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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奇怪了。
  进厂八个月, 头一回请病假,而且还是“表面看不出来的病”。何如月走出锅炉房,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如果是正常手续请病假, 应该会经过保健站,刘明丽不可能不知道。这说明,丰峻请的病假, 是部门内部私下安排的那种。
  彼时的企业, 劳动纪律并没有后世那么严格,国企的“大锅饭”思想依然严重, 纵然吴柴厂已经是全市的明星企业、机械局的行业龙头, 已然算是精神面貌非常好的单位, 制度也没那么严谨, 执行起来更是有很大弹性。
  病假就是如此。
  正儿八经的病假就是之前周文华请的那种, 医院出证明, 然后保健站核批,这种病假不扣工资。但如果有些病达不到病假标准,但职工却自行休了病假, 天数不多的话, 也不会算旷工, 一般就按事实病假处理, 会扣工资, 也会影响全勤奖金。
  这么看来, 丰峻请的应该就是后一种病假。
  想到这里, 何如月稍稍安心了些。医院没开病假,说明不是很严重的病,但就怕丰峻这人高傲, 连医院都没去。
  借着下午两点要去机械局开会, 何如月决定去丰峻家看看。
  上回丰峻半道上救了何如月,又送她回家,曾经指过自己家的方向。后来警察在工会办公室询问情况时,丰峻说过住在西大街的平阳里,何如月心里记着呢。
  十二点一过,何如月就出了厂门,沿着吴柴厂的围墙走到河边,就上了桥,再下桥拐到西大街,很顺利地就摸到了平阳里。
  平阳里也是中吴以前的旧人家老房子,但不似孙家弄曾经是大户人家、雕梁画栋得那么好看。这里全是青砖房,全然没有江南人家粉墙黛瓦的婉约,而是庭院深深、弄堂套着弄堂。
  何如月当即就懵了。她没想到平阳里的地形竟然这么复杂。
  随意走了一段,终于看到一口井,有两个阿姨在井边打水洗衣服。
  “阿姨,请问这弄堂里有姓丰的人家吗?丰收的丰。”
  一个阿姨问:“你问几号弄啊?”
  “这……不是平阳里吗?”
  “是平阳里,但平阳里有二十几条夹弄呢。”
  我去,何如月眼前一黑。就算是原身的土著记忆,也完全不知道平阳里居然跟迷宫似的啊。
  没办法,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我也不知道几号弄,只知道主人姓丰。丰收的丰。”
  阿姨道:“丰家解放前就是平阳里的大户,族里子侄好多个,平阳里起码十几户人家都姓丰,你要找哪家啊?”
  没想到丰家祖上还挺阔。
  何如月道:“老先生叫丰成福,在吴柴厂工作,大概年前过世了,他儿子是部队回来的……”
  还没说完,两阿姨就呱呱叫了起来,立时指向南边:“十六号弄走到底,门口有个大石头,就他家了。”
  说着,还打量何如月,眼神十分奇怪。
  何如月被她们打量得不自在,伸过脑袋,往井里照了照:“阿姨怎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
  其中一个四顾无人,压低声音道:“丫头啊,我看你是个正经人,去找他家干嘛啊?”
  这阿姨八卦的表情,一看就是个爱打听也爱传播的阿姨啊,顿时成功地激起了何如月的兴趣。
  “我是吴柴厂的,例行工作,摸底调查来的。”何如月故意道。
  果然两位阿姨更来劲了,眼中蓦地燃烧起打小报告的火焰。
  “是啊,厂里也觉得他有问题了吧?”
  “同志我跟你说,不过你别说是我说的啊……”
  “放心我绝对不说。”何如月心想,我都不认识你,我跟谁说去。
  阿姨水也不打了,将吊桶往地上一放:“自从丰成福走了,他家那个讨债鬼儿子请了一帮匠人说要装修房子,不知道在家搞了什么名堂,反正,自从房子重新弄过,他家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找。”
  “不三不四的人?”何如月更好奇了。
  同时也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红色的膝上喇叭裙,而是穿的白衬衫和蓝裤子,看上去的确“正经”多了。
  “就是那种……”阿姨比划着自己的头发,“啊,那种男小宁的头发都到耳朵下面的,穿个喇叭裤,像那个日本电影明星高什么?”
  另一个阿姨补充:“高仓健!”
  何如月乐了。高仓健她知道的啊,不说是八十年代这会儿,上至八十、下至十八的奶奶阿姨小姐姐们都喜欢的硬汉明星吗?哪里就不三不四了?
  “高仓健我知道的呀,还好啦,很正派嘛。”
  但阿姨有自己的腔调,一撇嘴:“人家长得正派呀。但是那些不三不四的,长得就不正派呀,还要穿个包屁/股的扫地喇叭裤,就更不正派了。”
  啧啧,这阿姨真是平阳里拉踩高手、国际驰名双标。
  何如月想了想,这些人应该不是吴柴厂的小青工。那些小青工虽然也爱赶个时髦啥的,但袁科长天天叉着腰往厂门口一站,太骚劲的喇叭裤是不敢进厂门的。
  最关键,丰峻从来不这样穿。
  丰峻的打扮一点都不八十年代,倒是有些后世的精英作派,这样也被归入“不三不四”的行列,有点冤啊。
  但何如月知道,不能在阿姨们热情万丈的时候为丰峻喊冤,不然就没人爆料了。
  “那些人来找他干嘛呀?”何如月问。
  “鬼知道。一道门缝一开,进去了。过不多久,一道门缝一开,出去了。”
  另一个阿姨补充:“反正肯定是不正经的事。”
  这个结论下得十分武断,但又十分坚定。
  何如月谢过两位阿姨,向平阳里纵深处走去,去找那个十六号弄。一路走着,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能猜到,阿姨们口中“不正经的”、“不三不四的”,绝对不会是像张志强那样的混混小流氓,反而应该是走在时尚最前沿的时髦小青年。
  反正时髦和堕落,在长辈们眼里常常可以划等号。
  但,这些人为什么会去找丰峻呢?而且门缝一开进去、门缝一开出来,这么神秘的吗?
  十六号弄居然不远,从三号弄走过去没多久,居然直接就变成了十四号弄、十五号弄,这个编号方式还挺有趣。
  终于到了十六号弄,何如月确认了一下弄口墙上钉的、绣迹斑斑的铁牌子,拐进了弄堂。
  弄堂不深,只走了几十米,就倒了巷底,青砖墙上两扇黑漆大门关得紧紧的,门口果然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石头很圆润,没有字,但当门而立,石头与石板路之间长出高高矮矮的青草,又显得很有风骨。
  黑漆大门上有两个铜环,何如月拍着铜环,铜环和木门撞出沉着却不失清亮的声响。
  但里头完全没有动静。
  何如月提高嗓门:“有人吗?丰峻在家吗?”
  按理说,丰峻如果听到她的声音,应该会来开门吧?可是喊了好几声,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或许不在家?
  何如月想了想,从包里掏出笔记本。
  “何如月来访不遇。见字请给我回个电话。6xxxx。”
  她留的家里的电话,字写得大大的,写满了一整张纸,然后将这页撕下,轻轻地插在木门和门槛的夹缝里。
  纸片露出一丁点儿,不留意看根本不会发现,不怕被风吹走或被人拿走。但丰峻若是回家开门,却一定会看到纸片飘下。
  留了纸条,何如月总算安心,风风火火地往机械局开会去了。
  会议是常规会议,总结当下工作,布置下一步主要任务,并没有什么新意。但会议上,局党委书记储方云却意外出现,还跟大家说了几句话,其中就重点提到了吴柴厂的奖金制度改革。
  而且还兴奋地说,这次奖金改革,达到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效果,咱们自己还没意识到重要性,省党报就已经闻讯而来,说明这个方向是正确的、这个步调是先进的。
  当场也有兄弟单位的与会人员小声嘀咕,说吴柴厂这是绕过局里给自己做宣传,是不是违反规定啊?
  储方云当场予以了表态。说吴柴厂一接到采访通知,立刻就通知了局里,时机不等人,要像平常那样一层一层汇报,《新宁日报》的记者说不定就采访别的企业去了。
  这是来自局党委的肯定啊。好几家单位的代表,立刻把视线投向了何如月。
  “这位是吴柴厂的同志吧,既然储书记都表扬你们工作做得及时,那就给大家介绍介绍经验呗?”
  不怀好意啊。
  有几位当即就暗笑起来。一看这黄毛丫头就是学校刚毕业,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就不知道。吴柴厂也是飘了,派这么个屁都不懂的脸生丫头来开会……
  嘿嘿,那就别怪我们逮着机会了。
  储方云立即挑起了眉。
  他对这个“黄毛丫头”可太熟悉了,简直如雷贯耳。别忘了,他那个关进看守所,正在等待侦察结果的小舅子周文华,就是跟这黄毛丫头一个办公室的。他可没少听小舅子背底里诋毁她。
  当然,自家小舅子是什么货色,储方云也心里门清。周文华越是诋毁得厉害,他就越是确定,这黄毛丫头有两把刷子。
  据那个在公安局当领导的连襟说,吴柴厂前阵闹得沸沸扬扬的陈新生案,就是这个黄毛丫头给协助破案的。
  不久之前他还坐在吴柴厂的大礼堂,看这个黄毛丫头脆生生地报幕呢。连沈市长都夸她是专业报幕员。
  那几个挑事的,怕是要给自己找事了。储方云本来说完就要走,这下也不走了,翘起二郎腿,打算看看何如月会怎么应对。
  果然,何如月谦逊地笑了笑,并未立刻人来疯,而是不卑不亢道:“今天可不是先进经验推广会,我在这儿占用大家时间不合适。等以后局里组织相关会议,让我们董厂长或者蒋书记来介绍吧。”
  一个“九一分地中海”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哟,我正想说呢,瞧瞧我们起码都是副厂长或者工会副主席来开会,你们吴柴厂怎么派了你这么个小丫头,是不是全厂都在忙着算奖金,抽不出人啊?”
  立刻有人笑出声来。
  何如月心里却冷笑。这话夹枪带棒的,实在不是男人所为。不过是兄弟单位觉得局里看重吴柴厂,也难免有些羡慕妒忌,明知道这话不厚道,还是免不了趁势笑一笑。
  越是有人要看她好看,何如月就越是笑得明媚。
  她抬起头,环视一周,将所有与会的人,一一看过来,包括坐在她对面的储方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亮的,充满了阳光般的笑意。
  “果然,这儿我最年轻。本来也该我们副主席来的,这不是不巧嘛。”
  储方云徒然变色。
  刚刚挑衅的那位“地中海”顿时也脸色变得灰败起来,所有人都发现,他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说什么不好,说“工会副主席”?谁不知道吴柴厂的工会副主席周文华出了事,谁不知道周文华就是储书记的小舅子。
  你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啊。
  偏这小丫头刁钻,一下子就把矛盾焦点给扔到储方云那儿去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极为凝重。谁也不敢接话,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就连储方云都觉得异常尴尬,批评也不是,拂袖而去就更刻意。
  空气凝固着,“地中海”的额头已经冒起了细密的汗珠。
  还是何如月嫣然一笑:“其实大家想了解的改革方案,我也知道一些,总纲领肯定是我们厂长或书记最清楚,但执行细则,我有幸见过,如果大伙儿想听,我可以花几分钟讲讲。这不是先进经验介绍,而是我一个刚毕业的小字辈来跟大家探讨学习。”
  好家伙,先打一耳光,现在开始给枣了。
  娇俏的声音,顿时将凝固的空气给搅活了,将所有人都从“工会副主席”的尴尬中拯救出来,连储方云都松了一口气。
  是时候开口说话了。
  储方云笑呵呵,老狐狸摆出一脸慈祥,向何如月摆了摆手,说了八个字:“不拘小节,畅所欲言。”
  “谢谢储书记。”何如月翻开笔记本,找到自己写的奖金方案细则草稿,把吴柴厂最终公示的定岗系数方案简单说了一下。
  果然只花了几分钟,而且简单易懂,最后还用上了那句达成共识的话:只有激发年轻人的上进心和积极性,才为企业持续健康发展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何如月是那样有条理,加上她好听的声音,和被誉为“专业报幕员”的普通话,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被她折服。
  纵然他们个个都是兄弟企业的领导,这会儿也为自己的胸襟感到汗颜。
  不知是谁带头,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就连“地中海”都心服口服:“这么先进的分配方案,是从大城市企业学的吧?”
  嗯,算你有些见识,还知道大城市企业已经走在了前面。
  已是水到渠成。储方云赞许地看了一眼何如月,清了清嗓子,道:“我就看你们这些老家伙,以后还敢不敢小瞧年轻同志。”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批评,众人趁势哈哈大笑,连声喊着“领教了!领教了!”总算都用自嘲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储方云又道:“你们当小何同志是什么人?吴柴厂何舒桓何总工家千金,海城大学高材生!”
  众人肃然起敬。如果说刚刚的自嘲还是为找台阶,这下是真的服气了。
  何舒桓虽然已经退休,但在机械局这些企业里还是名号响当当的总工程师,海城大学更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顶级高校。
  “果然虎父无犬女啊!”有人大声夸奖。
  何如月却很诚恳:“在座的都算是我的叔叔伯伯和阿姨辈,我班门弄斧啦。”
  众人连声夸赞中,储方云却挑了挑眉,心里开始盘算另一个念头。
  …
  虽然在机械局的会议上露了一小脸,一回到家,何如月还是父母的小宝贝。
  “妈,有我电话没?”何如月一进门,拖鞋还没来得及换,就急急地问。
  “没有啊。你等电话?”刘剑虹问。
  “哦,没有。”何如月遮掩,“我下午在局里开会,怕有人找。”
  她早想过了,如果丰峻看到了纸条上的电话,就会猜到何如月不在办公室,不会打去办公室找的。
  心神不宁地吃过晚饭,家里的电话还是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何如月坐不住了。
  丰峻不是病了吗?就算是不用去医院的小毛病,也该在家好好休息吧?哪有一下午都不回家、到晚饭点还不回家的道理?
  而且丰峻在她家做客,她也看得出来,不是那种呼朋唤友吃吃喝喝的性格。
  洗过碗,何如月再也忍不住:“妈,我去一趟同学家。”
  “哪个同学?”刘剑虹顺口问。
  “尹芬芳。”
  刘剑虹没有起疑:“她家远不远?早点回来啊。”
  “不远不远,我去去就回。”
  尹芬芳同学,就这样被何如月拉出来遛了一回,连个出场费都没有。
  平阳里离孙家弄是不远。解放路跑到头,就是西大街,何如月越想越急,脚下似乎踩了风火轮,没一会儿就跑到了平阳里。
  此刻晚霞满天,平阳里的青砖在晚霞的照耀下显出几分古朴的庄重。
  十六号弄走到底,黑漆大门依然紧闭,但——纸条已经不见了!
  何如月心中一振,这说明丰峻回来过了。
  可为什么他回来了也不给自己打电话呢?何如月拍门:“丰峻在家吗?丰峻在家吗?”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也来找丰峻?”
  何如月豁然回头,望见一个长头发的男青年,方方的国字脸本来是很正派的,但偏偏穿着一件敞开三粒扣子的紧身衬衫,下面一条白色大喇叭裤,果然……有点不正经。
  “你……也是?”何如月打量着他,看到他腋下夹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包裹。
  男青年笑了:“第一次知道有女孩子玩这个。”
  “玩哪个?”何如月脱口而出。
  男青年顿时脸色一僵,这才发现何如月双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有,当即住了嘴。
  “玩哪个?”何如月发现了他的慌乱,心中大疑,开始追问。
  男青年挠了挠头,掩饰着慌乱,故作镇定道:“看来丰峻不在家,我以后再来吧。”说罢,转身就走,瞬间消失在十六号弄的弄口。
  圆润的石头前,又只剩了何如月一个人。
  她更好奇了,这黑漆大门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这个丰峻到底在玩什么?难道这就是他比别人富有的秘密?
  而且刚刚那个喇叭裤说:“第一次知道有女孩子玩这个。”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东西只能男人玩,女人还不能玩?
  对丰峻秘密的好奇、对丰峻病情的关心,两相交织,何如月哪里还肯走,就是在这里坐等,也要等到丰峻回来。
  半人高的圆润的石头,此刻成了最好的休憩石,何如月靠在石头上,静静地望着巷口。
  眼睛都望酸了,巷口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丰峻!”何如月激动得大喊。
  原本正慢悠悠走路的丰峻,顿时精神一振,迈开长腿,眨眼间就跑到何如月跟前:“你怎么在这儿?”
  何如月都等得委屈了,此刻腰也酸,脚也酸,一边不安地跺着脚,一边抱怨:“我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我去给你打电话啊。”丰峻摊开手掌,是何如月留的那张纸条。
  何如月转嗔为喜,不由笑了:“你真的去给我打电话的吗?不信,打电话哪要这么久!”
  丰峻望她一眼:“何如月同志,最近的公用电话在五百米之外。”
  好吧,瞬间原谅他了。
  何如月扭着脚:“要知道公用电话这么远,我就不让你打电话了,你可生病呢。”
  丰峻瞥她,眼神中似有笑意,颇是古怪。
  “脚酸?”他问,“进屋坐坐?”
  “好啊!”何如月想都没想,立刻就站直了,并且十分激动地拱到了黑漆大门前。
  几曾何时,她语重心长地对刘明丽说:“要矜持啊!”
  如今她站在丰峻家门口,与门后的秘密只有一墙之隔,她早就忘记了“矜持”二字怎么写。
  去他的矜持,姐姐现在只有好奇。
  丰峻掏出钥匙,还是那样慢悠悠地开了门,何如月立即探进脑袋:“好漂亮的小院子啊。”
  青砖围墙后,是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但布置得十分雅致,一段矮矮的墙檐,靠墙几竿细弱的竹子,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水池,里头游着几尾鱼,另一边墙下则是有年头的木桌和木椅,就那样露天放着,合适得好像天生就该生长在那里。
  “这院子是本来就这样,还是……”
  “我自己改造的。”丰峻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
  见她在院子里留连忘返,丰峻问:“你是进屋坐,还是在院子里坐?”
  “进屋坐。”何如月想都没想就答。
  在院子里怎么破译秘密,这个院子里明显没有“玩”的痕迹,进屋才能找到他们在“玩”什么。
  丰峻推开两扇雕花门,进了屋。
  必须说,屋子并不小,可以想象,当年丰家的确是平阳里的大户。但丰成福本人出身非常好,这点何如月是调查过的。
  所以何如月猜想,丰成福这一支应该属于大户人家中最先败落的那一支。
  这败落,反而成了他的幸事,让他这个陈旧但还算宽敞的小屋保留了下来。
  丰家的客堂间里放着一张八仙桌,这个陈设跟何如月家一样。何如月在八仙桌前坐下,丰峻道:“我给你倒水。”
  “不用了。”何如月脆生生地阻止。
  但阻止完,她就后悔了。她突然很想看看丰峻用什么茶具、泡的又会是什么茶。毕竟他曾经在何舒桓跟前露了一手,他对茶是讲究的。
  但丰峻也不知是老实,还是并没有想很多,听见何如月说不用,他也就没再坚持,在何如月对面坐了下来。
  “找我有事?”丰峻问。
  “听说你生病了,我来……代表工会来探望!”好大的旗,扯得呼拉呼拉响。
  丰峻眉头动了动:“我没生病。不过……现在有点想生病了。”
  “你是不是傻呀!”何如月笑了,“没生病是好事,哪有想生病的。”
  可是生了病,会有人关心啊。丰峻暗想。
  何如月还没堪破这一层心思,倒是松了口气:“没生病就好。我听你锅炉房的工友说你请了三天病假,急得我……”
  “你着急?”丰峻目光炯炯。
  何如月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再不矜持,脸色也有些微红:“当然急,你可救过我。投桃报李也该着急。不过你没生病为什么要请病假啊?”
  “因为我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有请病假最安全。”
  丰峻很坦诚,不想让别人知道,但可以让何如月知道的意思。
  何如月鼓起勇气:“和那些来找你的人有关?”
  “找我的人?”
  “刚刚在门口等你,有个男的来找你。很年轻,很时髦,长头发喇叭裤那种。”
  “哦……”丰峻突然笑了,“如果是邻居们形容,断不会这么客气了。”
  原来他知道啊。
  “这就是你的秘密吗?”何如月笑道,“他还说,只有男生能玩,没见过女孩子玩,这是玩什么?”
  丰峻深深地望着她,像是下定一个决心:“你跟我来。”
  “你这家里,难道有什么通向未知世界的通道?”何如月突然有些慌,这不是害怕,是对未知的好奇,是慌乱。
  丰峻回头望她,笑得那么帅气:“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是不是你的未知世界,我不确定。”
  二人转过八仙桌后的屏风,沿着一条窄弄走到尽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丰峻的手搭上了门把手:“我要开门了,你怕不怕?”
  “不怕。我好奇。”何如月睁大眼睛,凝神屏气,就不信你能变个奥特曼出来。
  丰峻推开门,借着走道上的灯光,何如月望见了房间里的模样。
  这个房间好小,小到仅容二人转身,房间里有个水池模样的东西,还有一些何如月看不懂的器械。但这个房间又好丰富,所有的墙面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有极小的,有极大的。
  最醒目的地方,挂着的正是何如月主持庆功会的照片。
  是彩色的。
  何如月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个念头闯进她心里。
  丰峻给她拍的是彩色照片啊!这根本还是个黑白照片当道的年代,家家户户连黑白电视机都十分少见,丰峻不仅用上了彩色胶卷,还能第二天就把这些照片全都冲洗出来。
  所以这房间?
  何如月不懂摄影,对八十年代所有的印象,也都只来自于影视剧,她的知识储备不够了。
  似乎真相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捞到,可是她在真相面前,突然就无能了。
  “这是什么?”何如月问。
  “或许你的确看不出来。那如果这样呢?”丰峻低声问,手往后一伸,关上了房门。
  最后一道光线被关在门外,小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什么都望不见,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透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何如月无比紧张,她甚至感觉到丰峻的呼吸声在渐渐逼近。
  何如月悄悄向后挪了一步,却发现身后就是墙壁,她已经抵在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上。
  可是丰峻却并没有继续逼近,片刻,何如月终于从紧张中稍稍恢复了神志。她发现,这间屋子竟然连窗户都没有。
  越是老房子,越不可能没有窗户。古人那么在意通风和采光,除了囚禁用的秘室,哪怕是再怎么深幽的房间,也一定会开一方窗户。
  这一瞬间,那个答案终于破土而出。
  “这是暗房!冲洗照片的暗房!”何如月惊呼出声。
  丰峻在黑暗中轻笑:“你很聪明。”
  “你居然有暗房……”何如月嘟囔。
  她想起曾经听宣传科的同志说过,把胶卷送到国营照相馆去冲洗,当时旁边有人问,咱们什么时候能换彩色胶卷,宣传科的同志说,照相馆暂时还没有技术能冲洗彩色胶卷,整个中吴的彩色胶卷都得送到海城去冲洗。
  虽然或许一两年之后,彩色胶卷就会大举进入市场,可现在,整个中吴都还没有这样的技术啊。
  她终于明白了丰峻的秘密。
  何如月笑了:“我好傻啊,居然还问你是不是认识照相馆的冲印师傅。”
  “何如月……”丰峻在黑暗中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
  “嗯?”
  “这就是我的秘密。知道我为什么在部队捅了人,却只是被退回原籍,没有按军纪处理吗?”丰峻低声问。
  “我一直很好奇。但我觉得不适合问。”何如月也低声道。
  “因为我没有捅人。我是被顶包了,对方答应给我一大笔钱,大到……当时的我不可能拒绝。”
  借着黑暗的掩护,丰峻低声诉说着。
  这些本不是属于丰峻的故事,而是属于那个原身的故事。如果是丰峻,他绝不会因为一笔钱就交出自己的前程,但原身会。
  原身没有文化,只有极强的身体素质,和无比的勇气。
  原身在部队里的确蜕变了,但他并没有蜕变成聪明人,而是蜕变成一个想要让养父过好日子的孝顺的人。他觉得这一笔钱足以让养父和自己过上好日子。所以他同意了。
  丰峻低声向何如月倾诉着,像是诉说别人的故事。
  事实亦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错误,要他来承认。
  丰峻第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如果是现在的我,绝不会这样做。可当时,或许我不成熟吧。”
  何如月听得震惊,却又忍不住安慰他:“人的成熟,常常就在一念之间。所以你用那笔钱,创立了这个暗房吗?”
  丰峻长叹一声:“或许应该说,过去的丰峻,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就留给了我这么一笔不知道怎么花的钱。后来我想,我会冲洗彩色照片,中吴没有,但我可以成为第一个啊。”
  “所以你用这个赚钱?那些都是摄影爱好者?”何如月问。
  “嗯。冲洗照片是国营照相馆的活,私人目前还没有明确允许,所以只能私下接,一开始就是自己拍,自己冲,慢慢的就有玩家找上门。当然,都是偷偷的,口口相传。”
  何如月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丰峻说的,他不偷不抢,赚的都是正经钱。
  但他却不敢走在时代前面。
  这是一个对私营经济还并不十分接受的年代,走得太快的人,会死得很惨。
  “挺好的。”何如月的语气轻快起来,“以后一定可以光明正大,总有一天,所有正当的劳动收入都可以光明正大,不需要这样遮遮掩掩。”
  “我相信你。”
  丰峻的声音,突然近在耳边。
  何如月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这个男人逼得太近了,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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