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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之道。
  丰峻将这四个字说得如此自然。何如月心中一动, 想起早在丰峻在青工恳谈会上当列席代表时,就以十分有说服力的一番话震惊过全场。
  当时的何如月, 第一次觉得这个小青工是块管理的材料。
  何如月不由又好奇起来:“你以前一定是干管理的, 对吗?”
  自从上次丰峻说“什么时候你赢了再来问我”之后,何如月从来没有问过丰峻的“以前”。
  不是她没赢过,是二人没再赌过。
  丰峻想了想, 点头:“是的, 公司管理层。”
  见他今天回答得爽快,何如月得寸进尺:“你们公司是做哪行的?”
  丰峻的确爽快:“互联网起家, 后期做房地产。”
  说到这儿, 丰峻其实有些感慨。曾经那么辉煌的商业帝国, 自己一朝逝去, 终究还是世间烟尘而已。
  他向父母证明了自己才是他们最优秀的孩子, 但、也就是证明了而已。
  在他心里, 最亲近的人并非把孩子都培养成“狼”的父母,而是从小为他看病的医生。所以离开前,他将所有财产成立了一个医学基金, 以此表彰那些为攻克医学难题而付出卓越贡献的人。
  除此之外, 他觉得不欠那个世间任何。
  所以来到这里, 他依然心如坚冰, 所有人在他眼里, 只有“有用的”和“无用的”两种。
  是何如月悄然闯进他心里, 化开了他心内的三十年的坚冰。
  原来世间的人类并非只有利益关系, 除了“有用的”和“无用的”之外,还有“有趣的”和“无趣的”,“有爱的”和“无爱的”。
  何如月见丰峻出神, 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嗨, 忆往昔呢?”
  丰峻被拉回现实,想了想,笑了:“我都不知道2020应该算是过去还是未来。”
  “曾经的过去,遥远的未来。”何如月也觉得这个话题有趣,“好有意思,过去和未来,在咱们身上是重叠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着,可突然又停下脚步,惋惜地看着丰峻。
  “怪不得你得从冲洗照片起家,因为你的专业,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啊。”
  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现在没有房地产业,只有建筑业。
  “是不是很惨?”丰峻问。
  “有点惨。”
  “要不要对我好点?”
  呵,丰峻同志现在也很滑头嘛。
  何如月一把牵住他的手:“来,对你好,姐姐带你过马路。”
  好满足。
  何如月是第一个带他过马路的人。
  …
  郑阿荣和梁丽住的房子是吴柴厂分的,走过怀德桥,再往北走上数百米,就进入一大片低矮又杂乱无章的屋群。
  这些房子谈不上历史,更谈不上美观,就是十年前市区一些国营企业为解决职工住房,向市里申请的地,然后造了这连片的房屋。十年来,这里的居民们为了多占空间,在自己的小屋基础上进行了各种违章搭建。经历了野蛮而扭曲的扩张之后,这片居民区终于成了如今的模样。
  何如月终于感觉到,哪怕这年代大家都是住着狭窄旧屋的老百姓,事实上也有隐约的分际。
  比如孙家弄,古老而尊贵。比如平阳里,亲切而古朴。
  而眼前的,只有凌乱。头顶上,破洞的内裤和发臭的咸肉挂在一起;脚底下,坑洼的石板缝中嵌着各色垃圾。
  时不时还要闪身避开旁边门里泼出来的水。
  丰峻皱了眉。
  讲真他宁愿在锅炉间呆着,也不愿意在这种混乱的地方。他不怕脏,但怕乱。
  门牌号只存在于理论中,何如月没辙了,小腰一叉:“这怎么找啊?”
  说话间,丰峻已经一把揪住从他身边溜过的一个半大孩子。
  “交出来。”他声音冷冷的。
  那半大孩子拖着鼻涕,皱着眉就开始大嚷:“哎哟,快来人啊,妈,有人欺负我啊,快来啊——”
  何如月惊了,低声问:“丰峻你干嘛?”
  她知道丰峻的身手,怕他用重了力,把这孩子给伤了。
  丰峻却一声冷笑,反而手上加重了力。那孩子顿时杀猪一般叫起来。
  旁边屋里冲出一个女人,手里握着菜刀:“放开他!”
  “交出来。”丰峻神情愈冷,若非这是个半大小孩,只怕他已经像对付张志强那样对付他。
  小孩尖利地鬼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杀人啦——”
  这尖叫穿透混乱的街巷,顿时引了好些人跑出门来看热闹。
  女人拿着菜刀冲将过来,嘴里大喊着:“妈的哪来的野小子,敢惹我家小子,放开,你放开!”
  “你敢!”何如月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就要拦她。
  可哪里需要她出手,丰峻一手揪着那小孩,飞起一脚就将那女人撂倒,根本没让她近到何如月的身。
  也就电光火石般一瞬间,只见那女的仰天向后倒去,脑袋重重地磕在路边的石头上,刚刚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却见她被撞飞的菜刀从空中落下,好巧不巧,刃口砸在她手臂上。
  “啊——”
  这回是所有人一起尖叫。
  那女人发出一声更凄惨的叫声,划破天际。如果说她儿子的叫声像杀猪,那她的叫声就像钝刀杀猪,加倍凄惨。
  没有人敢上前,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由自主向自家屋门口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丰峻。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两人衣着整洁高级,还以为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却原来出手这么狠。
  丰峻手里揪的小孩已经吓傻了,看着手臂流血□□不止的妈,哇地一声就哭了。
  隔壁有大胆的,躲在屋里,隔着窗户问:“这位同志,小孩怎么你了?”
  丰峻没有放开他,而是伸出了另一只手,伸到小孩跟前。
  那小孩吓得瑟瑟发抖,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钱包:“还……还给你……”
  所有人都看呆了,原来这小孩偷了这人的钱包!
  顿时有人大骂:“妈逼的,原来你这个小赤佬是个小偷!”
  “哎呀,我家前几天丢了两条咸鱼,还以为是被猫叼走了,原来不是啊,肯定也是这小赤佬偷的。”
  “小根啊,你这就不要脸了呀。去年是不是偷我家钱了?一定是你偷的!”
  一时间,邻居们纷纷回忆起自家被偷过。
  大到挂在屋外的咸鱼,小到放在桌上的针线,都开始怀疑是这个小孩偷的。
  这一怀疑,连受伤倒地的小根妈都无人问津,只能一个人捂着被菜刀砍伤的手臂哇哇大叫。
  邻居们还要雪上加霜。
  “小根妈不管教的哇。他小偷小摸又不是第一天了,以前就被抓到过好吧。”
  “就是哇。以前人家失主找上门,都被小根妈打走,根本不讲道理的。”
  “小时候当小偷,长大就是枪毙犯。”
  小根妈也不知是恨的、还是痛的,脸色涨得跟猪肝似的,也顾不上手臂和后脑勺上的伤口,挣扎着起身就往屋里躲。
  还不忘喊:“小根,回家!”
  丰峻一把将小根推开:“下次再撞见,哪只手偷的,砍哪只手!”
  小根哪里还敢说话,哭着立刻跑回了家。“砰”的一声,屋门关上了,只听见里头鬼哭狼嚎的声音,将丰峻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何如月也是受惊吓不小,赶紧去看丰峻:“你没事吧?”
  “没事。”丰峻向她微微一笑。
  突然就想起刚刚何如月奋不顾身要拦在他身前的模样。
  她不是“有用的”的人,也不仅仅是“有趣的人”和“有爱的人”,她是和自己“有关的人”。
  从此再也不想分开的、永远都牵扯不开的、一辈子都有关系的人。
  邻居们看了一场惊心动魂的“武打片”,此刻见事态平定,就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丰峻却问:“请问郑阿荣家在哪里?”
  一个惊喜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你找我爸?”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从人群中钻出来,一脸崇拜地望着丰峻:“你真的找我爸吗?你是他的朋友吗?”
  呸,谁和你爸当朋友。
  但小男孩的神情却是那么真诚。丰峻不忍拂他的意,牵强地笑了一下。
  还是何如月对付小孩有办法,温言道:“我们来拜访他,能带个路吗?”
  “我是他儿子!我叫郑小虎,我给你们带路!”
  三句话,说得澎湃之极。可见郑小虎小朋友是多么欣喜自家爸爸有这么牛逼的朋友。
  在众人的目送中,丰峻和何如月跟着郑小虎向弄堂纵深处走去。
  一路上郑小虎可激动了:“叔叔你好厉害,你是学过武功吗?”
  何如月心中一动,道:“叔叔可是部队里的特种兵,很厉害的。”
  咳咳,被女朋友这么吹,丰峻还有点不适应呐。
  心里甜丝丝的,默认了。
  如果崇拜也有值,郑小虎这儿已经爆表了。
  他甚至将这种崇拜分了一丢丢给何如月:“姐姐也很厉害,她还敢救叔叔,姐姐是女特种兵吗?”
  何如月正要回答,丰峻已经皱眉了:“为什么我是叔叔,她就是姐姐?”
  郑小虎丝毫没听出问题,居然还兴奋地回答:“因为你看上去比姐姐老啊!”
  臭小子,你死定了。叔叔不会再让你崇拜了!
  看着丰峻一副想发作又不好意思发作的样子,何如月差点大笑出声。
  憋住笑,何如月道:“他就是长得老,其实年纪跟姐姐差不多,你就叫他哥哥好了。”
  郑小虎疑惑地看了看丰峻,但崇拜之情还是盖过了质疑,他重重地点头:“行,我听姐姐的。不过哥哥我把你叫小了,你不许生气啊。”
  生你个大头鬼的气。
  丰峻几乎就要翻白眼了。人生,或许是第一次,特别想翻白眼。
  郑家还真有点难找,二人跟着郑小虎七拐八弯好久,终于来到一间矮小的平房前,墙壁灰扑扑的,有半截外墙涂着水泥,一看就是后建的。
  “爸,有个超厉害的哥哥找你!”
  “谁啊?”
  郑阿荣的声音传了来,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塑料拖鞋声。
  一到门口,一看到何如月和丰峻,他顿时脸色变了,戒备地望着二人:“我没打她啊,你们干嘛?”
  郑小虎有点摸不着头脑:“爸,你在说什么?”
  被儿子一问,郑阿荣顿时有点尴尬,将儿子推进屋里:“去去去,做作业去。”
  “我作业做完了……”郑小虎嘟囔着,却也拗不过郑阿荣,还是被赶进了屋。
  何如月深深地望了一眼郑阿荣:“我来看看你和梁丽。”
  这言下之意,郑阿荣当然听明白了,他一边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一边嘀咕道:“看就看,反正今天没打……”
  何如月当即厉声:“听你意思,明天打算打?”
  郑阿荣吓一跳:“没有没有,我可怕被开除啊!”
  听见门口说话声,梁丽已经甩着一手的肥皂水从屋里出来,一看是何如月,备感亲切。再一看还有丰峻,又有些意外。
  丰峻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何如月对梁丽就和蔼很多,再不是刚刚对郑阿荣的凶样,当即解释道:“我特意把丰峻叫来,晚上怕路上不安全。”
  “对对,要的。”梁丽在围裙上搓着手,“来来,快进屋,我在洗衣服呢,我去把水泼了就来啊。”
  郑小虎根本没有进屋,他猫在后门口偷听呢。一听何如月说怕晚上路上不安全,郑小虎立刻叫:“姐姐有哥哥就不用怕,哥哥最厉害了。”
  又跟郑阿荣道:“爸,刚刚哥哥把弄堂口的小根和小根妈教训了,好多人都出来看啊,他们被哥哥打得……打得……屁滚尿流!”
  郑阿荣还没说什么,梁丽泼水时候听见了,在院子里叫道:“你们怎么惹上他家啦,他家是这一带的泼皮,没人治得了。”
  正说着,郑阿荣递了一张小竹椅过来,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神情。
  虽然他不是东西,但何如月还是说了声谢谢,然后坐下。
  郑阿荣又给丰峻递了一张,丰峻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然后插兜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诸人。
  很有些保镖的风范啊。
  梁丽擦了手过来,肿胀的半边脸微牵了一下,挤出些歉意:“不好意思啊,我这就给你们去倒水。”
  何如月一把拉住她:“梁师傅坐吧,别忙了,我们都不渴。”
  说着,硬是把她按在了刚刚郑阿荣拿过来的小竹椅上。
  郑阿荣已经看出端倪,盯着梁丽,眼神不善:“是你叫何干事上门的?”
  何如月当即就笑了:“怎么可能。”
  见梁丽不敢说话,郑阿荣更加狐疑,望望何如月,又望望丰峻,想起丰峻刚刚教训过这一带最泼皮的人家,他就怂了,没敢耍威风。
  “我不是不欢迎何干事啊。何干事什么时候想来我都欢迎的。就是你们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着,郑阿荣居然压低声音:“别在我儿子面前教训我。”
  呵,果然被何如月猜到。这是个窝里横,还死要面子。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何如月半点面子都不会给,但现在她面对的是不可能离婚的梁丽,那郑阿荣的感受,她就得稍微考虑一下了。
  何如月清清嗓子:“准确说,今天我们是来找你儿子……小虎的。”
  “小虎?”不仅梁丽呆了,连郑阿荣也很是意外,二人不由一起望向郑小虎。
  郑小虎一直都站得远远的,不敢太靠近怕家里人骂,但又舍不得走太远,怕见不着这个厉害的哥哥。
  一听他们居然是来找自己的,郑小虎当即就蹦了起来,兴奋地大喊:“哥哥姐姐是来找我的吗?”
  “来,坐这儿来。”何如月招招手,很是和蔼。
  但立刻,她又沉下脸,转向郑阿荣:“给小虎也搬个凳子。”
  呵呵,一看刚刚梁丽坐上椅子忐忑不安的样子,就知道平常只有她给郑阿荣搬椅子的份,哪有郑阿荣搬的椅子她能坐的份。此时不煞你郑阿荣的威风,更待何事。
  郑阿荣要脸,不敢多话,只得乖乖地又搬了一张小圆板凳过来,递给郑小虎。
  “坐好啊,好好听何干事说话,别乱说!”郑阿荣低声威胁。
  郑小虎满心沉浸在“厉害哥哥来找我”的英雄情节中,对来自亲爹的威胁充耳不闻。
  “弄堂口那个小根家,是不是平常在弄堂里可讨嫌了?”何如月问。
  郑小虎一脸鄙视:“讨嫌死了,小根在学校也很讨嫌的,老师都不喜欢他。但他特别凶,我们打架又打不过他。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他还会叫他妈妈到学校去骂人。”
  梁丽听着也替儿子不平:“我家小虎别看生得壮实,从不打架惹事的,每回都是小根先惹事。”
  郑小虎倒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惹事,一脸崇拜地望向丰峻:“我想像这个哥哥一样厉害。我要是有了厉害的功夫,十个小根都不怕。”
  说着,又眉飞色舞对父母道:“刚刚哥哥脚这么一踢,就把小根妈踢倒了,小根妈自己拎的菜刀,把自己砍了,哈哈哈哈。”
  一听自己的菜刀砍了自己,郑阿荣吓得一哆嗦,总觉得丰峻冷冰冰的来者不善,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家里的菜刀藏起来。
  丰峻望着郑小虎,脸色没有那么阴沉,变得稍稍缓和了些:“郑小虎,想跟哥哥学本事,第一,你还太小;第二,这本事只教给懂事的人。”
  “什么样叫懂事的人?”郑小虎抬头问,“我们老师一直都说我很懂事的。”
  何如月却心领神会,意识到这是丰峻在给自己送机会。
  她笑道:“这个我倒知道,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哥哥的功夫只打坏人,不能打好人,更不能打身边人。但凡仗着自己生得比别人高,力气比别人大,就欺负弱小、甚至打家里人的,那就是坏人。”
  卧槽,你个黄毛丫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郑阿荣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觉到被指桑骂槐了。
  果然,郑小虎疑惑起来,看看郑阿荣,又看看梁丽脸上的伤,沉默了。
  郑阿荣忍不住了,说话都结巴了:“这个……我没有啊。小虎,爸爸是不是从来不打人?对吧小虎,爸爸有时候就是跟妈妈闹着玩的。”
  郑小虎的小手搓着裤边,心里并不相信,但要他说自己爸爸是个坏人,又好难。
  何如月深深地盯了一眼郑阿荣,对着郑小虎笑道:“小虎,今天姐姐来呢,就是来问问你爸爸妈妈打架的情况。你看,妈妈脸上都受伤了,你爸爸如果说是开玩笑,那这个玩笑是不是过分了呢?”
  郑小虎为难地盯着父母,半晌,低声说道:“我也喊过爸爸不要打妈妈的……”
  “你是来……”郑阿荣豁地站起,指着何如月就要开骂,被丰峻一把摁回椅子上。
  他吃痛,只觉得丰峻轻轻一摁,那手却像是压了一座大山一般,自己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现在他终于相信丰峻能教训弄堂口那一家泼皮了。
  何如月瞪郑阿荣一眼,是警告。跟郑小虎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和蔼:“你是好孩子。爸爸呢,有时候脾气控制不好,就需要好孩子提醒。其实爸爸脾气不好很危险的,万一再把妈妈打伤了,被警察抓走怎么办?所以咱们要劝着点爸爸,你说是不是?”
  郑小虎一听爸爸会被警察抓走,吓得当场就哭了:“爸,你以后不要打妈妈了。我不要你被警察抓走。”
  郑阿荣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梁丽,哪里舍得孩子哭,冲过来一把将郑小虎搂进怀里:“小虎不哭啊,小虎是疼妈妈的。”
  何如月其实也心疼孩子。
  可是一个在家暴家庭长大的孩子,同样是受伤害的。
  如果不把家暴的源头制止住,那郑小虎以后受到的伤害,远不止今天对爸爸坐牢的恐惧。
  “小虎不哭。记住今天哥哥说的话,一家人不能相互挥拳头。你看,连坏人泼皮都知道一家人团结,为什么咱们好人,却对自己家人挥拳头呢?”
  郑阿荣呆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觉得打老婆天经地义,可今天居然发现,自己的确比弄堂口那个名声最臭的小根家都不如。
  小根家还知道一致对外呢。
  等郑小虎抹干了眼泪,何如月道:“小虎,能不能去门口的小店里帮姐姐买一个面包,姐姐有点饿了。”
  梁丽一听赶紧道:“何干事饿啦?我去下面给你吃。”
  何如月哪里是真饿了,只是想把郑小虎暂时支开而已,她赶紧拽住梁丽,向梁丽使了个眼色。
  丰峻心领神会,对郑小虎道:“你带我去吧,我不认路。”
  一听又能和厉害哥哥单独相处,郑小虎高兴起来。小孩子的悲欢总是变化得快,擦了眼泪,欢欢喜喜地拉着丰峻跑了出去。
  屋里终于只剩下何如月他们三个。
  “我是故意把小虎支开的。”何如月道。
  郑阿荣低着头,不吭声。倒是梁丽有些尴尬:“是的,我看出来了,谢谢何干事了。”
  何如月喝道:“郑阿荣,你给我抬起头来。你还是个男人吗?”
  郑阿荣不情不愿抬起头,眼睛却不看她,直盯着跟前那块地。
  “你看看你,老婆贤惠,儿子懂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整天打老婆撒气?”
  “不痛快……”郑阿荣嘀咕。
  见他终于开口,何如月点头:“好啊,趁这机会说说开,你到底哪里不痛快。”
  “穷。闹。”郑阿荣歪着脑袋,一脸丧气,“老子奖金拿不过别人,两张嘴等着要吃饭,家里小得像鸡窝。憋屈。”
  真特么,男人作恶,总有一百零八种理由。
  何如月道:“白天你在我办公室写检查,梁丽在保健站包扎完,我问她还去不去办公室,你知道她怎么说?”
  郑阿荣茫然地摇摇头。
  “她说,要赶紧回车间,多干一点活,就能多拿点奖金。人家被你打成这样,还想着这个家,你呢?”
  听着何如月这话,梁丽委屈得流下了眼泪。
  郑阿荣有点慌张。转头望了望梁丽,手足无措。
  “你想想自己,但凡有梁丽这种多干一点是一点的心思,还会整天受穷吗?咱们吴柴厂,但凡勤劳工作的,哪一个受穷了?”
  何如月冷笑一声:“你郑阿荣要是觉得吴柴厂工资低,可以另找别家,我就不信,还有哪家能比吴柴厂奖金高。吴柴厂可是全市第一个恢复奖金制度,你就别不知足了!”
  一听“另找别家”,郑阿荣更加恐慌起来,又想到白天何如月说再打老婆就开除他,郑阿荣起了疑心。
  “何……何干事,不会是厂里真要开除我吧?”
  何如月算是看出来了,郑阿荣这种男人,逼死他的只有两样,一个是票子,一个是面子。
  要治他,也只能从这两样入手。
  “我跟黄主席汇报过了。你这个情况要是报上去,肯定是要开除的。但黄主席说,你家里负担中,要是真开除了,两个儿子谁来养?你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郑阿荣连连点头,哭腔都出来了:“黄主席说得对的呀,不能开除我,不能呀。”
  “黄主席说了,这次不开除,但要有个说法。刚刚把小虎支开,是不想让小虎真觉得你是个坏爸爸。”
  “只要你不在小虎面前说,真的,何干事,别在小虎面前说。”
  郑阿荣豁地站起来,嘴里喊着:“不要开除我,不要让我儿子知道,我可以给你跪下的……”
  “得了!”何如月喝止。
  “我才不要你跪,你放过梁丽,就是重新做人!反正,这个开除就先在黄主席那里留着,看你还犯不犯,再犯就真开除,绝不客气!”
  郑阿荣怔怔地看着何如月。
  梁丽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此生最高的智商,她一把拉住郑阿荣:“你可别再作死了,好好过吧,你想想,何干事把周副主席都干掉了啊!”
  呃,是我干掉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但不管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觉得,那就先用一用,能吓唬人也是挺好的。
  何如月清了清嗓子,没有否认,神情也傲慢起来。
  郑阿荣终于彻底泄气了。
  他再横,还能比周文华横?
  他再牛,还能比周文华牛?
  周文华那个油盐不进的老油条都败在眼前这个小姑娘手里,自己是哪只眼没睁开,要去跟她作对啊。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打老婆的问题,是不能得罪以何干事为首的女人的问题。
  郑阿荣想了想,自己的确不想成为儿子眼里的坏人。于是垂着头:“何干事,反正我以后不会再打了。”
  “我很怀疑,我觉得你会复发。”
  “真的不会,再打老婆我下十八层地狱!”
  又来。
  何如月看他一眼,没对毒誓发表意见,而是对梁丽道:“梁师傅,家里有菜刀吧?”
  “有。何干事要用?”
  “我不要,你可能要用。”
  “我?”梁丽没明白。
  “以后郑阿荣再打你,你可以拿菜刀出来跟他对砍。砍伤了,你不用负责的。”
  梁丽惊呆了:“怎么可能?”
  “这叫正当防卫。相信我。”何如月拍拍她,“我大学里有图书馆,我在公安局还有好朋友,在法律上,我还是很熟的。”
  郑阿荣目瞪口呆,第一次听说砍人不要负责的。
  但眼前的是何干事啊。
  而且何干事正自信地举例:“就像我知道陈新生不会判死刑一样,你们想想,当时谁敢说这个话?”
  的确没人敢说,全厂都以为陈新生会被枪毙。
  没想到最后并不是故意杀人。
  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不由得郑阿荣不相信。
  一想到厨房里锋利的菜刀,郑阿荣吓得一哆嗦。偏偏梁丽还很勇敢地加了一句:“谢谢何干事,明天我就找磨刀匠。”
  吓死了,郑阿荣觉得自己晚上大概可能不敢睡觉了。
  起码最近几天是不敢了。
  见吓唬成功,何如月心中暗笑。不是她非要乱说,而是对付这种人,有时候真的没办法用常规招数。
  能战胜邪恶的,有时候不一定是正义,而是加倍的邪恶。
  何如月觉得自己现在就有点邪恶。
  但她有邪恶的理由。
  她知道梁丽一定不敢拿菜刀,梁丽可不是小根妈,但菜刀会时时插在郑阿荣心头,以后他再挥拳头,起码会先想一想菜刀。
  “面包来啦!”郑小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只见他手里举着一只纸包住的面包,塞到何如月手里。
  讲真,这年头的面包何如月并不爱吃,但郑小虎接下来的话还是打动了她。
  郑小虎说:“弄堂口的糖烟酒店只有两种面包,哥哥说,姐姐不爱吃咸面包,就买了甜的。”
  汇报得真详细啊。
  详细到哥哥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好他天生冷面,没让何如月以外的人看出来。
  何如月摸了摸郑小虎的头,笑道:“姐姐和你爸爸交谈过了,确定你爸爸是个好人。但如果以后他突然不太想做好人,你就要大胆地告诉他,这样不行,好不好?”
  “好!”郑小虎大声道,“刚才哥哥说了,学本事,是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我会保护爸爸妈妈的。”
  梁丽又哭了。
  她从未在儿子那里听到这么暖心的话。
  不,是这个年代的人,都羞于表达自己对家人的爱,只有孩子最真诚。但凡他最崇拜的人告诉他什么是正确,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遵循。
  走的时候,梁丽一直将何如月送到弄堂口,千恩万谢,挥了无数次手,终于望着二人消失在夜色里。
  秋天的夜风已经颇凉,丰峻搂着何如月的肩膀,替她驱赶一些凉意。
  “竞猜,郑阿荣能保持多久?”
  何如月想了想:“如果从此不犯,是意外之喜。如果隔段时间又犯,也不意外。”
  “那你还要跑这趟?”丰峻问。
  “必须跑。我要为梁丽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丰峻一时没明白。
  何如月想了想,决定听听丰峻的意见:“丰峻,我有个想法,你听听是不是有用。”
  “来呗。”
  “我想请公安局的人来教女职工防身术,你觉得可行吗?”
  “防身术只能防一时,真要拼体力,大部分女性还是会处下风的。”
  何如月点点头:“这个我明白。但是,能学一招是一招。很多家暴的,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要是真的对方极力反抗,或者能来几招,男的就会有忌惮。”
  就像今天郑阿荣忌惮厨房里的菜刀那样。
  丰峻一笑:“我觉得可以。甚至,我可以教大家几招。”
  何如月鼓掌:“太棒了!有丰教官来,如虎添翼啊。”
  拍完手,又停下脚步,笑吟吟望着丰峻:“有没有觉得你现在越来越好亲近了?”
  “怎么说?”
  “你今天带郑小虎出去买面包,还知道替我做思想工作呢。”
  以前的丰峻,说一句都嫌多,何曾看得上这些琐碎的工作。
  丰峻挑眉:“当然,我得搞清楚这小子为什么觉得我老。”
  “啊……哈哈哈哈……”何如月大笑起来。
  丰峻忿忿不平:“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说我长得高,一看就快四十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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