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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峻同志, 从第一次见到他,高高在上, 被小青工们称颂为“沉思”。
  高傲无比、凌然众人。
  众人皆只知他拳头硬时, 他又在两次谈判会上一鸣惊人,显示出不凡的领导力和执行力。
  蒸气溢出时他义无反顾推开工友,却视自己的伤势为无物。
  就这么一个特别的、难以亲近的男人, 居然在桌子下踢何如月的脚。虽然是何如月起的头, 可这符合何如月的人设啊。
  这符合你丰峻的人设吗?
  看着丰峻有些得意的笑容,何如月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 很有城府, 他知道怎么让何总工高兴。这家伙, 也有难得一见的调皮, 他知道怎么让何如月心跳。
  刘剑虹显然比在座的几位男士都要细心。
  她望见了丰峻与何如月的对视, 虽然极快地交错而过, 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小默契,她瞬间就读懂了。
  谁还没年轻过呢。刘剑虹心中一动,想起丰峻那件衬衫, 不动声色地开始打探起来。
  “小丰说不喝酒, 看来平常爱喝茶?”
  丰峻的神情, 拿捏得刚刚好, 清冷却不冷漠:“在部队时, 有个领导酷爱品茶, 我闲来听到些皮毛。”
  一提起部队, 刘剑越开心起来,“说起来,我也是部队转业回来的, 我在部队当宣传员, 看到战友真是特别亲切啊。”
  刘剑虹接过话头嘲笑:“这都隔了多少年了,也好意思叫战友。”
  “穿过一天军装,就一辈子都是兵。小丰,对吧,哈哈。”刘剑越丢了颗花生米到嘴里。
  王青则打量着丰峻,羡慕道:“特种兵听说训练特别严格,又黑又糙的,你这是怎么保持的?”
  对啊,大家都很好奇,连何如月也很好奇。她可是亲眼看着丰峻整天爬高落低,和太阳肩并肩,但也还是这么白。
  “天赋异禀吧。”丰峻淡淡的,说得很严肃。
  可明明一点儿都不搞笑的回答,偏偏让桌上的人觉得特别好笑,都哈哈大笑起来。连何舒桓都笑:“这就让人没法接了,天赋这东西,还真的让人羡慕不来,哈哈。”
  何如月顿时觉得有被内涵道,放下玻璃杯,叹气:“这汽水,喝不下了。越喝越气啊。妈,我的天赋是什么?”
  反正不是皮肤白。
  刘剑虹被她笑死,一拳捶了过去:“你的天赋就是不听话。”
  “哈哈哈哈。”何如月开心地笑着,滚倒在刘剑虹怀里。
  丰峻微微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再接话。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顶级的雪芽,竟有些苦涩。
  何舒桓和宁州来的两位,几杯下肚,开始进入正题,说到吴柴厂。
  “今天出发前,跟许厂长通过电话,我们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刘剑越道,“我在报社会议上汇报了吴柴厂这个选题,主编说,就金质奖章这个切入点,就是别厂没有的。当然了,重点还是要放在吴柴厂的内部活力上。比如这个奖金制度改革,对生产有什么促进。”
  何舒桓道:“厂里都会有数据,再采访些一线的工人,他们的想法最直观。”
  听到这儿,何如月就先笑了:“巧了,要说奖金制度,青工头子在这里。”她指指丰峻。
  “怎么说?”刘剑越不解。
  “厂部开过两次职工代表恳谈会,听取一线职工意见。很巧,就是我们工会牵头,丰峻同志两次都作为职工代表参加了会议。”
  “真的?”刘剑越顿时兴奋起来。
  丰峻淡淡地纠正:“准确地说,列席了会议。”
  我去,记仇大王。
  何如月扬起眉毛,盯着丰峻:“但代表们手里的统计数据,都是你搞的吧?”
  “你怎么知道?”丰峻毫不客气地反问。
  “因为他们每拿出一张表格,都会先朝你看一眼。”
  这下轮到丰峻扬起眉毛。呵呵,何如月比他想象的更聪明,更沉得住气,不是那个随时会爆发的小辣椒呢。
  丰峻也不客气:“既然有心要提建议,那功课当然就要做足。没有准备的恳谈,就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刘剑虹听到这里,不由偷偷在桌下伸出脚,踢了踢何舒桓。
  何总工心领神会,已经老神在在地又斟了一小盅,然后看向丰峻,开诚布公:“关于小丰同志的传言,我听了不少。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有点后悔在厂里时候,没有会一会你。”
  “何总工客气了,您和刘站长双双光荣退休,我才进厂不多时。”
  “进厂多久了?八个月?”何舒桓问。
  “正好八个月。”
  “八个月,就已经把厂里的问题摸透了,后生可畏啊。”何舒桓道。
  刘剑越先是越听越懵,再是越听越有意思,这会儿功夫,听笑了:“我听这意思,小丰进厂八个月,带着职工跟厂部谈判了?”
  果然见多识广刘剑越。
  什么恳谈,什么建议,都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职工代表和厂部博弈嘛。
  “不敢。”丰峻嘴上说着不敢,表情也不太谦逊,“深入群众不是嘴上说说的口号,的确只有一线工人,最清楚制度的优劣。吴柴厂是整个中吴第一家恢复奖金制度的企业,没有经验,没有参照,肯定不会是完美的制度。”
  何舒桓问:“所以如月说的小表格是什么?”
  “几个主要车间一线工人连续三个月的出勤、实发奖金、生产量,和次品率。”
  何舒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所以,三个月前你就开始组织人员暗中纪录?”
  丰峻大胆地直视他:“是的,何总工。既然想好了要提合理化建议,那我首先就要有详实的数据。”
  何舒桓伸出手,指着他,晃了好几下手指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是刘剑虹机灵,笑道:“怎么着,老何要骂人呀?”
  “我骂什么人啊!”何舒桓立刻把手指缩了回去,“我要夸小丰。其实我退休前,董厂长找我谈过一次话,当时我提了五点建议,其中一条就是人浮于事严重、论资排辈严重,不利于吴柴厂培养人才,不利于吴柴厂年轻人脱颖而出。”
  “你看看小丰……”他那手指还是不甘心,指了指丰峻,“刚刚他说,做好功课,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听着就很喜欢。一件事,要开几次会,又是动员,又是部署,又是宣贯,又是推进。早不做功课?大伙儿往那一坐,介绍背景都要介绍半天,你说说,这速度,还建设四化呢,还改革开放呢……”
  桌下,刘剑虹又是一脚踢了过去,示意何总工同志注意身份。
  嘴上刘剑虹却是哈哈大笑着打断:“你们看看老何,这是太久没做报告了,说起来没完了他。”
  接到老婆的无影脚,何舒桓顿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说多了。
  但也不尴尬,他笑道:“能在咱家坐着的,都是自己人。就是王记者,那也是自己人。人家是来报道吴柴厂先进事迹的,肯定要先了解过去是什么样。”
  王青怎么会拎不清。他是来采访写创新专版的,又不是来曝光的。当即表态:“何总工说得对,咱们就要摊开来讲。再说了,这些问题也不是吴柴厂一家的问题,是现在国营企业的通病。吴柴厂能广泛听取职工意见,几次开恳谈会,这样的姿态就是别的厂不能比的,这不是创新是什么?”
  也太会说话了,一下子就把小青工闹事、厂领导平息,给拔高到了创新工作的水平。
  王青转向刘剑越:“刘主任,我看这个入切点就非常好,回头我好好采访一下小丰,一定有很多生动的故事。”
  “那你看我干嘛,你明天直接跟厂里提要求,要求采访小丰不就完了。”刘剑越只打算当幕后,具体采访撰稿都是王青。
  丰峻没作声,不由又望向何如月,略一思忖,道:“其实也该采访何干事。我们做的都是前期,提供数据、提供样本,真正想出岗位系数这个方法的,是何干事。”
  “是吗?”王青已经拿出了随身的小本子,飞速地记了下来。
  这下轮到何如月不好意思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都是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我知道大城市有些企业已经开始推行,效果还挺好的。”
  刘剑虹内心真是喜欢得不得了,真觉得女儿脱胎换骨,完全是个干事业的好苗子。但看到王青一副立刻要展开工作的样子,她又不乐意了:“来来来,今天咱们是喝酒吃饭,工作的事,明天去了厂里再说嘛,对吧?”
  “哈哈,对对。”刘剑越大笑,拍拍王青,“把本子收起来,你要在吴柴厂呆一个礼拜呢,不着急。”
  “哎呀你看看我,一听这么好的素材,都忘记喝酒了!”王青赶紧把本子放回包里,举起小酒盅,“来来来,我自罚一杯。”
  一饮而尽。
  虽说阻止了王记者的工作热情,但何舒桓对丰峻的兴趣,却是真的被激起来了。
  “我发现小丰懂得很多啊。你们特种部队,还学企业管理?”何舒桓问。
  丰峻暗想,果然,姜是老的辣。连后世来的何如月还懵懵懂懂,何总工就已经一眼看出了关键所在。
  还好,丰峻也早有准备。
  “部队里除了训练,就是学军事理论、学文化知识。我们要学的东西多,也有个很大的图书馆,我对管理类的书很有兴趣,看了不少。”
  何如月顿时瞪起眼睛望着他。
  我总扯图书馆,怎么丰峻也扯图书馆?图书馆果然是提升素养的必备武器吗?
  何舒桓却没听出破绽,他点点头:“是这样,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企业管理千头万绪,很复杂的。你进厂没多久,就能看出问题,很有悟性。”
  一杯酒举起,何舒桓道:“来,小丰,咱走一个。”
  何如月有些紧张,怕丰峻喝醉了失态。丰峻却很清醒,这是他的第二盅,这盅子很小,大概可能……只要自己不是酒精过敏,应该不会喝醉。
  “小丰你没喝过酒,随意就好。”何舒桓还是很体谅他。
  丰峻顺势,抿了一点点,将酒盅又放下。
  “你说,年轻人厉不厉害。”何舒桓叹道,“不仅厉害,而且胆大。”
  丰峻听着,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茶杯上,那顶级雪芽根根竖起,尽情绽放,翠绿色配着玻璃杯,一览无遗。
  他知道自己胆大,但大多数时候,胆大亦会被称作“刺头”,何舒桓却没把他当“刺头”看待,这位前任总工,的确是个有胸怀、有情怀的人。
  望着何如月和刘剑虹亲亲热热的地低声说话,丰峻一时竟有些情绪汹涌。
  为什么何如月如此幸运,看她的性格,在后世的那个世界,她一定也有温暖的家庭和爱她的父母吧?
  即便来到这个世界,何如月也能碰到这样开明的父母、这样幸福的家庭。而自己,却是孑然一身,还要背负气死养父的恶名。
  刘剑虹离席,又去烧了个汤端上来。
  这回,她没有招呼刘剑越他们,那三位好酒人士,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正不亦乐乎。倒是丰峻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端着茶杯的又是一只受伤的手,让刘剑虹起了一点点怜悯。
  刘剑虹舀了一碗汤,里头全是干货,递给丰峻:“小丰,多喝点汤。你受着伤,营养要跟上啊。”
  丰峻接过,竟然忘记了道谢。
  他疑心是自己喝了酒,似乎心都变软了,端着这碗汤,他第一次渴望这种平凡的亲情。
  汤凉了又热,酒完了又斟。几人难得的投契,一直喝到天色俱黑。
  丰峻也没想到,自己会说了这么多话。他向来都是少言寡语,但在何家,他说了好多好多,对吴柴厂奖金分配的建议,对新品宣传的设想,对产品必须销售到国外的远见。
  没人觉得他喝多了。
  不止因为他只喝了两盅,还因为大家不觉得他是醉言,大家觉得他天生就该这么有见识。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只是一个锅炉工。
  终于,何如月切了一个西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端上了桌,像后世的水果盘那样。
  “如月这又是哪里学来的,够精细啊。”刘剑越夸。
  丰峻却知道,这是何如月从后世带来的。
  他第一次觉得,何如月在明,自己在暗,似乎也没那么爽。因为何如月无须隐藏,而他却不敢露出端倪。
  八点多,在这个年头,好些人都已经入睡了。客人终于告辞。
  刘剑越和王青去招待所,丰峻回家。何如月将他们送到巷口,挥手道别。
  丰峻走得慢一些,趁着那二人已经远去,丰峻带着薄薄的醉意,突然道:“何如月,谢谢你!”
  “嗨,不是应该我谢谢你吗?”何如月笑道。
  “我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
  借着昏黄的路灯,何如月端详着他。丰峻清澈的眼神,似乎变得有些朦胧,白到透明的皮肤,也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你是不是喝多了啊?”何如月莞尔。
  “也许吧。”丰峻抬头,望着头顶的路灯,脖子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就连喉结都变得性感起来。
  “何如月,我还会找你的!”
  他大声吼着,突然拔腿就跑,甚至都没有看何如月一眼,已经跑远了。
  何如月被他逗笑了。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咯咯地笑着。
  这个奇怪的人啊,喝醉了似乎有些可爱。
  笑够了,何如月返身回家。何总工和刘站长正在谈论今天这场胜利的饭局、圆满的晚宴。
  当然,他们对王青没啥兴趣,刘剑越也熟到没什么可谈,话题自然围着丰峻。
  “我以为这孩子是个刺头,没想到挺有想法。”何舒桓道。
  “是很有想法,但不影响他依然是个刺头。”刘剑虹也很坦白。
  何舒桓笑道:“年轻人跟我们不一样,时代在改变,以后有能力的人会吃香。”
  刘剑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却没那么乐观:“你只看到能力,我倒觉得这孩子太有能力了,挺危险的。”
  “那当然。他啊,心眼和能力一样多。”
  “对吧,你也感觉到了吧?”刘剑虹道,“你想,能花三个月去搜集数据,这可不是一般有想法的年轻人做得出来的,这是存着干一票的心。”
  “嘿嘿,可不就真的干成了一票,也不错嘛。”
  刘剑虹手里抓着一把筷子,却停了下来:“可他就是个初中生,还是个锅炉工,可惜……”
  “这有啥,厂里好几个领导都是一线工人出身。只要有脑子、有冲劲,早晚能出头。”
  见丈夫跟自己就不是一个思路,刘剑虹急了,拿一把筷子在桌上重重地敲了几下:“我不是说这个哎!”
  “那你想说什么?”
  “你没发现他跟如月有点那什么?”
  何舒桓立刻紧张起来:“不是吧,你怎么发现的?”
  “他俩老使眼色,被我撞见几次好吗?你就知道喝酒,一点都不注意观察。”
  “哎呀……”何舒桓后知后觉,“怪不得突然带回家,说要感谢人家。这要感谢,其实送点东西也可以表示感谢嘛。”
  “对吧对吧,你也这么觉得了吧。我也跟如月这么说!”
  何舒桓一挥手:“稳住!这事不能着急,咱们观察观察。要是他们真有这想法,咱们也不好太生硬地反对,把孩子逼急了,反而不好。”
  刘剑虹又敲筷子:“我可没说反对啊。但我要暗中调查!”
  何如月哪知道父母背着自己竟然这么多戏,她哼着歌进了家门:“爸,妈,我把他们送到巷口啦!”
  刘剑虹立即压低声音:“你听听,还哼上靡靡之音了,心情十分愉快啊。”
  吐槽完,立刻换上慈母的声音:“辛苦丫头啦。他们怎么样,还能走不?”
  “都能走,一个个健步如飞。”何如月笑呵呵地进了屋,卷起袖子,“妈你放着吧,我来收拾。”
  “去去去,你工作一天辛苦了,我来好了。”
  亲妈就是这样,心里已经转了一百个心眼,要开始和亲丫头斗智斗勇,但一看亲丫头真要辛苦,又是一百二十个心疼。
  …
  吴柴厂继表彰会之后,又迎来了一件大事——《新宁日报》的记者来了!
  这回可不是普通的小报道,而是要上《新宁日报》的创新创优专题,一共八期,每周一期,一期一个整版。
  就问你牛不牛!
  全省十几个地级市啊,一共才选八个企业,每个市都分不过来一个。
  这是吴柴厂走出中吴,在全省打出名牌的坚实一步!
  因为记者是自己请来的,许波在厂部也倍有面子,先带着王青在厂里参观,还安排了办公室主任陪同。
  董鹤鸣和蒋敬雄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听说省党报记者是听闻厂里奖金改革制度而来,也觉得这是个天上掉的馅饼。大笔一挥,不仅让许波好好接待,还立即汇报了机械局。
  这下惊动大发了。
  当天下午,机械局储方云书记就亲自赶赴吴柴厂,和王青同志见了面。
  当然了,储书记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想王青同志顺带也宣传一下机械局的功劳。王青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打着哈哈,一边夸赞着机械局领导有方,一边就是不松口,还要强调自己就是冲着创新制度来的。
  要想宣传机械局,行啊,你们也拿点创新出来呗。
  储方云也是老谋深算,一听这回没机会了,立刻预定以后。反正只要关系打牢,《新宁日报》以后再给机械局搞个专版,也不是不可能嘛。
  职工们却并不知道《新宁日报》的来访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王青在各车间采访时,也有人看热闹,但探头探脑之后发现跟自己没关系,也没什么茶余饭后的八卦,也就丢在了脑后。
  倒是在王记者问现在奖金制度实行的感想,被“抓”到的职工十有八九会说:拿得比以前多了啊。现在干得多就拿得多,排加班时候,都没人推让了,都抢着上呢。
  也有职工说:我要去忙,没空接受采访啊。我要当先进生产工作者,系数可以增加呢。
  总之,这工作热情的确激发得很不错。
  何如月说得没错,讲情怀某些时候不管用,谁还不是为了生活嘛。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开展着,为了多认几个字,多看几个技术书籍,连苏伊若的图书室都门庭若市起来,小青年们去图书室,再也不会只拿电影明星的画报看。
  他们一去就会问:“苏同志,有新的机械杂志吗?”
  “苏同志,我要看世界名著!”
  乖乖,世界名著……虽然一边看一边可能要查字典,但这种比拼和赶超的劲头,着实感人。
  何如月发现,苏伊若的图书室,最近还多了一个常客。
  金招娣。
  自从搬到职工宿舍住,金招娣时间就宽裕多了。有时候苏伊若的图书室到下班还关不了门,难免要再多呆一会儿,现在金招娣常常过来帮忙。
  有时候下班后,苏伊若急着回家,而职工们还想来借借书什么的,就会拜托给金招娣。
  金招娣也很乐意帮忙,甚至有时候把职工都送走,她还关着门,自己躲在图书室看书。
  何如月也留心,以为金招娣是在厂里躲薛细苟。可苏伊若一听却笑着摇头:“才不是,她已经起诉法院了,现在薛细苟不敢找她的麻烦。她是晚上在图书室看书。”
  何如月心中一动:“她看什么书?”
  “这我倒不知道。”苏伊若想了想,“我无意中看过几回,她看的书还挺杂的,有些是新华书店配来的书,比较高深,从来没人借阅的,她也会拿下来看。”
  当天晚上,何如月就回家开始翻箱倒柜。
  刘剑虹看她忙得满头大汗,好奇:“你干嘛,准备搬家?”
  “我找我高中时候的教科书。”何如月抹一把汗,额头上就被抹了一道黑灰。
  “你找那干嘛,你都毕业这么多年了。”
  “我有用。你不会卖旧货了吧?”
  刘剑虹啐她:“我卖啥也不会卖书,你和你爸一个德性,卖书得劈了我。”又指指阁楼,“都堆阁楼上去了。”
  好家伙,没几分钟,阁楼上就乒乒乓乓,好生热闹。
  第二天,何如月拿了一袋子书去找金招娣。
  金招娣坦然地穿着短袖,雪白的手臂上旧伤还在,但已经没有新伤,烟头烫的疤痕也已经结痂脱落,露出粉色的嫩肉。
  依然触目,但她的人却不再局促。
  “何干事,找我什么事?”
  何如月道:“厂里打算开设职工学校,你有没有想法?”
  金招娣已经看到了何如月手中的书,笑问:“何干事是想让我去上学吗?”
  “嗨,职工学校是从初中知识开始,不适合你。”
  “那是……”
  “这是我找出来的高中教材,你拿去复习。去上夜大。职工学校开办出来,肯定要招一批老师。如果你能考上夜大,就可以去试试。”
  “老师?”金招娣惊呆了。她在车间做了将近十年,早就认命了。
  她就是该在车间里做一辈子的。她就是该跟薛细苟那样的垃圾男人过一辈子的。
  万万没想到,自己才脱离薛细苟没几天,何如月来告诉她,她可以当老师?
  “何干事,你是开玩笑吗?”金招娣声音都颤抖了。
  “我不开玩笑。”何如月双眼放着光芒,“我不能肯定,你考上夜大就一定能当老师。但在我眼里,你就是可以当老师的,只要你努力,你就能够格,懂吗?”
  何如月重重地将书递过去,像是传递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
  “在我眼里”,这四个字好生鼓舞。
  金招娣难以置信地望着何如月。从来没有人如此信任她,从她家一败涂地开始,也从来没人如此重视过她。
  现在,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何干事,竟然来跟自己说,她——何干事,觉得自己够格当老师!
  “我已经……十几年不碰书本了。”金招娣借过何如月手里的书,宝贝地擦着封皮,“何干事,你的书保存得好好。”
  何如月笑着,柔声道:“因为我爱它们啊。你也很爱书吧?”
  “嗯。”金招娣低声应着,视线落在书上,怎么都舍不得离开。
  “那就去试试。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何如月鼓励她。
  金招娣的脸色有些微微地泛红,呼吸也紧促起来:“其实……我知道,在文化宫有夜校的。但是薛细苟不让我去,后来我就忘了这事了。”
  “现在没人可以拖你的后腿。只要你想,就可以去尝试。”
  “好,我就去报考夜里的职工大学。”金招娣欢快起来。
  何如月也被她感染道:“如果要开介绍信,你来找我。一定要去啊!”
  “一定会的!我现在住宿舍,不用管那些破烂家务,有的就是时间,我一定会好好复习,一年考不上,就考两年,两年考不上,就考三年!”
  “哈哈,别。咱要想着,一年一定能考上,不就是个职工大学嘛,哈哈哈哈。”
  路过的职工好奇地望着这边。
  “是何干事和金招娣啊。”
  “听说金招娣去法院告薛细苟,她要离婚。”
  “离婚了她还有人要啊?都三十几岁咧。”
  “没人要也比天天被人打好哇。”
  “可不是嘛。你看她现在一离开薛细苟,整个人都像活过来了,以前跟个小媳妇似的。”
  “你有没有觉得何干事像个小太阳啊,她会照耀人的。”
  “你一说,我也觉得了。金招娣就是何干事救的吧?”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何如月不管厂里的职工怎么说,说她多管闲事也好,说她像个小太阳也好,她只想这样,欢欢乐乐地,望着自己喜欢的人、在意的人,都过得越来越好,都变成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
  几家欢喜几家愁,刘明丽最近就很愁。
  中午在食堂里,刘明丽端着饭盒,愁眉苦脸,连一份排骨都没吃完,还是何如月见扔了可惜,把最后两块夹过来自己吃掉了。
  洗完饭盒,二人往回走。
  “你怎么啦,连排骨都不吃了,你想成仙啊你。”何如月问。
  刘明丽叹气:“你没发现丰峻已经有三天没在食堂出现了吗?”
  三天?何如月一惊,她还真没注意。
  但嘴上她还得批评刘明丽:“明丽我不是说你,好玩的事那么多,你有精力可以逛商场,可以看电影,整天盯着丰峻干嘛啊你。”
  “谁也没有丰峻好玩啊。”
  “他好玩吗?”这是何如月发自灵魂的拷问。讲真,她觉得丰峻好,但不觉得丰峻好玩。
  “他越不理我,我就越关注他。你说,这是不是毛病?”刘明丽撅嘴。
  何如月重重点头:“是毛病,还病得不轻。”
  “我觉得,是相思病。”刘明丽很严肃。
  “哈哈哈哈。”何如月被她逗笑了。能把“相思病”说得这么坦然的,整个吴柴厂,肯定只有刘明丽。
  “我觉得吧。大好青年千千万,丰峻不行咱就换。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刘明丽瞪着眼睛望住她:“你这一套一套的,哪学的?”
  “随便看个书,不就学到了。所以叫你多看书。”
  “反正电影杂志里没有这个。”刘明丽摇头,又开始嘟囔,“他怎么三天没出现了呢?”
  “也没去保健站换药?”
  “就三天前来换过啊,不然我怎么会说三天没见。”
  何如月想了想,上回去何家作客之后,丰峻还在厂里接受了王青的采访,听说表现得还十分出色。似乎也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值得他躲起来的事?
  突然,何如月心中一颤,想到个事:“他的手会发炎吗?”
  刘明丽摇摇头:“按理是不会的。他的伤好得特别快,我在烧伤科实习也碰到过不少病人,都没有他恢复这么快的。本来明天再换一次药,就可以不用包扎了。”
  这么说,不会是伤口上的事。
  但这就更让人担心了不是?
  何如月心里也有些着急,但脸上还要云淡风轻:“人家一个大男人,又是当过特种兵的,什么困难克服不了,你还是回去好好工作吧。回头我见着戴学忠他们,问问情况。”
  “问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刘明丽眼巴巴的,差点就要执手相看泪眼。
  回到办公室放了饭盒,何如月想了想,还是坐不住,又起身向锅炉房走去。
  往常这个时间,香樟树下一定围着一圈小青工,在开饭后小会,但今天却空无一人。
  何如月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枝桠上,想起丰峻跳下来的样子,仿佛就是昨天。
  她想了想,走进锅炉间,两个工人正坐在那儿看炉子,一见何如月进去,立刻都站了起来。
  “丰峻在吗?”何如月问。
  因为丰峻参与了座谈,工友们都默认他经常和工会接触,倒也没有觉得奇怪。
  一个年纪大点的师傅道:“请了病假,三天没来了。”
  何如月心中一惊:“三天了?有没有说什么病?”
  师傅摇摇头:“不知道,我见他来请假的时候,好像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大概是生的看不出的病吧。”
  何如月又问:“那他以前请过病假吗?”
  “没有,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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