，待将来他娶了媳妇儿，你就有干娘了。”
“可是我要娘亲。”昊昊委屈道：“小宝想娘亲，想爹爹，娘亲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我们可以再回乡下，过回从前的日子，小宝不想离开娘亲。”
景瑟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你爹爹不在了，娘亲若是不嫁，将来可怎么办呢？”
“那您也不能嫁给别人。”昊昊伸手指了指梵越，“您可以嫁给干爹，这样小宝、娘亲、祖母和太爷爷就都不会分开了。”
景瑟嘴角狠狠抽搐了一番。
嫁给梵越？
这臭小子还真敢说！
景瑟抬起头，瞧见梵越赤红眼眸中原先那种痛苦的坚持慢慢化开来，逐渐被清晰明朗的坚定所代替。
看见梵越的表情变化，景瑟便知他在想什么。
面色微变，她道：“童言无忌，你听他的话作甚？”
梵越目色愈发坚定，强硬道：“古来就有收继婚，这种事发生在楚王府有何稀奇？楚王府素来不惧外界眼光，世人要如何说，便由着他们去，但大嫂你不能往外嫁，若你非要嫁，那么，我娶！”
收继婚是指丈夫死后再嫁给其兄弟的婚姻行为。
景瑟表情彻底变了，“梵越，你疯了！”
“我没疯。”他双目锁在她身上，“只要能留住你，便是娶了你又如何？”
景瑟怒目，“早在太祖之后的永弘年间，永弘帝就修改了律法，明文规定西秦今后禁止再出现收继婚行为，你想找死吗？”
“你和我兄长并未三拜高堂正式大婚。”梵越道：“你们只走到纳征这一步，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他如今不在了，我替他娶了你，让你一辈子留在楚王府，并不算违背律法。”
景瑟一阵心寒。
“再者。”梵越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只要你能不走，便是违背了律法娶你又如何？”
今日的梵越简直太可怕了，饶是景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没能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么荒唐且过分的要求来。
“疯子！”收回视线，景瑟低低骂了一句。
“你敢嫁给薄卿欢，在你大婚之日，爷就敢去抢婚，你要不信，就试试！”
景瑟静默不言，慢慢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娘亲。”昊昊再次拉着她的袖子，“您真的要嫁给别人吗？”
景瑟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梵越，复又垂下目光看着昊昊，道：“乖乖跟着干爹回去，娘亲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可好？”
昊昊摇头，“小宝想跟着娘亲回去。”
景瑟犹豫片刻，终是点头，“好。”
见景瑟肯带昊昊走，梵越终于松了一口气，目送着母子二人上了马车后，他就飞快朝着五军都督府而去。
这是梵越第二次来薄卿欢府上，第一次是为了景瑟，第二次也是为了景瑟。
只不过，上一次他来是有求于薄卿欢，想让他通融一下让晋国公府的人去诏狱看苏若妤。
而这一次，他是来找薄卿欢算账的。
“薄卿欢！你给我出来！”
站在大门外，梵越声音冷透，穿墙破壁，直达前院。
言风很快就出来了，见着梵越，他愣了一下，上前来，“二爷，您有事找我们家大都督？”
“你让他出来。”梵越面上无好颜色。
“这……”言风有些犹豫，“大都督已经去衙门了，并不在府上。”
“哪个衙门？”梵越问。
“南镇抚司。”言风如实道。
梵越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去南镇抚司。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过片刻就近至眼前，马背上一袭绯色官服，面容妖娆绝伦的人正是薄卿欢。
打马上前来，薄卿欢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挑挑眉，笑看着梵越，“既是想来杀本座，为何不带武器？”
梵越抬头，声音沉怒，“狗皇帝给你们赐婚了？”
薄卿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二爷，我想我们之间怕是有些误会，景大小姐她……并没有嫁入你们楚王府，既然梵世子不在了，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景大小姐是自由身，她有权利选择想嫁给谁。”
“你用什么砝码逼迫了她？”梵越冷声质问。
“呵！”薄卿欢凉凉一笑，“你觉得她那样的人会轻易屈服在别人的威胁之下？”
梵越没说话，凭他对景瑟的了解，这个女人的确是不可能轻易就妥协的，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景瑟为何偏要选择薄卿欢。
“二爷今日过来，就是想同本座说这些？”薄卿欢居高临下，丹凤眼中辨不明情绪。
梵越薄唇微抿，“你为何非要娶她？”
薄卿欢挑起唇角，“本座喜欢。”
“喜欢她什么？”
“什么都喜欢。”
“你可知她已经有过孩子了？”
“知。”
“可知那孩子还是她与我兄长的？”
“知。”
“既知，为何还娶？”
“因为……”薄卿欢顿了一下，笑意加深，“本座喜欢。”
梵越怒咬着牙。
“楚王府有身份压制。”薄卿欢笑吟吟道：“梵沉娶不起她，本座娶得起，二爷有如纠缠不清黯然神伤，倒不如放手成人之美，毕竟你兄长已经不在了，你想让她去楚王府守寡么？”
梵越愤然道：“想娶她？你做梦！”
薄卿欢扬眉，“怎么，二爷还想替你兄长完成他生前未完成的心愿，来一场收继婚？”
“那又如何？”梵越双眼充血，“我便是娶她让她一辈子恨我，也绝无可能亲眼看着她嫁给你！”
“唔……”薄卿欢想了想，道：“那么，本座拭目以待二爷前来抢婚。”
“等着看！”
梵越冷冷扔下一句话，愤然甩袖离开。
这二人的对话，站在不远处的言风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满脸震惊，待薄卿欢下马上前来才低声问：“大都督，您竟要娶景大小姐？”
那可是梵世子的女人啊！
“嗯。”薄卿欢淡淡一应。
“可是……”言风想出声提醒。
薄卿欢突然偏转头来，面含笑意，“有才有貌，足智多谋，还心思通透，这种女人，除了右相府，天下间上哪儿找去？”
言风一噎，他当然不可否认景瑟的才貌双全以及大都督口中的“足智多谋”，可这事儿来得也太突然了些，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想到自己远在沧州府的妹妹，言风默默叹了一口气。
情情爱爱这东西，果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
景瑟回到右相府没多久，顾北羽就来了，他去千禧堂请过安之后一刻也没有逗留，直接冲到暮云居来。
景瑟正在分茶，见到顾北羽进来，也不意外，抬了抬手，“请坐。”
顾北羽坐下来，直接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干，然后看着景瑟，问她：“表姐，你先前去见谁了？”
“也没谁。”景瑟淡淡道：“薄卿欢。”
眼眸一缩，顾北羽追问：“这么说，宫里的那个传闻是真的，你真的要嫁给薄卿欢？”
“嗯。”景瑟又是淡淡一声。
顾北羽眉头一皱，直接从她手中抢过点茶用的竹筅扔到一旁，“为什么？”
“看对眼了。”点不了茶，景瑟坐直身子，回答得有板有眼。
“你和他？”顾北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俩能看对眼？表姐你别开玩笑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景瑟平静道：“梵沉这样算无遗策的人都能一朝身死扔下我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为何不能突然嫁人也让你们意外意外？”
“可你嫁谁都行，唯独不能嫁给薄卿欢啊！”顾北羽道。
“不嫁给他，莫非你让我嫁给你？”
顾北羽脸色微红，“表姐若是愿意，我……我会对你好的。”
“滚！”景瑟怒喝一句，“你们一个个的都疯了！”
顾北羽马上摆正脸色，“表姐，不是我说你，薄卿欢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那个楼姑娘，与他成婚当晚就死了，我严重怀疑薄卿欢是克妻命，便是他没有克妻命，他那些阴毒的手段想要玩死你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儿，表姐你选他，不是上赶着送人头么？”
“那也是我自愿的。”景瑟面无表情。
“你！”顾北羽无可奈何，“表姐，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看看，小包子都还没长大，你就舍得这么扔下他？”
顾北羽指了指坐在景瑟旁侧眨巴着眼睛的昊昊。
景瑟置若罔闻，伸手将竹筅拿过来继续点茶，“听闻你父皇吐血昏厥，你怎么不入宫去看他，反而跑我这边来了？”
提及此事，顾北羽面上就有快意一闪而逝，“也不知是何方高手，竟能设局让火螭卫所在的四处隐山于同一时间遭了雷劈，损伤惨重，我父皇是被此事给气的，吐了不少血，我巴不得他两眼一闭别再醒过来了，哪里有心情入宫去看，缓些再去也无妨，就说我住在宫外，收到消息慢。”
“对了表姐，我听二爷说晓得火螭卫存在的人少之又少，怎么会有人准确无误找到了火螭卫的踪迹并成功设计了这一局？你先前有没有耳闻？”
景瑟垂眸，里头微微漾了一下，声音稍冷，“没有。”
顾北羽“哦”了一声，“看来火螭卫对父皇来说还真是很重要，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一气之下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
景瑟安静品茶，只字不言。
顾北羽又道：“对方手段还真是高明，我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对这位高人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有缘得见，我定拜他为师。”叹了一声，“虽是毁了我顾氏的终极杀手锏，但一想到幕后高人这般震天动地的绝妙计策，连我这个身为顾氏子孙的皇子都想拍案叫绝了，妙，实在是太妙！”
景瑟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乌沉沉的天空压抑至极，像是要把所有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都给吞没。
泰和帝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暴雨连连，眉头皱了皱。
“皇上。”孙大宝自后面给他系上披风，轻声道：“当心着凉。”
泰和帝没回头，目光依旧定在外面的水晶帘幕般的雨雾上，“朕若是下旨为薄卿欢和景瑟赐婚，是否为明智之举？”
孙大宝浑身一颤。
这让人头疼的问题……是问他的？
“嗯？”
许久没听到回答，泰和帝转眸，视线落在孙大宝低垂的脑袋上。
孙大宝双眼盯着脚尖，硬着头皮道：“奴才觉得，既然梵世子已经不在了，且生前又没同景大小姐大婚过，如此，薄大都督与景大小姐便是男未婚女未嫁，皇上为这二人赐婚也无不可之处。”
泰和帝冷笑，“好一个‘男未婚女未嫁’！”
孙大宝后背冷汗涔涔，完全听不出泰和帝此番是喜还是怒。
“摆驾永寿宫！”许久后，泰和帝命令。
孙大宝抬眼看了看外面，“皇上，这会子正下着雨呢，要不歇一会再去？”
泰和帝意味深长地道：“薄卿欢廿四，未婚，景瑟廿一，未嫁，这二人皆是大龄，便是朕能等，他们俩也等不及了，朕得早早把这事儿确定下来，早些安心，以免夜长梦多。”
分明是泰和帝自己心急，却把这份心急算到薄卿欢和景瑟的年龄上去，偏偏听来毫无漏洞。
孙大宝暗自腹诽，皇上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懂了。
安排好御辇，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往太后的永寿宫而去。
太后正在小佛堂念佛经，陡然听到宫女禀报皇上驾到，她眯了眯眸，“皇上这个时候过来作甚？”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
“扶哀家起来。”太后放下佛经，招了招手。
宫女立刻过去把太后从蒲团上扶起来，不多时就到了正殿。
泰和帝已经在里头坐下，见到太后来了，马上站起来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太后慢慢走到主位坐下，垂落目光，“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皇帝过来有事？”
泰和帝在一旁坐下，看向太后，“母后，儿臣有一事想与您商议。”
“你说。”
“儿臣想为薄卿欢和景瑟赐婚。”
太后脸色剧变，“什么？”
泰和帝道：“二十多年前，母后的确是亲眼见证了景瑟和梵沉的指腹为婚，可现如今梵沉已经不在了，景瑟与他又未履行婚约，算不得夫妻，儿臣想把景瑟许配给锦衣卫指挥使薄卿欢，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紧皱眉头，“你说的这些，哀家也知道，可为瑟丫头赐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会如此突然就决定了？”
不待泰和帝开口，太后继续道：“哀家听闻薄卿欢性子阴狠，瑟丫头是个柔婉的女儿家，你这样赐了婚，往后这二人如何相处？”
泰和帝道：“关于这一点，母后大可放心，薄卿欢素来不近女色，能被他看中，想必景瑟身上有着异于常人的地方，既是朕主动赐婚，薄卿欢若是敢苛待了景瑟，那便是抗旨，届时，莫说母后不悦，便是朕也会第一时间饶不了他。”
太后还是犹豫。
泰和帝担心再生什么变故，赶紧道：“母后，这件事刻不容缓，还请您尽早拿个主意。”
太后仍旧迟疑，“哀家依然觉得不妥。”
泰和帝心中不耐，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母后觉得哪里不妥，大可提出来，儿臣帮忙斟酌斟酌。”
太后问：“瑟丫头知道这事儿吗？”
“这……”泰和帝一时语塞，皇帝赐个婚还得挨个儿去通知？
“右相府可知道这件事？”太后又问。
泰和帝还是语塞。
太后看他表情就晓得答案了，不悦地道：“既然右相府一无所知，你这样急急忙忙赐婚怎么行？”
泰和帝咳了一声，道：“母后，过了今年，景瑟可就二十二岁了，她要是再不嫁，今后还有谁家敢要？莫非母后想让她为梵世子守节？”
景瑟和梵沉连婚都没成，景瑟哪有为梵沉守节的道理？
这次换太后噎住了。
泰和帝见她神情有松动，追紧道：“儿臣之所以说刻不容缓，就是不想景瑟的年龄一拖再拖，毕竟就算是儿臣赐了婚，这二人也不可能马上就举行婚礼，还得选日子过六礼，诸多繁杂的程序一下来，可不是差不离到年关去了么，若是中间再拖一拖，说不定还能混到明年去。”
太后一再斟酌，皇帝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景瑟先前就是太后赐给楚王府的，如今梵沉虽殁，却也没有哪家少年郎敢主动上门提亲，景瑟要想成功出嫁，必须靠赐婚。
种种算下来，的确是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长吁一口气，太后道：“既然皇帝都已经考虑周全了，那哀家也无……”
“异议”二字还未出口。
永寿宫的太监就急急忙忙跑进来跪在地上，“陛下，前线斥候有急报！”
原本赐婚之事正在紧要关头，突然被打断了，泰和帝几乎暴怒，眼风凌厉地瞪着小太监，“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说完，泰和帝看向太后，意图让太后把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出来。
“不行啊皇上。”小太监额头上全是冷汗，战战兢兢伏跪在地上，道：“斥候说了，此事十万火急，必须马上见到皇上。”
泰和帝一脸怒色。
太后摆手道：“皇帝，既是有重要政务处理，那你也不必过分胶着于赐婚之事了，快些去处理政务才是。”
泰和帝不甘心，吩咐小太监，“你出去通报，让斥候直接来永寿宫汇报。”
太后惊了一下，“皇帝！国家大事，岂可儿戏！”
泰和帝道：“这里是儿臣的母后所在，不是后宫妃嫔所在，儿臣在母后这里处理政务，也无不可，若有不懂，还可向母后请教一二，不是么？”
太后无奈，只得默认应允。
小太监马上站起来出去传话，不多时，浑身湿淋淋的斥候就走了进来，见到泰和帝和太后，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叩头行礼。
泰和帝早就不耐烦了，急道：“你究竟有什么事非得要在这个时候见朕？”
斥候痛心疾首道：“皇上，贺兰山突然遭了雷击起天火，整座山都毁了。”
泰和帝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抖着身子，又重复了一遍。
泰和帝惊得两只眼珠都快鼓出来。
贺兰山是火螭卫中“天字卫”的巢穴，竟然就这么毁了！
火螭卫的每一个成员从开始培养到达标，其间都得耗费难以想象的巨大心血，培养一个，几乎都是呕心沥血的，天字卫大约两千人，毁了贺兰山，无异于剜了泰和帝身上的一块肉。
太后见泰和帝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忙问：“皇帝，这里头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后并不知火螭卫的存在，因此她也不知毁了贺兰山究竟意味着什么。
“去御书房！”泰和帝再也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当先往御书房走去。
斥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到了御书房，泰和帝要求斥候把贺兰山毁灭的过程详细说来，斥候还没开口，门外的孙大宝就匆匆跑进来，道：“皇上，又有斥候求见。”
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泰和帝手扶桌案撑着身子，怒道：“传！”
不多时，那斥候进来了，跪在地上，“报——一个时辰前，崆峒山遭了雷击起天火，整座山脉都毁灭了。”
崆峒山是“地字卫”的巢穴，约莫一千五百人。
泰和帝面如死灰，面部肌肉抽搐，连话都说不出来。
“报——绵山遭了雷击，天火烧毁了整座山脉。”
绵山乃“玄字卫”的巢穴，约莫一千八百人。
“报——天柱山遭了雷击，天火不断，整座山脉已毁。”
天柱山乃“黄字卫”的巢穴，约莫一千五百人。
短短半个时辰内，负责刺探天、地、玄、黄四山火螭卫情报的四位斥候都集齐在御书房里。
贺兰山、崆峒山、绵山、天柱山。
这四座山是所有火螭卫的巢穴，且四山并不在一个位置，若说真是天火，真是巧合，泰和帝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那么，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设局在同一时间毁了顾氏江山的所有终极杀手锏！
脑袋里“嗡嗡”作响，泰和帝怒火攻心，终于受不住一大口鲜血喷在御案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一刻，他才猛地想起先祖遗训来。
先祖有言：若非灭国，火螭卫不可出，如若不然，则天下必乱，若非天灭火螭卫，便是火螭卫覆天。
天灭火螭卫……
天灭火螭卫……
这几个字一直回旋在泰和帝脑子里，这一刻，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才慢慢涌上心头。
他一直没把先祖遗训放在眼里，就是因为觉得先祖过分迂腐，火螭卫虽然不能见光，可他们也是人，上天再厉害，还能真把他们如何？
若早知……若早知真有这么一天，他宁愿让右相府与楚王府联姻也绝对不会私自调遣火螭卫来对付梵沉一人！
如今四山尽毁，江山屏障瓦解，敌国又虎视眈眈，西秦必将经历一场血海横流的大战。
想到这里，泰和帝面无人色，脑子一瞬间陷入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皇上。”其中一个斥候道：“如今四山上隐卫们损伤惨重，该如何处理，还望皇上尽早定夺，如今是雨季，万一这天火再来一次，可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啊！”
“噗——”泰和帝没站稳，一口血雾喷出来，直挺挺倒了下去。
孙大宝骇然失色，“传太医——快传太医——”
*
午时，雨歇云霁。
薄卿欢去了昨日见景瑟的石桥上。
景瑟去景宛白处要了对牌，又去给老夫人打了声招呼，说想去楚王府看看楚老王爷和小包子，老夫人二话不说就应允了。
她今日没带婢女，出了府以后就吩咐车夫改道，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才到达约定地点。
下了马车，景瑟老远就看见薄卿欢立在石桥上，绯红飞鱼服衬得他肤色呈半透明的白，远山黛色的眉好似裁剪了精羽贴合上去，眉下那双丹凤眼，靡丽妖娆，诡美绝艳。
下了马车，景瑟直接过去，笑道：“大都督可真准时，等很久了吗？”
薄卿欢勾唇，“既等的是夫人，多久我都愿。”
景瑟道：“我昨夜想了一下……”
“在你告诉我答案之前，我想你可能得先知道一件事。”薄卿欢打断她的声音。
“什么？”
“就在三个时辰前，所有火螭卫的老巢贺兰山、崆峒山、绵山和天柱山在同一时间被雷劈了。”
景瑟脸色大变，“昨夜我们俩才刚讨论完对策，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四座山根本不在同一位置，便是薄卿欢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布置完，根据景瑟的预算，想要不知不觉在火螭卫眼皮子底下布置完这一切引来天火，怎么也得一个月的时间，这还是最短的。
然而薄卿欢却告诉她，火螭卫的所有老巢在三个时辰前全部被雷劈了，而且还是在同一时间！
设计这一切的人该得多强大！
一瞬间福至心灵，景瑟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眸光亮了片刻，但也仅是短短一瞬就马上黯然下来。
“就算火螭卫的老巢都毁了，那又如何，这便能阻挡我们大婚了吗？”木着脸，景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薄卿欢挑眉，“你确定还要嫁给我？”
“嫁！”肯定的语气，丝毫不拖泥带水。
为什么不嫁呢？
薄卿欢这样的人，虽然冷血不近人情，但起码不会中途抛下她不管，便是一辈子都没有感情，那又如何？
只要两人联手把该灭的渣都给灭了，那她就没什么好遗憾好后悔的。
“本座今早去乾清宫请旨赐婚了。”薄卿欢凝视着她的双眼。
景瑟袖中手指蜷了蜷。
“一旦赐婚，这辈子你就只能是本座的女人。”他柔声提醒，“还嫁不嫁？”
“嫁！”
望着石桥雕栏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景瑟语气决绝。
“遗憾的是，赐婚之事还未确定下来。”薄卿欢幽幽补充，“皇上在听到四山毁了之后，怒火攻心，大肆吐血倒下了，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怕是无暇顾及咱们俩的事。”
“哦。”景瑟应了一个字，双眼看向桥下河水上起的雾岚，清丽的面容辨不明情绪，“没事，我有的是时间等。”
薄卿欢偏头看她一眼，然后失笑着摇摇头，“消息我带到了，你的态度，我也见到了，衙门里还有一堆事，本座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好。”景瑟还是看向远方，连眸光都没有收回来半分。
解下玄色描金披风，薄卿欢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肩头。
景瑟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来，“你这是作甚？”
“刚下过雨，天凉，别冻着了。”他面色含笑，琥珀色丹凤眼中碎光流转。
抿了下唇，景瑟兀自解下披风准备归还给他，“我回去没法交代。”
薄卿欢嗤笑，“你连嫁我这种事都敢做，还怕没法同右相府交代一件小小的披风？”
景瑟怔了怔，解披风的双手顿时僵住，片刻后，垂落下来。
是啊，马上就要成为薄夫人了，她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薄卿欢绕到她跟前来，亲手替她系紧披风软带，“我想，你需要尽快适应我们俩的关系，嗯？薄夫人？在本座跟前，我不介意你多看看我，而不是想着别人。”
景瑟又是一僵，直到薄卿欢彻底走远才缓过神来。
转过身，景瑟准备上马车回府。
眸光触及处却见一抹紫色身影缓缓而来。
褪去了往日的纨绔风流之气，今日的他看起来面色尤为凝重。
景瑟站定，一路看着他行至自己跟前。
“二爷。”客气地唤了一声，景瑟就没了下文。
“你要嫁给薄卿欢？”梵越眼睛有些红，音色低沉，带着隐怒与不甘。
“是。”景瑟供认不讳，她披着薄卿欢的披风，现下怕是说他们之间没关系也不会有人信了。
一瞬心痛如斯，梵越颤唇，“为什么？”
景瑟面容沉静，字字诛心，“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愿结连理。”
“大嫂。”
“二爷！”景瑟马上打断他的话，抬眸，对上他赤红的眼，“你兄长还未大婚，这里没有你大嫂，请纠正称呼。”
“你忍心抛下小包子就这么走了吗？”
景瑟蹙眉，“我承认，我与他的确是有过孩子，但不代表我就是他的人，他未娶，我未嫁，二爷何必总是用昊昊来胁迫我为他守节呢？只有妻子才会为丈夫守节，我与他之间，界限一清二楚，我不是她的妻，他也不是我的夫。他死了，我便嫁与他人，有什么问题吗？”
梵越抿唇，他不明白，在华亭山时还亲口说“杀夫之仇不共戴天”的人为何会在短短数月之后就变得心肠冷硬起来。
“为何偏要选择薄卿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
景瑟冷嘲，“我配得上他，他配得上我，就这么简单。”
他不忍，“你若想嫁，有的是人娶，可薄卿欢是狗皇帝的人，你嫁给他，是准备与我站在对立面了吗？”
“二爷，我们之间没有立场之说。”景瑟纠正，“咱们俩从今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我嫁给薄卿欢，那也是我自愿，与任何人无关，更不是刻意针对谁。”
“大嫂，你分明是在赌气。”梵越抿唇。
“我没有！”景瑟冷声道：“你不要再为梵沉说话了，且不论他已经不在了，便是他还在，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人最好，我能选择的多了去了，感情是双方的事，你情我愿方能长久，我对他冷了心，不想要他了，我便去找别人，这有什么错？”
梵越一时语塞。
“二爷若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景瑟不想再与他于这个话题上纠扯不清，说完，抬步要走，手腕却被梵越一把拽住。
景瑟不妨，一个旋身转了过来，蹙眉看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什么？”
梵越久久不语，只是那样凝视着她的眼睛。
“梵越！放开我！”景瑟恼了，不断挣扎，无奈他气力过大，她怎么也挣不脱。
“我就想知道，短短三月，你是怎么忘了他的。”梵越眉心染上阴翳，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管我做什么？”景瑟还在奋力挣扎。
“我不让你嫁给薄卿欢。”梵越道。
“凭什么？”景瑟忽然放弃了挣扎，安静下来，面色添寒，语声更冷，“你们楚王府有什么权利管我？”
“我没权利管你，那他呢？”梵越指了指不远处。
景瑟顺着望过去，瞧见双眼含泪的昊昊就站在桥头，看向她的小眼神满是可怜。
景瑟闭了闭眼，原以为自己能一嫁了之，没料到头来还是败在这个小包子身上。
“娘亲。”景瑟思虑间，昊昊已经走到她跟前，“您是不是也不要小宝了？”
景瑟睁开眼，狠狠瞪了梵越一下，然后蹲下身，拉着昊昊的小手放在手心，含笑道：“臭小子，你现在怎么整天哭哭啼啼的了？”
昊昊扁着小嘴，“因为我现在是个没爹要没娘疼的可怜宝宝。”
“胡说！”景瑟叱道：“你干爹不还在这儿的么，待将来他娶了媳妇儿，你就有干娘了。”
“可是我要娘亲。”昊昊委屈道：“小宝想娘亲，想爹爹，娘亲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我们可以再回乡下，过回从前的日子，小宝不想离开娘亲。”
景瑟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你爹爹不在了，娘亲若是不嫁，将来可怎么办呢？”
“那您也不能嫁给别人。”昊昊伸手指了指梵越，“您可以嫁给干爹，这样小宝、娘亲、祖母和太爷爷就都不会分开了。”
景瑟嘴角狠狠抽搐了一番。
嫁给梵越？
这臭小子还真敢说！
景瑟抬起头，瞧见梵越赤红眼眸中原先那种痛苦的坚持慢慢化开来，逐渐被清晰明朗的坚定所代替。
看见梵越的表情变化，景瑟便知他在想什么。
面色微变，她道：“童言无忌，你听他的话作甚？”
梵越目色愈发坚定，强硬道：“古来就有收继婚，这种事发生在楚王府有何稀奇？楚王府素来不惧外界眼光，世人要如何说，便由着他们去，但大嫂你不能往外嫁，若你非要嫁，那么，我娶！”
收继婚是指丈夫死后再嫁给其兄弟的婚姻行为。
景瑟表情彻底变了，“梵越，你疯了！”
“我没疯。”他双目锁在她身上，“只要能留住你，便是娶了你又如何？”
景瑟怒目，“早在太祖之后的永弘年间，永弘帝就修改了律法，明文规定西秦今后禁止再出现收继婚行为，你想找死吗？”
“你和我兄长并未三拜高堂正式大婚。”梵越道：“你们只走到纳征这一步，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他如今不在了，我替他娶了你，让你一辈子留在楚王府，并不算违背律法。”
景瑟一阵心寒。
“再者。”梵越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只要你能不走，便是违背了律法娶你又如何？”
今日的梵越简直太可怕了，饶是景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没能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么荒唐且过分的要求来。
“疯子！”收回视线，景瑟低低骂了一句。
“你敢嫁给薄卿欢，在你大婚之日，爷就敢去抢婚，你要不信，就试试！”
景瑟静默不言，慢慢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娘亲。”昊昊再次拉着她的袖子，“您真的要嫁给别人吗？”
景瑟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梵越，复又垂下目光看着昊昊，道：“乖乖跟着干爹回去，娘亲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可好？”
昊昊摇头，“小宝想跟着娘亲回去。”
景瑟犹豫片刻，终是点头，“好。”
见景瑟肯带昊昊走，梵越终于松了一口气，目送着母子二人上了马车后，他就飞快朝着五军都督府而去。
这是梵越第二次来薄卿欢府上，第一次是为了景瑟，第二次也是为了景瑟。
只不过，上一次他来是有求于薄卿欢，想让他通融一下让晋国公府的人去诏狱看苏若妤。
而这一次，他是来找薄卿欢算账的。
“薄卿欢！你给我出来！”
站在大门外，梵越声音冷透，穿墙破壁，直达前院。
言风很快就出来了，见着梵越，他愣了一下，上前来，“二爷，您有事找我们家大都督？”
“你让他出来。”梵越面上无好颜色。
“这……”言风有些犹豫，“大都督已经去衙门了，并不在府上。”
“哪个衙门？”梵越问。
“南镇抚司。”言风如实道。
梵越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去南镇抚司。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不过片刻就近至眼前，马背上一袭绯色官服，面容妖娆绝伦的人正是薄卿欢。
打马上前来，薄卿欢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挑挑眉，笑看着梵越，“既是想来杀本座，为何不带武器？”
梵越抬头，声音沉怒，“狗皇帝给你们赐婚了？”
薄卿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二爷，我想我们之间怕是有些误会，景大小姐她……并没有嫁入你们楚王府，既然梵世子不在了，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景大小姐是自由身，她有权利选择想嫁给谁。”
“你用什么砝码逼迫了她？”梵越冷声质问。
“呵！”薄卿欢凉凉一笑，“你觉得她那样的人会轻易屈服在别人的威胁之下？”
梵越没说话，凭他对景瑟的了解，这个女人的确是不可能轻易就妥协的，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景瑟为何偏要选择薄卿欢。
“二爷今日过来，就是想同本座说这些？”薄卿欢居高临下，丹凤眼中辨不明情绪。
梵越薄唇微抿，“你为何非要娶她？”
薄卿欢挑起唇角，“本座喜欢。”
“喜欢她什么？”
“什么都喜欢。”
“你可知她已经有过孩子了？”
“知。”
“可知那孩子还是她与我兄长的？”
“知。”
“既知，为何还娶？”
“因为……”薄卿欢顿了一下，笑意加深，“本座喜欢。”
梵越怒咬着牙。
“楚王府有身份压制。”薄卿欢笑吟吟道：“梵沉娶不起她，本座娶得起，二爷有如纠缠不清黯然神伤，倒不如放手成人之美，毕竟你兄长已经不在了，你想让她去楚王府守寡么？”
梵越愤然道：“想娶她？你做梦！”
薄卿欢扬眉，“怎么，二爷还想替你兄长完成他生前未完成的心愿，来一场收继婚？”
“那又如何？”梵越双眼充血，“我便是娶她让她一辈子恨我，也绝无可能亲眼看着她嫁给你！”
“唔……”薄卿欢想了想，道：“那么，本座拭目以待二爷前来抢婚。”
“等着看！”
梵越冷冷扔下一句话，愤然甩袖离开。
这二人的对话，站在不远处的言风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满脸震惊，待薄卿欢下马上前来才低声问：“大都督，您竟要娶景大小姐？”
那可是梵世子的女人啊！
“嗯。”薄卿欢淡淡一应。
“可是……”言风想出声提醒。
薄卿欢突然偏转头来，面含笑意，“有才有貌，足智多谋，还心思通透，这种女人，除了右相府，天下间上哪儿找去？”
言风一噎，他当然不可否认景瑟的才貌双全以及大都督口中的“足智多谋”，可这事儿来得也太突然了些，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想到自己远在沧州府的妹妹，言风默默叹了一口气。
情情爱爱这东西，果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
景瑟回到右相府没多久，顾北羽就来了，他去千禧堂请过安之后一刻也没有逗留，直接冲到暮云居来。
景瑟正在分茶，见到顾北羽进来，也不意外，抬了抬手，“请坐。”
顾北羽坐下来，直接端起茶碗一口气喝干，然后看着景瑟，问她：“表姐，你先前去见谁了？”
“也没谁。”景瑟淡淡道：“薄卿欢。”
眼眸一缩，顾北羽追问：“这么说，宫里的那个传闻是真的，你真的要嫁给薄卿欢？”
“嗯。”景瑟又是淡淡一声。
顾北羽眉头一皱，直接从她手中抢过点茶用的竹筅扔到一旁，“为什么？”
“看对眼了。”点不了茶，景瑟坐直身子，回答得有板有眼。
“你和他？”顾北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俩能看对眼？表姐你别开玩笑了。”
“有什么不可能的？”景瑟平静道：“梵沉这样算无遗策的人都能一朝身死扔下我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为何不能突然嫁人也让你们意外意外？”
“可你嫁谁都行，唯独不能嫁给薄卿欢啊！”顾北羽道。
“不嫁给他，莫非你让我嫁给你？”
顾北羽脸色微红，“表姐若是愿意，我……我会对你好的。”
“滚！”景瑟怒喝一句，“你们一个个的都疯了！”
顾北羽马上摆正脸色，“表姐，不是我说你，薄卿欢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那个楼姑娘，与他成婚当晚就死了，我严重怀疑薄卿欢是克妻命，便是他没有克妻命，他那些阴毒的手段想要玩死你还不是眨眼间的事儿，表姐你选他，不是上赶着送人头么？”
“那也是我自愿的。”景瑟面无表情。
“你！”顾北羽无可奈何，“表姐，我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看看，小包子都还没长大，你就舍得这么扔下他？”
顾北羽指了指坐在景瑟旁侧眨巴着眼睛的昊昊。
景瑟置若罔闻，伸手将竹筅拿过来继续点茶，“听闻你父皇吐血昏厥，你怎么不入宫去看他，反而跑我这边来了？”
提及此事，顾北羽面上就有快意一闪而逝，“也不知是何方高手，竟能设局让火螭卫所在的四处隐山于同一时间遭了雷劈，损伤惨重，我父皇是被此事给气的，吐了不少血，我巴不得他两眼一闭别再醒过来了，哪里有心情入宫去看，缓些再去也无妨，就说我住在宫外，收到消息慢。”
“对了表姐，我听二爷说晓得火螭卫存在的人少之又少，怎么会有人准确无误找到了火螭卫的踪迹并成功设计了这一局？你先前有没有耳闻？”
景瑟垂眸，里头微微漾了一下，声音稍冷，“没有。”
顾北羽“哦”了一声，“看来火螭卫对父皇来说还真是很重要，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一气之下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
景瑟安静品茶，只字不言。
顾北羽又道：“对方手段还真是高明，我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对这位高人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有缘得见，我定拜他为师。”叹了一声，“虽是毁了我顾氏的终极杀手锏，但一想到幕后高人这般震天动地的绝妙计策，连我这个身为顾氏子孙的皇子都想拍案叫绝了，妙，实在是太妙！”
景瑟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