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三楼楼梯口左拐第一个房间, 就是吴柴厂的图书室。
  书柜上下六层,整整有五米长, 每层都是玻璃外立面, 中间有一道细缝,看中哪本,就伸个手指, 从细缝里将书戳出去, 书柜后的图书管理员就会将书拿出来,给借阅者办理登记手续。
  图书室只有一个管理员, 还是兼职, 叫苏伊若, 四十出头, 长得白晳温雅, 齐耳短发总是梳得服服贴贴。
  厂里也常流传着吴柴厂几大美人的说法, 苏伊若总会因为出众的气质被人提及,但又会因为不是双眼皮大眼睛而被否决掉。
  何如月却觉得她很有味道。那种脱离了时代审美的旧时大家闺秀味道。
  学生时代她跟着刘剑虹来图书室借过书,便习惯了叫苏伊若苏阿姨。
  “苏阿姨, 这都过三点了, 怎么没人来借书?”她走进图书室, 隔着借阅窗口跟苏伊若说话。
  “如月来啦。”苏伊若漾起难得的笑容, “前几天我跑新华书店订新书, 回来晚了, 三点没能准时开, 可能大家都怕今天再扑空了吧。”
  图书室是工会下属部门,苏伊若不止是图书管理员,还要负责厂里的报刊订阅、每天的分发, 一季度一次的图书更新, 工作也挺忙。
  “以后苏阿姨有事来不及,可以喊我帮忙。”
  苏伊若笑道:“谁不知道你现在大忙人啊。而且以后工会的事会越来越多,黄主席说全靠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打算再要一个人。”
  “其实我还好。黄主席才是忙里忙外的。”何如月不想贪功。但周文华是拖后腿的存在,她绝口不提。
  苏伊若却深深地望她一眼:“真正身体不好的,是黄主席。”
  何如月愣住,这个她真不知道。黄国兴做事认真负责,也完全看不出来身体不好。
  “要是再添人的话,今年毕业季过了,是不是要明年了?”何如月疑惑地问。
  苏伊若道:“哪有那么复杂,多半是从车间调一个上来。”
  哟,那倒是要抢破头了。
  不过何如月暂时不关心,她比较关心书的事:“苏阿姨,这季度的书订完没?”
  “差不多了。”苏伊若看看她,“你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列给我。”
  何如月将书名和作者写在纸上,递给苏伊若:“就这本,我想自己买,新华书店没货了。”
  苏伊若接过纸条:“《书与你》,毛姆……这书听着就高深,我还真不会订。知道了,回头我去问问。”说着,将纸条夹进了一本软面抄本子。
  这动作看着何如月心中一动。
  那位烧锅炉的“才俊”也是这么干的啊。自己的墨宝就这么落“才俊”手里了,怎么觉得有点异样呢?
  回到办公室,何如月打算将今天的会议纪录整理一下。一打开本子,丰峻的字条映入眼帘。
  呵,不仅自己的墨宝在人家手里,人家的墨宝也在自己手里呢。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两点建议,其实是青工们的态度。他们不仅要待遇,也想要未来。
  也不知道是名贵的钢笔提升了书写效果,还是丰峻本身的功底好,这两行字写得遒劲有力、笔锋流畅,颇有点气势磅礴的感觉。
  这个丰峻是什么文化水平?何如月突然好奇起来。
  这年头当兵的不是叫“大老粗”吗?就算是特种兵,也就是“特种大老粗”吧。怎么这个人就很特别?他说话很有条理、看问题很犀利、写的字这么好看、看书也很有品位……而且还有钱。
  真是个神秘的人。
  正出神着,黄国兴进来:“小何,刚刚袁科长来说,明天上午陈新生的案子要开庭了。”
  “这么快!”何如月好生意外。
  “看来那位费警察说得没错。最近严打,判决速度都加快了。”
  何如月却也不怎么高兴,严打不仅意味着审判速度加快,也意味着量刑会加重啊。
  “那咱们厂会派人去旁听吗?”何如月问。
  黄国兴却一脸“小孩子家家不懂世事”的表情:“法院判案咱们无关人等怎么可能去。咱们等结果就好了。你总算也可以解脱了,不用一直带个小孩在身边,还惹一堆闲言碎语。”
  昨天何如月从民政局回来,就把民政局的意见跟黄国兴汇报了。听见他现在这么讲,何如月心中格外温暖。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热衷传播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真正自己敬重的人、在意的人,其实都这么理解自己。
  何如月觉得,应该把卢向文的意思跟黄国兴透露一下。
  “黄主席,其实我这里有个合适的收养家庭。这些天我上班,陈小蝶白天都在我邻居家。这家邻居叔叔是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邻居阿姨是小学老师。孩子前些年意外去世了,邻居阿姨因为做过手术也不可能再生育……”
  “这倒是个很好的人家啊。”黄国兴眼睛一亮。
  他想起昨天在看守所陈新生痛哭流涕、又磕头磕到满头鲜血的样子,又何尝不感慨。能给人家孩子找个好人家收养,也算是做件好事。
  但黄国兴到底老道,提醒何如月:“但陈小蝶和别的孤儿不一样,她有爸爸。就算判个二三十年,也早晚会出狱。有些人家还是很介意的,怕养到大还是不贴心,亲生父母一来就跟着走了,以后一堆麻烦。所以就算你有心,人家也不见得愿意的。”
  何如月道:“这些天相处,他们很喜欢陈小蝶,昨天是邻居叔叔找我主动提的。说如果要给陈小蝶找收养人,一定要先考虑他们。”
  “是吗?”黄国兴笑起来,“那就没什么问题。这小孩倒是个有福气的,比她妈妈有福气。”
  “就是这缘分吧。回头黄主席可要帮帮忙,让我家邻居叔叔和阿姨完成心愿啊。”
  “呵,这说啥帮忙呢。这是了却一桩心事。”黄国兴仰天大笑,“哈哈,有了小何,果然办事就爽快多了,省心。我好久没觉得工作这么舒心了。”
  好呗,那趁您老人家舒心,再打听点事呗?
  何如月问:“黄主席,那个丰峻,你了解不?”
  “他啊……”黄国兴皱了皱眉头,“是个能人,但也是个危险分子。”
  这话说到了何如月心上。
  但何如月心里实在有很多问号:“听说他在部队犯了错误,是什么错误啊?”
  黄国兴望了望她,突然笑了:“小何很关心他嘛。”
  我去,这叫打探敌情好吧。
  何如月没有脸红,一本正经:“他能带青工们争取权利,的确挺有本事的。我觉得以后干工作,搞不好还要和他打交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哈哈,有道理。”黄国兴又欣慰又高兴,不由话匣子也开了,“他是我们厂以前的老锅炉工丰成福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那个时候乱毛毛的,哪家过不下去了,孩子就忍痛丢了也是有的。那时候我还在铸工车间,叫丰成福把孩子送福利院去,可他米汤养了几天,舍不得送去,就一直拖着……”
  何如月心中一动,这丰峻的身世,倒是跟陈小蝶有几分相似啊。
  真没想到,还是个苦出身。
  “后来丰成福就自己收养了,还让孩子跟了他姓?”何如月问。
  “他本来就老光棍一个,白捡个儿子。这孩子就天天在食堂和锅炉间混日子长大,小时候嘴甜会骗,厂里老职工还挺喜欢他……”
  嘴甜会骗,这是丰峻吗?何如月乐了:“那真是变了个人,现在完全不爱说话。”
  “不爱读书,不学好,十几岁上跟街上那些流氓学坏了。身体又好,打架特别狠,丰成福怕他出事,求着厂里送他去当兵。那时候我已经到工会了,就帮了他这个忙。这小孩还真争气,几轮体检下来,身体素质强啊,听说是个练不死的,人也特别聪明,就去当特种兵了。”
  黄国兴想到这一段,还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特种兵啊,咱中吴市,一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多光荣。据说市公安局那边早早地盯上他了,就等他一退伍,直接去公安局上班。这小子……不争气!在部队里逞强斗勇,把人捅伤了!”
  刚刚还说他“真争气”,一转眼,就“不争气”。人生之争不争气,全看争在什么地方。
  “呃……捅伤人。”何如月汗颜,但想想,这种事丰峻似乎也干得出来,“这也太冲动了。不过捅伤人也没坐牢,还算幸运了。”
  “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他回来之后,这事也一字不提。当时市里人武部把他领回来,公安局也不要他了,丰成福受不住刺激,脑溢血就死了。他是顶替丰成福进厂的,所以去了锅炉房,也算接他爸的位置吧。不过自从出了这事,这孩子就变了,沉默寡言的,脑子里尽盘算事儿。”
  何如月惋惜丰成福没过上好日子,却并不关心丰峻的性格转变,她只关心丰峻怎么会隐隐有种“高级感”。
  “所以他应该没怎么读过书喽?”
  黄国兴一挥手:“读什么书啊,就那两年中学,也是混日子。”
  两年中学……只读了两年中学的人,怎么可能在书店里一眼看中毛姆?这年代毛姆可不火。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说话写字都挺像样的,还以为是个读书的料呢。”
  “我也奇怪。看来特种部队的确锻炼人,他去了三年,回来脱胎换骨,不仅人变得阴沉了,说话也和以前不一样。对了,连打架都比以前少了,哈哈。”
  何如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听厂里青工说,丰峻经济条件不错?”
  她问得委婉,知道“有钱”在这个年头还不算什么惹人敬仰的光环。
  黄国兴想了想:“有一笔退伍费吧,和青工们的工资比起来,当然也不少了。丰成福一辈子过得苦,没什么积蓄的。”
  “原来如此。”何如月没有再追问。
  但她确定,丰峻用得起皮本子和英雄金笔的背后,绝不是什么退伍费。
  这人身上的疑团,不是当过三年特种兵能解释的。
  为了不让黄国兴疑心自己对丰峻有“特殊的兴趣”,何如月没有再问,而是转而说了些图书室的事儿,终于把黄国兴的话头给引开了。
  …
  回到家,陈小蝶还是和往常一样,和祁梅相处得亲亲热热。祁梅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而陈小蝶也越来越开朗,有了八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
  晚上,陈小蝶早早地睡了,何如月衱着拖鞋去了卢家。
  听说陈新生明天就会宣判,卢向文很是紧张,祁梅则低头不语。半晌,祁梅突然问:“在哪个法院?”
  何如月被问住,还是卢向文比较了解:“这种案子,肯定是在中级人民法院的。”
  见他们夫妻都颇为紧张,何如月道:“今天我跟我们黄主席说了,后面民政局会开协商会,我们厂里肯定会把你们的想法向民政局提的。还有……”
  “还有什么?”卢向文不安地问。
  “就是我们黄主席说,陈小蝶毕竟有爸爸,怕你们有顾虑,万一以后陈新生刑满释放回来找女儿,小蝶心里肯定还有这个爸爸的。”
  卢向文和祁梅对视一眼:“这个我们早想过了。咱不管她是谁家孩子,就说考虑小蝶的将来,也该有个好的照应。我们……我们就当有个盼头吧。”
  何如月的鼻子酸酸的,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帮卢家争取到小蝶的抚养权。
  既为小蝶,也为这善良的夫妻俩。
  晚上,她熄了灯,向来睡眠极好的她,一时竟没能入睡。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丰峻。
  原来丰峻也是个身世坎坷的小孩。只是这个人的内心好难捉摸,他是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吗?
  …
  陈新生判了二十年,消息传到吴柴厂,一时议论纷纷。
  有说陈新生捡回一条命,幸运的。
  有说陈新生碰上严打,倒霉的。
  也有说陈新生家丫头连个收养的亲戚都没有,可怜的。
  也有说不管怎样陈新生分到了一套房子,丫头起码有点财产傍身了,还好的。
  别人都在茶余饭后,何如月却终于舒了一口气。二十年,对于误杀来说,是挺长了,但对于陈新生来说,还能活着出狱,还能见到长大成人的小蝶,或许那时候小蝶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孩……
  陈新生也是有盼头的。
  有盼头,就是活下去的动力啊。
  但何如月不知道,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门外,祁梅站了整整一上午。
  她望见一辆军绿色的卡车出来,卡车厢里站着两排神情麻木的人,胸口挂着姓名牌,姓名上打着黑色的x。
  这是要枪毙的!
  祁梅紧张地冲上前,还没来得及把车厢两边的人都辨认完,卡车已经驶远了。
  陈新生就是在这时候见到了祁梅。
  他和另外几个也是今天上午宣判的犯人同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二十年,是他的刑期,但说实话,二十年还是三十年,目前他是麻木的,甚至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他只是贪婪地望着车厢外,他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望见中吴市的街道。
  陈新生就这样望见了祁梅。这个朴素而整洁的女人焦急地望着每一辆车,甚至还跟着头一辆死刑犯的卡车跑了十来米。
  面包车出门时,因为要给出门证,开得很慢,慢到祁梅竟然一下子扑了上来。
  “陈新生在车里吗?车里有陈新生吗?”祁梅拍打着车窗玻璃。
  居然是找自己的。陈新生一下子扑了上去,隔着玻璃大喊:“我就是,我是陈新生!”
  车里的警察们怕出事,吼叫着“你干嘛,快坐下”,冲下去拉他,可陈新生力气很大,死死地扒住窗户。
  祁梅听见了玻璃后的声音,也望见了玻璃上那张和陈小蝶有些许相似的脸。
  “你判了多久!”她大吼。
  警察们似乎感觉到这个女人并没有恶意,拉拽的动作也小了,似是默认了一般,只是紧紧地拽住陈新生手臂,让他不能动作。
  “二十年!”陈新生用尽力气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尚有一些联系。
  却没想到,车窗外的女人喊出了一句让他震惊的话。
  “我想抚养陈小蝶——”
  “你是谁?”陈新生喊。
  可是汽车越开越快,女人跟不上了,陈新生没有得到答案,嗷嗷地叫着,流泪满面。
  祁梅就这样被车轮扬起的尘土远远地抛下。
  她站在烈日下,也不知道糊了自己眼睛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平生最大胆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用。但还是来了。气喘吁吁,但畅快淋漓。
  一直到傍晚,何如月下班回家,见到祁梅,祁梅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莫名的情绪中。
  支开陈小蝶,何如月拉着祁梅进屋,低声道:“祁阿姨,小蝶爸爸判了……”
  祁梅望着她,点头:“我知道,二十年。”
  何如月一惊,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这年头没手机少电话,谁也不会特意传这个,可不就很奇怪?
  没想到祁梅说:“我见到小蝶爸爸了。”
  何如月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怎么可能?”
  祁梅缓缓地:“我从早上开始,就在法院门口等,被我等到了。只可惜,我和他就隔着车窗玻璃说了两句……”
  “说什么了?”何如月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我想抚养陈小蝶。”
  “然后呢,她爸爸说什么?”
  “不知道。车子开远了,我没有等到答案。但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舒服多了。”祁梅凄然一笑,“也许我太天真了吧,我就是觉得,要是小蝶爸爸能亲口答应让我们抚养小蝶,这事情就成了。”
  一个念头在何如月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她突然叫道:“或许可以的!或许可以的!祁阿姨你等等,我回去打个电话!”
  “小蝶……”祁梅被她吓到,怔怔地望着何如月飞一般地跑走了。
  此刻的何如月,如此庆幸家里有电话。
  她记得公安局的号码,并且由衷地希望,此刻费远舟还在加班。
  果不其然,严打让公安局的同志都忙得很,费远舟真的在加班,一听何如月说有人想探视陈新生,费远舟惊呼起来:“你这电话可真打着了,他今天宣判,只能在看守所再呆一晚上,明天就要集体送到农场去。”
  “农场在哪里?”
  “大西北啊。”
  果然是打着了!何如月急得跺脚:“好险啊!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安排一下啊?就今晚见一下呗?”
  …
  幸运的是,何如月和黄国兴前天去看守所探视的介绍信还在有效期。吃过晚饭,何如月跟陈小蝶说她和卢叔叔祁阿姨有事出去一趟,让陈小蝶自己洗澡睡觉。
  陈小蝶似乎有些意识到什么,乖乖地点头应了,去桶里打水。
  看守所门口,还是熟悉的场景。费远舟见过祁梅,一看何如月带他们过来,心里有些猜到,等门口的岗哨验过介绍信,便带三人进去。
  何如月是第二次来,但卢向文和祁梅却是第一次,都有些紧张。
  像是相互打气,卢向文拉着妻子的手,低声道:“待会儿咱们好好跟小蝶爸说,咱们诚恳些,没事的。”
  祁梅点点头:“我想他会同意的。”
  走在前头的费远舟抬头望了望何如月,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还是那间熟悉的访客室,还是那张熟悉的大桌子,甚至,还是熟悉的镣铐声。
  铁门打开,陈新生出现的一刹那,他惊呆了。
  “是你!”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祁梅。
  何如月站起身:“陈新生,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卢向文同志,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位是祁梅同志,市广化路小学的老师。他们听说你明天就要出发去农场,所以连夜来找你,有事和你商量。”
  陈新生有些恍惚,在两名警察的带领下坐到了大桌子的对面,额头上撞出的伤口涂着红药水,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边卢向文已经拿出了二人的工作证,摊开递过去:“这是我们的工作证,我是骨科医生,她是语文老师。我们都是何如月……何干事的邻居。”
  陈新生终于有些回过神,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正是住在何干事家里。
  “小蝶……她还好吗?”
  何如月道:“她很好。白天她在祁老师家,由祁老师带,晚上在我家睡。她很能干,也很乖,刚刚我说要出门,她自己去打水洗澡了……”
  一想到女儿自己打水的样子,陈新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何如月低声道:“我没有带她来,也没告诉她你已经宣判。”
  “不,不要!”陈新生摇头,“别让她看见我的样子,也别让她知道我在这儿。以后你们就告诉她,她爸爸死了。”
  你们。这两个字用得有些奇怪。卢向文望一眼祁梅,有些不安。
  关键时刻,祁梅居然镇定下来。她勇敢地望着陈新生:“白天我们见过,我说的事希望你考虑一下。”
  没想到陈新生想都没想:“我同意。”
  这么爽快,着实让人意外。
  本着为双方负责的态度,何如月还是觉得要说清楚:“卢医生和祁老师都很喜欢小蝶,我觉得这也是难得的缘分。至于怎样的方式,你们双方还是要商量好。”
  陈新生深深地望着卢向文,望了许久,终于沙哑着嗓子道:“我一个犯人,我还能要求什么?你们能待小蝶好,我就感激不尽。”
  “陈……我还是叫你小蝶爸爸吧。”卢向文艰难地摇了摇头,又道,“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没有孩子,以后也不可能有孩子,我们会对小蝶视若己出,也不会要求她改姓卢……”
  “没关系。卢医生。”陈新生低声道,“我再回来也不知道何时,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就好,姓什么都可以。你们可以给她改姓卢。”
  卢向文似乎有些意外,但他没有纠结,而是拿出了一张纸:“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我们失去过孩子,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痛苦。所以想请你……”
  “我不会来抢孩子的。我保证,我不会再来找小蝶。”陈新生又答得飞快。
  “不不,你误会了。你是小蝶的亲爸爸,你完全有权利找她。我们是……我们是怕什么时候冒出来个什么亲戚,来把小蝶抢走。所以……”
  卢向文将纸片推过去:“我写了个协议,小蝶爸爸你看行不行?”
  陈新生向旁边的警察道:“警察同志,我看不清,能不能移个灯过来?”
  一盏台灯,移了过来。
  陈新生就着台灯,将纸条看了很久,末了,有些惭愧:“抱歉,我识字不多,有些字我只能猜。”
  “哦,那我可以读给你听。”卢向文赶紧道。
  “不用了。”陈新生出奇地平静,“就按这个办。”
  突然间,他伸手,猛地在台灯边缘一划。这旧台灯边缘锋利,而且锈迹斑斑,顿时将他拇指指腹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涌了出来。
  警察大吼:“你干嘛!”冲上来将台灯移走。
  陈新生却像是一点痛感都没有,稳稳地将受伤的拇指指腹摁在纸条下方的落款处。
  纸张不吸水,流下的鲜血染得模糊一片。
  陈新生又换了一只手,同样伸出拇指,沾了点血迹,清清楚楚地又盖了个指纹。
  “两个拇指都盖了,我再不反悔的。”
  卢向文和祁梅震惊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卢向文才向旁边的警察道:“警察同志,请你们等下一定要给他打破伤风。那个台灯上全是锈迹,很可能有破伤风菌的。”
  警察点了点头。陈新生却摇头。
  “不用了。别浪费国家的钱了。家里还有些钱,我上回跟何干事说了,你们都拿去。小蝶饭量不大,有些挑食,不能吃花生,会过敏。如果发热,不能吃扑热息痛,会起疹子。她喜欢学习,会讲故事,如果可以……请让她上大学……”
  “哇”地一声,祁梅已经哭了出来。
  隐忍了许久的陈新生此刻也是热泪滚滚,却还是在坚持着:“……给她改名字,叫她叫卢小蝶。别让以后的同学都问她,为什么她和爸爸不是同一个姓。她没有亲戚,一个都没有,以后她只有卢家的亲戚。告诉她,爸爸妈妈都死了,如果她想爸爸妈妈,清明的时候烧个纸就好。”
  何如月亦是听得哽咽,却也心慌,不由出声阻止:“陈师傅,不要这样说……”
  陈新生缓缓望向她,笑了。
  从第一天,他跪倒在工会办公室门口,拽住何如月的衣角开始,到今天,整整二十一天,何如月第一次望见他的笑容。
  凄然,却又温和平静。
  “谢谢何干事。”他道,“你帮了我很多,帮了小蝶很多。我没法还了,希望以后小蝶可以报答你。”
  帮人不是为了报答啊。可是,此情此景,何如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新生又望向卢向文:“卢医生,把纸条收起来吧……”
  “我要走了。”
  何如月心中一凛,总觉得这四个字另有深意。
  再望陈新生,他已经缓缓地起身,示意警察自己要回牢房。
  就在铁门关上的一刹那,祁梅突然喊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小蝶好的!”
  陈新生回望他们,眼神中似有解脱。
  铁门“咣”地关上,隔断了两边的人。镣铐声远去,而祁梅哭倒在卢向文的怀里。
  走出看守所,夜色已经深了。
  费远舟天上的月亮,又望望三个各怀心事的人,犹豫着道:“我……哎,我反正也顺路,我送你们回去吧!”
  何如月问:“你不加班了?”
  “加完了啊。也不能夜夜加通宵吧,我也要睡觉啊,我又不是铁人。”
  路灯一会儿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会儿又将行人的影子缩成一团,他们俩俩走在路灯下,何如月和费远舟在前,卢向文扶着祁梅远远地落在后面。
  “那个协议,是你教他们的?”费远舟问。
  何如月有些惭愧:“我本来是担心陈新生认识的字不多,所以让卢叔叔先写一个,好让陈新生抄一遍,没想到他直接摁了手印,还用那么激烈的方式。”
  “你啊,就是点子多。”费远舟摘了帽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天热的,也不见一丝风,立秋早就过了吧,还这么热。”
  何如月却道:“费警察,我有个问题呢。”
  “什么问题?”费远舟立刻把帽子又盖回头上,好像不戴帽子就不算警察似的。
  “我让陈小蝶的叔叔,也就是陈新华写了个放弃抚养权的纸条,有没有效啊?”
  费远舟乐了:“嗬,你可真是未雨绸缪。想抚养的要写纸条,不想抚养的也要写纸条,你是小纸条专业户啊?”
  小纸条专业户?
  何如月心中一动,好有意思的别称,这两天的确跟“小纸条”纠缠上了呢。
  心中虽然活动着,何如月脸上还是不动声色,道:“我这不是想着口说无凭嘛,落个笔,以后也是个证据,但就不知道,这个证据咱们司法上认不认。”
  “嘿,亏你还是爱学习懂法律的,签了大名、盖了手印的协议,跑哪儿都认账啊。不过你怎么叫她叔叔写放弃抚养的纸条?那时候卢家就打算收养了吗?”
  何如月摇头:“没有。那是小蝶到我家头一天,后边的事还没影呢。我就是被她叔叔婶婶的态度气到了。想着,这样不讲情面的人,怕是只讲利益。别看小蝶现在没什么利益可图,但将来呢?所以才叫他们写了个字据,免得以后赖上小蝶。”
  “啧啧啧,想得够远。”费远舟服气,“你真是刚毕业的学生吗?这思虑也太周全了,有点可怕啊你。”
  我的确不是刚毕业的学生。我是处理了无数纠纷的“街道调解小能手”啊!我见识了太多言而无信、见识了太多出尔反尔……
  某种程度上说,我对人性的信任也有限啊!
  何如月望着脚下忽长忽短的影子,突然感叹:“费远舟,你说想得远是想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费远舟认真想了想:“我觉得能往后想五年,就很了不起,谁知道五年十年后会是怎样?说不定,这街上的路灯都全换了。”
  没错。三十年后,这街上的路灯再也照不出这样清晰的影子,也没有一束束的聚光,它们铺天盖地、普洒光明。
  我何如月也不能想更远,起码,把眼前的都一件一件解决好吧!
  街道对面,路灯的阴影下,丰峻路过。
  他望见何如月和费远舟边说边走,状甚亲密,不由出神。以致他忽略了不远处的卢向文和祁梅。
  这丫头居然和警察在一起了吗?
  丰峻挑眉,这个后世而来的同类,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八零土著追跑了吧!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